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

第79章


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争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忙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注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面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注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的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作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三姑吝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蚁蝇,都是有生命的,他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他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三姑大师莞尔道:
“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道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三*寒时寒杀朱黎热时热杀朱黎
说话,仍得意的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下天,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他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和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刽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佛性大。不过,这样说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的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三姑憧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具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遇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作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刽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一修佛,就遇波动,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浸,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
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应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是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未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体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的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的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暗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的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么?”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蒙蒙的,便又提省了一句:“其实,自然就不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链,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这回倒雀跃起来了,悻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
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的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青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怔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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