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

第7章


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饼,又想帮她多干点,所以很卖力,一会儿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着。看你,你这个傻——瓜——瓜!”
她不说“傻瓜”,而说“傻瓜瓜”,声音悠长而婉转,我因感到亲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在砸粪,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把稗子米先泡泡,再馇稀饭,越馇越稠……”
“要切上点黄萝卜放上就好了……”
“黄萝卜切成丁丁子,希个美!……”
“黄萝卜不抵糖萝卜;放上糖萝卜甜不丝丝的……”
“糖萝卜苦哩,得先熬……”
几个妇女笑骂完了,在肥堆旁边严肃地讨论着烹调技术,她又转过脸洒脱地朝她们说:
“干球蛋!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梨半筐。要吃,就焖干饭!”“嘻嘻!谁能比你呢,你开着‘美国饭店’……”
“别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们没球本事!稗子米照样焖干饭。你们信不信?”
“信、信、信!你做顿给咱们尝尝……”
“尝尝?只怕你尝了摸不着家,跑到别人家炕头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来。她很喜欢笑。
接着,再次互相笑骂开了。
这时,海喜喜威武地赶着大车回来了,“啊、啊……”地用鞭杆拨着瘦瘦的马头,挺着胸脯坐在车辕上。
“你这驴日的咋这时候就收工了?□?”谢队长停住了手中的锹,冷冷地质问海喜喜。谢队长和农工一样干着活,我注意到他比农工干得还多。
海喜喜显然和我刚才一样,没有料到谢队长在这里,赶紧跳下大车,“吁——”他把车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队长。”
“是牲口累了还是你驴日的不想干了?□?”谢队长眯着眼,又用嘲弄的口气问。在我眼里,瘦小干枯的谢队长一下子高大起来,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却干瘪了。我很同情海喜喜。现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驴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帐不是?”我听出来谢队长的话里有话。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时前突然见到队长时还要狼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马在他背后用软塌塌的嘴唇拣食地上的草渣。忽然,谢队长咆哮起来:“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镐头来!今夜黑你驴日的不把两方粪给我砸下,我把你妈的……”
谢队长的詈骂有惊人的艺术技巧。他怒冲冲地骂着,听的人却发出笑声,连海喜喜也抿着嘴偷笑,我当然更有点幸灾乐祸。原来谢队长对谁都这样粗俗地呵叱,刚才对我还算客气的哩。海喜喜趁他痛骂的当儿,“驾、驾”地把大车赶进马号。一会儿,拿着一把十字镐出来了。
“哪儿刨呢?队长。”他的口气绝不是讨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儿都能干的无畏架势。
“这达儿来。”谢队长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说,“这达儿有块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没吭哧下来。”
“啐!啐!”海喜喜响亮地朝两手啐了两口唾沫,“你闪开,看我的!”他哼地一声使劲地砸下镐头。
一转眼,两人又成了共同对付艰巨劳动的亲密伙伴,一个刨,一个砸,很是协调。
“熊,没起色的货!”我听见在我旁边的她低声骂道。不知是骂谁。我还是埋头干我的活。我刨下的冻块,她砸不完,我就用镐头帮她捣碎,她用铁锹翻到另一边去就行了。在我们俩把面前的冻块都处理完,我转过身又去刨的时候,她闲下了。这时,她的下颌拄着铁锹把,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唱个花儿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我心里急躁我胡喝呀,
哎!
你当是我高兴得唱呢!
在理论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调都属于所谓“河湟花儿”。这是广泛流行于甘肃、青海、宁夏黄河、湟水沿岸的一种高腔民歌。不过过去我并没有听过。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较小,尾部结束音向上作纯四度和大六度滑近。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烦恼”的意思;“喝”在此处当“唱”字讲。奇*書$网收集整理这里没有开阔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没有经过训练的、带有几分野性的嗓音,却把我领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从而使我的心也开阔了起来。然而我又有点悲哀。她的歌词中没有什么向往与追求,但声调里却有一种希望在颤抖,漫不经心地表现了凄恻动人的情愫。对的,就是漫不经心。我的悲哀还在于,给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创造了这种美。比如说吧,海喜喜现在给我的印象就极没有光彩;而她呢,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没有一点自豪感。我们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边堆了一大堆。谢队长围着粪场转了一圈,检查了所有人的成绩,对这几个妇女和我特别满意,喊了一声:“收工吧!”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出于礼貌,我对她说:“谢谢你了。让我替你把镐头打回去吧。”
她在擦锹,掉过头很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习惯这种客气的言辞。随即,她慌乱地把镐头从我肩膀上夺下来,用倔犟无礼的口气说:“你拿来吧你!看你个瘦鸡猴,脸都发灰了。”

回到土房子,我的几个组员对“家”都很满意。“营业部主任”首先把自己的脸盆坐在炉口上,他说这房子热得可以擦澡。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着火炉。有了火,彼此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一点,话也多了。报社编辑没有忘记他的本行业务,这一天,他打听到很多情况。据他说,这个农场占的面积很大,从北至南,沿着山边分散着十几个队。我们这个队是一队。队与队之间至少有十里,到场部还有二十里。最偏远的队在山脚下,离这里竟有一天的路程。场部有个商店,但现在除了盐没有别的货物,农工们都叫它“盐务所”。想买什么东西,要上三十里路以外的镇南堡去,那里有老乡的集市,好像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要进城,可以坐火车,朝东去三十里有一个慢车停一分钟的乘降所,每天凌晨四点钟过一班车。这个队没有书记,副队长害了浮肿病,躺在炕上,谢队长是政治生产一把抓。他还说,农工们反映:“只要不倒着抹谢队长的毛,这还是个好人。”最可怕的是山脚下的那个队。那里管得最严,进去出不来,农工们把它叫做“鬼门关”,是专治农场里调皮捣蛋的农工的。
报社编辑又说,这个队的农工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和甘肃、陕西跑来的农民。因为这个队的基础是公社的一个村子,谢队长本人原来就是公社的大队书记。别的新建队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浙江支边青年、[奇sjtxt.com书]复员转业军人、劳改劳教就业人员、工厂里精简下放的工人等等。
“啧、啧!”老会计惊叹道,“这个农场比劳改队还复杂。”
“赶快离开这穷窝窝子。”“营业部主任”边洗脚边发牢骚,“劳改队还有期,呆在这儿简直是无期。这儿他妈比劳改队还劳改队!”我没有精神听他们闲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的感觉,累得都不想呼吸,但是却睡不着。有时,为了多吃一口,要付出远比这一口食物所发的热量还要多的热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还是要盲目地这样做,于是就越来越虚弱。今天,我干了不少活,结果累得如那妇女说的,“脸都发灰了”。身体虚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识、能感觉到虚弱的每一个非常细微的征象,而不在虚弱本身。因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脆昏迷;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到。实际上,要真昏迷过去倒也不错。当我意识到,我才二十五岁,又没有器官上的疾病,却如此虚弱的时候,我真有些万念俱灰。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去皈依佛教,有的人万念俱灰会玩世不恭,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归隐山林……这都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万念俱灰,他本人还有选择的自由。已经失去主观能动性的、失去了选择的余地的万念俱灰才是最彻底的。这种万念俱灰不是外界影响和刺激的结果,是肉体质量的一种精神表现。油干灯灭,但火焰总是逐渐微弱下去的。它最后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微光,还能照着你看着自己怎样地死去。也就是说。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并不可怕,尤其在我这样的时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生命怎样如抽丝一般从我的躯壳里抽尽……
啊,拉撒路!拉撒路!①……
十一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饿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能够感到饥饿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出,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又进了阎王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长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宝贝。中尉说:“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他们一句话就对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刚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锹来了。“日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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