绿化树

第6章


我摊开报纸,把所有的稗子面都倒光,摁得实实的,捧了回来。什么“打糨子”,吃得饱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稗子面是没有粘性的。即使借着潮湿糊上报纸,水分一干就会掉下来。我先不糊窗子,现在最急需的是火。我在劳改农场跟中国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师干了一个月活,专给干部砌炉子——
他也是“右派”,他当大工,我当小工。他曾教给我一个最简便的砌烟灶的方法;他还说,只要给他一把铁锹,其余什么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个火又旺柴又省的炉灶:学问不过在进风口、深度和烟道上。我一会儿上房,一会儿挖土,干得满头冒汗,不到两小时,我就把一个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学的取暖炉砌好了。
我一分钟也不歇息,拉上小车去伙房门口装了半车烟煤——一车我拉不动。沿途又顺手在不知谁家的柴禾堆上抽了几根干柴。我用颤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炉膛里的柴禾。火苗和烟都朝着烟道窜过去。一会儿,烟没有了,淡红色的火苗在烟道里呼呼地叫。又一会儿,火焰旺得像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在炉膛里形成一个扇面,争先恐后地往狭窄的烟道口跑。这时候,我加上一铁锹煤,炉子里像施了魔法一般,腾起一股黑烟,但即刻被烟道吸了进去。火焰仍顽强地从煤的缝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钟,火焰的颜色逐渐加深,由淡红变为深红,然后变成带青色的火红,这就是真正的煤火的颜气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房子里干什么。我找到办公室,瘸子恰好在里面像泥人儿似的呆坐着。我无暇念及有人干得满头是汗而有人却什么都不干这种现象是多么可笑,问他要了一把小钉子、几片破纸盒上的纸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领吃的东西,他都会慷慨地给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来。我把硬纸板剪成一条条长条,压住铺在窗户上的报纸,用钉子在窗棂上钉得牢牢的。
像个宿舍样了。按谢队长的说法,这就是“家”!
我干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烟煤燃尽了烟,火力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锹头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头筒里,再加上适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状的流汁,哧啦一声倒一撮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铁锹,宛如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着一瞬即逝的气泡,不到一分钟就煎成了一张煎饼。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头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越吃到后来越香。趁稗子面糊在铁锹上煎着的空隙,我还把我草铺下的老鼠洞堵了起来。这里有老鼠,没有料到!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险。
土房里暖和了起来。我肚子里暖和了起来。我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我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了。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从棉花网套里掏出“双鱼牌”香烟,抽出一根,转圈捏了一遍——还好,没有烟梗子——拣起铁条上掉下的煤渣把它点燃。我不让一丝烟从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气息,全部吞进肚子里。一霎间,一种特别舒服的陶醉感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么,我心中却窜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酸楚……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饿了也苦,胀了也苦,但肉体的痛苦总比心灵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灭香烟,把烟蒂仍装进烟盒里。我要找点事情来干。收拾好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子面包上几层报纸,在墙上挂起来。把炉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补了又补的无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们的“家”。

这几天天气非常好。高原上的黄土到处泛着柠檬色的辉光。村子四周没有什么树,几株脱了叶的白杨,如银雕一般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太阳偏西了。昨天这个时候,正是车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时候。现在,我肚子胀了,回味那忧伤而开阔的歌声,竟使我联想到巴勃罗·聂鲁达的《伐木者,醒来吧》中的几个段落。
我经常有些奇异的联想,既毫不着边际,但又有某种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内在联系。当然,只有在肚子胀了的情况下,脑海中才会产生种种联想。这时,我就觉得,海喜喜土生土长的民歌旋律,似乎给我注入了聂鲁达所歌颂的那种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声、那山鹰、那广阔无垠的苍凉的田野、那静静的连绵不绝的群山、那山的绵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个地在我的心中翻腾。一时,我觉得我非常美而强壮了。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马号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马。我很喜欢马。它们总使我联想到英雄的事业:去开拓疆土!去开拓疆土!……可是,马号前面却有一群农工在那里翻肥。我的组员——“营业部主任”、中尉、老会计和报社编辑几个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谢队长手拿铁锹,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见了我。在白天看来,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你来干啥?”“我……”我总不能说我来看看马。马有什么可看的?种种异想都从我脑子里飞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意识:我是一个农工!我只好说:“我来干活。”
“好。”谢队长高兴地咧开满布胡茬的嘴,“你刨粪吧,刨下来她们砸。”他给我指定一个地点。原来这里还有妇女。
我从来没有跟妇女一起劳动过。四年劳改农场的生活,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妇女。我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走到她们中间,不知道干什么好。“你拿镐头刨吧,你刨一块咱们砸一块。”一个妇女对我说,“也别累着,看你瘦鸡猴的,刨不动大块就刨小块的。”
她的音色柔软,把本来发音很硬的方音也变得很圆润,尤其是语气中的关切之情使我特别感动。我很长时间没听过“别累着”这样的话了;我耳边响着的一直是“快!快!”“别磨洋工”这类的训斥。但我没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我兴奋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来后还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扫了一遍:这里没有镐。我忘乎所以地向谢队长喊道:“队长,没有工具呀!”
“你干球啥来的?!”出乎我意外地招来一顿训斥,“你吃席来还得带双筷子哩!”旁边的几个妇女没有恶意地嘻嘻笑了。我脸涨得血红。我又羞愧,又痛恨这个谢队长:这是个喜怒无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无所措的当儿,那个妇女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给!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门背后,有个好使的镐头。”
我窘迫地接过来,嘴里嘟嘟哝哝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喏,就在西边第一排房子的第一个门。”她告诉我,“好找得很,一拐弯,头一间就是嘛。”
“就是门口挂着‘美国饭店’的呀!”另一个妇女吃吃地笑道。“你这婊子,你门口才挂招牌哩!”给我钥匙的妇女并不气恼,对她笑骂着。我转身走了,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地对骂。
这是把自制的黄铜钥匙,磨得很光滑,还留有人体的微温,大概是她装在贴身的衣兜里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抚摩着它,仿佛它是她的手。
门口并没有挂什么“美国饭店”的招牌,和别人家一样,堆着一堆发黑的柴禾,拉着一根晾衣裳的绳子。我开开门。这是间比我们“家”还小的土坯房,一铺火炕就占了半间。泥地扫得很干净。我从来不知道泥地经过加工,会变得像水泥地面一样的平整。屋里没有什么木制家具,台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墙的台子还用炕面子搭了两层,砌成橱柜的式样,上层拉着一块旧花布作帘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扫得很光洁。土台上对称地陈列着锃亮的空酒瓶和空罐头盒作为摆设。炕上铺着一条破旧的毡子,一床有补丁的棉被和几件衣裳——还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炕围子花花绿绿的,我匆匆浏览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众电影》,还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剧照。
炕下面有个锅台,锅圈上坐着一个盖着木盖的铁锅!
我头一次只身一个进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温情,但又有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揭开锅盖,掀起帘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贮藏食物的地方对我都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罪孽!我赶快把门背后的十字镐扛了出来,回到马号那里去。
“门锁上了么?”我低着头还给她钥匙,她问我。
“锁上了。”我开始抡镐。有一个妇女在旁边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尕妹妹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
不见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样呀!“我把你这个……”她转过身去,用最粗俗的话骂了那妇女一句。由于这话非常形象生动,几个妇女都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妇女的歌怎么触犯了她,惊愕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妇女对骂,后背朝着我。我只看见系在一起的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花布棉袄上。棉袄的背部和两肘用颜色稍深的花布补着几块补丁。
马粪尿掺上土,就是所谓的厩肥。冬天里冻得实实的。我们要把厩肥刨下来,砸碎冻块,翻捣一遍,再由马车运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纵横成行,铲一层浮土盖上,等到开春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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