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

    (女生文学 )    帘子放下，只听贵妇笑叹道：“夫人此话自是有理，我等幸为妇人，无须理会庙堂之事。”
    齐萤轻笑：“甚是。”
    接着，两人又是一阵交谈，却转而说起了些育儿的事。
    未几，大道上传来整军的鼓角之声，侍从在车外禀报，说觪要出发了。
    我正想离开这里，听到这话，便吩咐他驾车到大道上去。侍从应诺，扬鞭驱车，驶入人流中，吆喝着，缓缓往前。
    喧哗声鼎沸，走了一段之后，行人渐少了，我看到路旁有一处稍高的台地，让侍从把车赶上去。
    镐京的城墙在不远处矗立着铺展开来，静默而威严。城下黑鸦鸦，人头攒动，送行者与出征的人已经分开。几千人的兵车徙卒列成长队，旌旗飞扬，尘土漫起，在当头戎车的带领下向这边开来。
    我盯着大道上，尘雾在阳光中散开，觪在戎车上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只见他正襟危坐，身体挺得笔直，却似乎总往两旁的人群中望。
    是在找我吗？我想喊他却又顾忌旁人，只得扯着车帏晃动，盼他看过来。过了会，他的脸转向这边，果然，视线相遇。
    我笑起来，向他挥挥手。
    觪看着我，脸上也展开笑容，神色似在瞬间舒开。
    戎车隆隆地在面前的大道上碾过，相视短短一会，觪的车便从面前过去了。我看见他回头来看了我两眼，似带着叮嘱，稍倾，便被后面的干戈旌旗遮住了。
    我望着那片远去的人群，一阵怔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觪的身影落在眼里，总觉得多了些孑孑的意味。他再也不是那个只凭聪明和风度便能获得众人称道的杞太子，如今，他要承担自己和杞国的未来，用身体和生命去拼杀……
    “姮。”姬舆的声音忽而从旁边传来。
    我转头，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牵着马。
    “舆。”我牵牵嘴角，却提不起一丝笑容。
    姬舆看看道路上排作长龙的队伍，问我：“方才可见到了彀父？”
    “见到了。”我轻声道。
    姬舆颔首，看着我的脸，没有开口。
    我继续望向周道，戎车的旌旗已经被道旁的树木挡住了，队伍似乎望不到头。
    “姮，”稍倾，只听姬舆唤道。
    我转头，他已经移步到近前，低声道：“彀父必平安无事。”
    我点点头，声音涩涩的：“我知道。”
    稍倾，我望望天，发觉日头边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了大块大块的铅色浓云，沉沉地站了半片天空，却像有些变天的意思。再看看大道上，觪已经远去了，我心底叹下一口气，转向姬舆，微微一笑：“回去吧。”
    姬舆注视着我，颔首：“好。”说完，翻身到马上。
    或许是天子在辟雍的关系，回辟雍的路上车马不少。姬舆和我的马车没有靠太近，我坐车在前面走，他带着随从在后面跟着。
    外面吹入车帏的风越来越凉，隔着缝隙，我看到头顶的天空已经布满乌云，黑压压的。我催促侍从把车子赶快一些，想赶在天气变坏前回到辟雍。不料天公一点也不合作，眼见着辟雍大门快到面前了，大雨便哗哗地浇了下来。
    雨势很急，车外的天地没过多久就连成了茫茫一片。侍从加紧赶车，穿过辟雍密林中长长的道路，终于回到了宅前。
    掀开车帏，寺人衿已经拿着蓑衣跑了来，遮挡着把我接近宅去。到了廊下，我回头，只见姬舆和其他人也进来了，浑身都是雨水，头发湿漉漉的。
    我让寺人衿去生些炭火来，给众人烘干衣物。
    “不必，”姬舆拍拍身上的水，说：“我稍后还须见天子，待雨势收起便离开。”
    我看看天，道：“这雨也不知何时才收，不若先收拾一番，如今天寒，怎可将湿衣着在身上？”话毕，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向后庭。
    到了室内，我把巾帕递给姬舆，让他把湿衣脱下来。
    姬舆含着微笑，乖乖地将巾帕擦去头脸上的水珠，又走到椸前，动手解开外衣。
    没想到雨真的挺大，偏偏姬舆穿得少，连里衣都透了水，半湿地贴在身上，将衣下结实的轮廓勾勒无遗。
    “都解下吧。”我盯着一片洇开的水渍，说。
    姬舆抬眼看我。
    脸上忽而有些莫名的发热，我一讪，转头去拿柂上的湿衣。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叩门声，寺人衿送炭火来了。我忙应一声，抱着湿衣走开了。
    寺人衿把炭火放在地上，看看我，又看看姬舆，带上门出去了。我在炭火前蹲下，把姬舆的外衣在面前展开，热气烤在厚实的布料上，未几，便升起了丝丝雾气。
    姬舆没说话，只听身后穿来若有若无的窸窣声。我不回头，只盯着眼前映着炭火光芒的湿衣，却在心里为刚才的表现不停地懊恼，有什么好窘的，又不是没见过……
    衣服湿了水有些沉，举了一会，我的手臂有些发酸，往下放了放。
    “我来。”姬舆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未等我抬头，他已经伸手来把衣服拿去了。
    我看到他，呼吸又是一窒。
    姬舆已经除去了里衣，袒露着上身，只着下裳和芾。他在我身旁坐下，将那外衣服在炭火前烘烤。桔红的火光透过白色的布料，似金蜜的笔触，勾勒着他的脖颈和手臂上肌肤的线条。
    他转过脸来，我抿抿唇角，把他放在席上的里衣拿起来展开。
    两人都没说话，各自翻动着手上的衣物。烘干的气味淡淡地充溢在空气中，夹着某种熟悉的味道沁入呼吸，似带着温度。我盯着手中的里衣，细麻柔软地触在指间，只见火盆里的光透过织纹，细细闪动。
    里衣轻薄，很快就干透了，我用手抓着检查一遍，对姬舆说：“先着里衣吧。”
    他看了看里衣，唇边扬起浅笑：“好。”说着，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里衣。
    我看着他把衣服展开穿上，动作潇洒而流利，光洁的肌肤被洁白的布料遮住，露出宽厚结实的身形。当他要系上衣带时，我发现袖上的一角仍皱作一团，起身上前。
    姬舆看着我，停住动作。
    我笑笑，伸手将他的袖口拉平，又往左右看了看，将衣服整好。
    身前的温热忽而贴了过来，姬舆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拥起。
    “姮……”他唤着我的名字，低下头来亲吻我的额角，湿热的气息缓缓向下。
    颊边微微麻痒，我轻笑起来稍稍躲开，却将手环上他的腰背。里衣松垮垮的，我的掌心贴在他的肌肤上，只觉柔韧而火热。忽然，我的手指感到他后背似有一道什么东西，微微凹了下去，触感很是不同。
    “这是什么？”我将手指抚着那里，好奇地问。
    姬舆似明白了我的意思，稍稍松开手臂。
    我转过他的身体，撩起里衣看去，只见那是一道疤痕，有食指那么长，又细又直，像被什么划的。伤口愈合得不大好，疤痕上肉露着粉红的颜色，与周围的肌肤显得格格不入。
    我惊诧地抬头看他。
    “是伐群舒时的旧伤。”姬舆目光柔和，淡淡地说。
    我一怔，记起他曾跟我说过曾经被戈伤到背，躺了半个月的事，心中一阵黯然。算起来，这伤距现在也不过三年时间，脑海中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狰狞，不由心惊。
    “……舆虽出身贵胄，名下一田一土却是出生入死搏来……”不久前自己理直气壮对觪说的那番话似乎仍在嘴边，现在回味起来，却是分外的沉重。心底似被什么梗着一样，隐隐作痛。
    我把手掌贴在那道疤上，稍倾，低声问他：“可还疼。”
    姬舆看着我，似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复而抱紧我，在我耳边说：“早已不疼了。”
    我将脸埋在他的颈间，默然不语。
    战事分派已毕，第二天，周王也从辟雍返回了王城，姬舆随行在侧。
    直到隔日的傍晚，我才终于再见到了他一次。
    “可是定下了后日返杞？”一起用过晚饭之后，他问我。
    我颔首：“然。”
    “姮，”他看着我，似有犹豫，稍倾，道：“我明日有急事往丰，恐后日不及赶回。”他声音有些沉，目光中满是歉然。
    我讶然，片刻，笑笑：“无妨，侍从车驾兄长皆已安排妥当，舆不必挂虑。”
    姬舆注视着我，唇角弯弯，却没再说什么。
    临出宅门时，姬舆刚要上马，却又停下，看向我，将腰间的直兵解下。
    我诧异地看他。
    “姮，”姬舆把直兵塞到我手里，道：“此器为陨石所炼，锋刃无敌，你收在身旁。”
    我望着他，知道他惦念着上次离开滨邑回杞的波折，心中不由一暖。唇边漾起笑意，轻声道：“好。”
    姬舆看着我，眸中映着烛燎的光辉，却似格外深沉。
    他低声道：“路上保重。”
    我微笑颔首。
    姬舆转身上马，看看我，调转马头轻叱一声，骊驹扬踢，载着他朝暮色笼罩的道路那头奔去。
    接下来的一天里，众人为回国收拾行囊。
    姬舆不能送我，多少有些遗憾。不过，我知道他能赶回来也最多送我走到骊山，想想没多久他就会来杞国迎我，心中却也没什么不快。
    回杞国的日子很快来临，我把整理好的物品过目一遍，让侍从们搬到车上去。
    寺人衿忙里忙外，一会跟在旁边叮嘱，一会又到宅门前去指挥搬运。
    我在堂上看了看，正要回寝室中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寺人衿却忽然快步走了进来，叫住我：“君主。”
    “何事？”我问。
    寺人衿看着我，一脸迟疑，道：“宅外来了一妇人。”
    “妇人？”我讶然。
    寺人衿点点头，瞅着我的眼神却极其小心：“她说她是晋侯夫人。”
    我怔住。
    三天前在镐京城外偶遇时情景仍历历在目，不禁惑然，齐萤竟然赶在我出发前登门来访，她要做什么？
    “君主欲见否？”寺人衿小声问。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门外，颔首：“见，请她进来。”
    寺人衿应诺。
    我转头看看堂上的陈设，伸手稍稍整理头发，立在堂前望向宅门外。
    未几，寺人衿领着一抹倩影出现宅门处。齐萤身上仍披着那日见到的长裘，搀着侍婢的手，缓步走来。
    两人视线瞬间相遇，她看到我，缓下步子，目光流淌。
    我走下阶，静静地注视着她。前两次皆匆匆偶遇，现在，我终于可以大方而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她的个子比齐央要高一些，与我差不多，鹅蛋脸上眉毛修长，肤白唇红，双目盈盈，正如齐央描述的一般，美得端庄。
    心中不禁苦笑，我们虽素昧平生，却必定早熟知了对方的名字。如今，两人终于以明确的身份相见，可是注定？
    齐萤似乎对我的打量早有预料，对我微微一笑，行礼道：“萤贸然来此，不知可扰了公女？”
    我淡淡莞尔，还礼：“夫人何出此言，姮未曾远迎。”说完，我命寺人衿准备茵席，请她到堂上去坐。
    齐萤由侍婢扶着，在下首落座。
    “萤方才乘车路过此宅，向侍从问起，方知乃公女住处。”齐萤道，声音柔软。
    我微微一笑：“如此，不知夫人为何事而来？”
    齐萤端坐，浅笑地看着我，却不回答。
    我转头，对寺人衿说：“你出去问膳夫可备有时下果物，言我有贵客，请他送些来。”
    寺人衿面上疑惑，却应诺退下。
    齐萤唇角微弯，也让身边的侍婢下去。
    堂上寂静一片。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游弋，片刻，开口道：“公女果然貌美堪比仙娥。那夜在阙台一见，萤便已知晓公女是何人。”
    我看着她，过了会，视线落在她轻裘遮着的腰上，轻声道：“姮见夫人也是一样。”
    言下之意各自心知肚明，齐萤微笑，片刻，却将话题一转：“公女可知西北之事？”
    我一愣，想了想，道：“猃狁？”
    齐萤颔首：“正是。”她看着我，目光恳切，道：“萤此来，乃为请公女说国君，勿往西北。”
    “晋侯？”我一惊，却不解：“据姮所知，此番出师晋侯并不在列。”
    “公女所言不虚，”齐萤唇边浮起一丝苦笑，道：“然昨日天子下令，命国君出征。萤放心不下，往庙中求卦，竟是大凶，国君却不听劝阻，执意前往。”
    她望向我，容色稍整，欠身道：“二弟皆已先行返国，萤不得已来求公女，还望公女不吝相助。”
    我看着她，身体一动不动。
    心中混乱不已，只觉这状况着实让我措手不及。
    我保持着面上的镇定，反问：“夫人怎知晋侯听信于姮？”
    齐萤看着我，脸上却不见一丝波澜，只勾勾唇角，轻声道：“公女与他人不同，萤自是知晓。”
    周围一阵奇异的安静。
    我暗自咬咬唇，没有理会她话中所指，道：“夫人，晋侯既为奉命，何不往见天子？”
    齐萤盯着我，表情渐渐僵住。
    “公女不愿？”好一会，她声音低低地问。
    我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姮与晋侯之间已是过往，此事断然无可相助。”
    齐萤唇色微微发白，过了会，她忽而冷笑：“虎臣呢？公女莫非也不顾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