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南疆集团军在1979---1987

第16章


参谋长李明书来阵地看过他。他们朝夕相处几年,李参谋长竟然没有立刻认出他来。因为他的眼边烂了,嘴唇肿了,脸皮一块块翻卷下来;一身军装已磨成拖布似的条条。等认出之后,参谋长抱住他哭了,连叫了几声好同志、好同志!但第一句话说的却是:
“王仁先,我命令你立即撤下来!”
“不,我只能留在这,多少做点什么,弥补过失。”
“你已经弥补了,过分了!回去,我们给你请功,为你专门开一个庆功会!”
“等打完仗吧!”
“不,我现在就需要你去参加,其实开什么样的庆功会都不能没你……”
“这儿更离不开,最近敌人有些迹象值得密切注意……”
李参谋长没法说服他,掏出了一瓶虎骨酒来:那就再待几天来吧!支持不住时,你就喝几口,隔几天,我再给你送来。
王仁先这个时候抑制不住感情了,蒙脸蹲在参谋长面前,嚎啕大哭:参谋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同志们,给大家丢脸,关键时刻离开了岗位……
参谋长的眼泪也直往下掉,滴在他紧握的王仁先的手背上:别再提了,我们不是圣贤,谁也免不了什么时候出点岔子。
王仁先送走参谋长后,久久坐在山坡反斜面看着他早已消失的背影。
几天后,就是敌人发动“7.12”大反扑,146高地被敌人炮弹炸成一片火海。王仁先就在这天牺牲了,是一发炮弹落在146山崖上,反弹回来,在光山的绝壁上方爆炸,震落了顶缝一块大石,它正好砸在王仁先头上。
如今,那个光山上一条冲天石壁还在,石缝和三个石蹬也在,都被磨得光溜溜的。
那石壁石缝是对王仁先的永久纪念!
五、奉献篇
读近期报刊上讨论思想工作的文章,我很同意这样一种意见:我们以往过多强调了集体至上,而忽视和否定了个人利益、个人志趣、个人作用等存在的必要性。前者往往是一些领导人不正之风的掩护,后者则无形中成了培养国民无所作为的惰性的温床。
青年们反感文学作品中一再出现的带病坚持工作、父母病危置之不顾、几过家门而不入等类的形象。我能理解。
然而,这个“奉献篇”中,我又描绘、讴歌了这类人物,我相信年轻的朋友们能理解:战争环境毕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果一个人的牺牲、奉献能够换取更多人免于伤亡,且这种换取又出于他个人意志的选择和个人作用的自信,他是不应该与过去文学中捏造的“高大全”形象同日而语的。
 
“当兵的真不该找老婆”
---朱季历(团政委)
1984年老山作战,我是炮营教导员。
开进途中,部队路过文山。100炮连副指导员杨富华来向我请假:教导员,我回家看看。我问:你家在哪?他指了指:不远……。当时部队只准备在城边兵站吃一顿饭就上车走,我有些不高兴,心里说,不是规定过谁也不许离开么?他又说:我有急事,看一眼就转来,要不了半小时。我看了表:好吧,半小时!
杨富华原是独立师的,刚调来不久,我对他的情况不了解。话说回来,我了解也只能准他半小时假。
原来杨富华虽非文山人,但是在文山找的对象,爱人是个中学教员。
杨富华一路飞跑回家,邻居老太太说:哎哟,你咋才回来,你爱人正“生”哩,好恼火哟,喊叫了两天两夜啦。
杨富华算计过,爱人预产期已过了十天,原想进门看个是男是女,撂下几句话就走,现在又只好扭头向州医院跑。
杨富华到了爱人床前。据他后来向我描述,……实在惨不忍睹。爱人大概吃了药,正昏迷着,只见她一头乱发被汗水浸透,嘴唇上满是咬伤。病床前的岳母看见了他,狠狠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回来!
他跑到医院门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大筐鸡蛋,提到产房外,把岳母娘拉出来:妈,我……不能久待,我是路过……这就要走……话没说完,一向无重话的老太婆跳起来喊:你走,你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这儿没你的妻子,也没你的孩子……他说了句:妈,以后你会明白我。真的转身要走。岳母娘身在文山,猜出了他准是要上前面打仗,又一把把他拉进产房:都看到你孩子的脑壳顶了,就是原子弹打来了嘛,你也得等一小会儿呀!
一位老医生见他一身泥尘,一脸汗水,也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归来的丈夫,而是一个匆匆路过的征战者,连忙把他和他岳母请出门外。
他抢先问:医生,大人要紧么?我要大人,不要孩子啦。老医生说:大人孩子都没事,包在我身上啦。你要能等,再有半个小时我看就差不多了。他如实相告:医生,一百多号人在车上等着哩。老医生向他挥挥手:那就去吧,快去!尽管放心好了。又给老太太作工作:他在这儿使不上劲……
杨富华后来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从来没给谁下过跪的。那回,不知咋啦,我扑通跪下了,哭着说:医生,拜托啦!妈,拜托啦!多多拜托啦!
他一路哭回来,快到连队时,连忙把眼泪擦干。他说:叫战士们看到了,还不知怎么看我这副指导员呢。
后来他和连事务长周邦炳说了,周又告诉了我。还说:教导员,这事你处理不妥,也不问问人家回去啥事。
我专门跑到他连临战训练地,向杨富华道歉。他说,没啥,千军万马的行动总不能等我一个。以后我如活着再弥补,我天天给老婆作饭洗衣服。又说,当兵的,真不该找老婆,我要没结婚,决不找。他笑呵呵的,我的心都热了,眼也湿了。我坦率地说:要是我,我办不到!但对他只说:你的感情经得起一颗原子弹爆炸呵!
战后,他爱人带着孩子来了。我又去向他爱人道歉。他爱人说:“我当时真气昏了,心里想,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我说:“小杨讲了,他以后天天给你作饭洗衣服弥补。”他爱人说:“要作饭洗衣服的人我找你?”我问:“你看上他什么啦?”她说:“我就看上你们当兵的这个‘傻’劲!”
 
祭妻的故事
---王志学(师政委)
老山作战期间,打八里河东山的部队有个炮连,战果很突出,这个连的指导员张国强起了关键作用。他既作政治工作又指挥打炮,只要捕捉到目标,他便能立刻发出口令,第一发不着第二发准着,脑子就像一台电子计算机。这个人我特别敬佩,不光是他业务熟,还因我当时了解他心里有着沉重的负担,重到我认为已超过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是河南人,1973年入伍,1976年回家结婚,两口子感情很好。他家只有一个70岁的老父,常年卧病,爱人对他老父敬奉照料,无微不至,还包种全家的责任田。到打仗前,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女孩,一切的家务重担全都压在这个女人肩上了。照他的话说,他娶的是一头“牛”,还是一头又出奶又耕田带拉车的“牛”。
到部队受领老山作战任务时,他突然接到爱人弟弟电报:姐病重……他了解家里,不是开玩笑的。他也早有察觉,近几年每回去探亲一次,都发现爱人过一年像老了十年,是劳累垮的。他只能用话安慰她:等我转业回来松你的套,你再咬咬牙吧!开拔前,他向司务长借了两百元钱给爱人电汇去。附言道:暂不能归,望全力治疗。给司务长留下的借条上写着:如我牺牲,请在抚恤金中扣除。
家里收到钱后,又是接连两封电报:姐病危,迟归恐难相见。他知道问题严重了,这才拿着几封电报一块找领导。团里认为情况确实特殊,虽临战训练十分紧张,还是批了他的假。但严格规定,在家只住一星期,不要超假。
连里战士也知道指导员这时回家是万不得已,但临战“失”将。大家都像失了主心骨似的,默默送了他很远很远。“指导员,有啥难处,你打电报回来……”
他搭车到昆明,连夜买了张硬座票回河南。到家一看,爱人已失了人形,一层皮包骨,嘴能动,但声音细微得很难听清楚。那二百元基本没动,还压在她铺席下。三岁的女娃在炕上炕下爬,一团泥球似的……他抱起爱人揣上钱:走,我送你上县城看病去。爱人弟弟来了,把他拉到一边说:没救了,医生说是癌,属晚期了!
一个礼拜,他清理了屋里屋外,给爱人换了铺草,洗了被褥,还买了药品、营养品,一匙匙喂她。爱人虽仍说不出话,但脸上有了笑意。三岁女娃也一身清爽,搂着爸爸又唱又跳……
一眨眼间,六天过去了。他很艰难地向爱人和他弟弟说明,他明天必须启程归队……她弟弟气得两眼圆瞪,两拳紧握。他准备好而且希望着弟弟狠狠捶他一顿,他会连眼也不眨一下承受的,但那小伙子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时,他爱人竟然从炕上爬了起来,喑哑地说:我跟你走,我要……你看着我死……
小舅子没打他,但他的话比他的的拳头还要重:什么上头规定,工作需要,这个那个,无非为的一个---想当官,往上爬,怕给上司落个不好的印象!可你就不怕人没良心,要天打雷轰么?……他一闹,亲友邻居也来了,七嘴八舌:国强呀,人生在世,功名利禄重要,可仁义值千金呀,看看你老婆这样子,你咋忍心说得出一个走字,她可是拿骨髓给你一家当灯油呵……
张国强当众无话可说,也想过再给上级发封续假电报,可又一想:不行呀,连队成分新、干部嫩,好多训练科目只课堂上过了一遍,实地演练还等着他去主持去示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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