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

第80章


罗白乃呆了一呆,懵懵的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么?”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链,只是两口褡裢。”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夭,谁无包袱褡裢!”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伏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的问:“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嘛?”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寒时寒杀朱黎,热时热杀朱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朱黎?”
“朱黎是阿朱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吧,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十,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籍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吧!”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大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基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吧?”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四取之于天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的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几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蜿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今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柳闲。
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充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的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在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胡乱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是骗人编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他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比我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人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
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历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作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作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作了因,我就义不容辞的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神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之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住,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都是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那一桩?”
班师之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一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之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这么努力费神么?”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么?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儿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之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在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行,一笔下去就是书,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以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姑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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