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白马指天下

第56章


  一天结束,夏轻尘半死不活地趴在自家的床上,由着小翠替他擦身上药。
  棉花沾着药酒轻轻按在淤肿的伤痕上,夏轻尘的背不由地缩了缩,隐约听见背后细微的啜泣声。
  “小翠,怎么了?是不是宫里来的那四个女的欺负你?”
  “不是,她们四个都是和善之人。我是见公子遭罪,心里难过……”
  “舞刀弄剑哪有不伤筋动骨的,你没看见皇宫里的神策军操练,要用棍子和砖头往自己脑袋上砸呢。”
  “公子怎能与他们相比。他们都是生来就习武的人,自小练惯了,公子身体本来就弱,怎么受得了这种苦”小翠心疼地触摸着他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公子,你去求主上别让你学剑了,再这样下去,好人都打出毛病来了。”
  “我没那么娇气。我要是半途而废,就当不成大官了,到时候咱们没钱没势,又得种田过苦日子、受人欺负了。”
  “小翠不怕吃苦。公子”小翠伏身在他单薄的肩上“我们找到阿得就回汴州老家去吧,小翠可以养活公子。还有阿得,我们三个在一起过一辈子……”
  “你又在说傻话了……”
  “我知道是傻话,但就算是傻话,公子也不会生气不是吗?”小翠搂着他的背“小翠会一直陪着公子,公子去哪儿,小翠都愿意跟随公子。”
  “唉……”夏轻尘把脸埋进枕头里“上药吧……”
  夏轻尘在翠娘细微的动作中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又是新一天的严苛训练。
  这一天,剑师没再用笼子绳子锁着他,而是让他在铸剑房里打下手。
  想学剑,就要知道什么剑是怎么造出来的。着口炉,从来不打别的兵器”剑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满脸汗水,快要被炉火熏得热昏过去的夏轻尘。他细长的眼半眯着,仿佛呼吸困难似的捂着心口,胸前艰难地起伏着。于是伸过火钳去戳了他一下,将他吓得醒过来,全神戒备起他来。
  “看好了,好的剑,不用千锤百炼,而是要一气呵成。”
  一口酒之后,剑师甩开额前汗湿的乱发,左手拿着火钳从炉膛里夹出一块通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抡起大锤,轻喝一声,往通红的铁条上打下。一时间,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金红火星迸射四周。
  “退后!”
  只见剑师手中不停,连续击打。直到那铁条慢慢锻成了铁片,他仍不停手,接连不断地打了近一个时辰,眼见那砧上铁片渐渐现出剑形,又慢慢变得齐整,通红的颜色转成黯淡,他用火钳举起剑身,横竖看了看,这才重叹一声,一把将剑沉入旁边的水槽里。
  只听“兹”的一声响,水槽里冒出一股白气。待他捞起来,那剑身已经完全褪去火色,变得又黑又青,尚未打磨的剑身泛着哑光的蓝。剑师将它举到眼前比了比,然后满意地叨咕了一句,取过手边的酒坛大灌几口,抹抹嘴边的酒和汗水,看了看还抱着木剑站在一旁的夏轻尘。
  “奇怪,你今天怎么乖乖呆着不逃了?”
  “不是你叫我看你铸剑么?”
  “哦……”剑师用布裹着那剑柄提在手里“你知道剑造好了要做什么吗?”
  “要……做什么?”夏轻尘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把木剑握在了手里。
  剑师冲着他嘿嘿一笑:“当然是试剑啊——”说着一把纠起夏轻尘的领子,提到院子里放好。
  梧桐树下,夏轻尘强打精神地站着,紧握的木剑缓缓抖动着。只见剑师大大咧咧地扛着尚未开刃的剑站到他对面。三口酒后,忽然气势十足的一掌击向身旁梧桐。那树干一阵哆嗦,无数落叶随之缓缓飘落,仿佛一天花雨,在阳光中格外浪漫。
  “好看吗?”
  “好看……”夏轻尘莫名其妙。
  “如此秋日,我带你看风中落叶,你说,我是不是很有情调啊?”
  “是……吧……”
  “是你个大头鬼!”剑师扬剑一挥,凌厉剑势划破空气,将纷飞落叶尽数剖成两半。夏轻尘眼花缭乱之际,只见那柄尚未开光打磨的剑已然调转方向,指向了自己,当下一惊。
  “刚才看清楚了吗?出手快、狠、准,再钝的剑也能成利器。来,让为师看看你这段时日悟出了什么招式。”凌依依说着,挥剑就往他身上砍去。夏轻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来得及分辨,拔腿便跑。
  “躲啥,让为师试一下剑嘛……”
  “不要啊……”
  “嘿嘿,乖乖让我劈成两半,煮了下酒吧。”
  “啊——”猛地,夏轻尘大叫一声,抄起木剑就要反冲了过来。
  “哦——有气势。”剑师睁一眼闭一眼地看着他。
  “八卦迷踪步!”
  “什么?”剑师表情一愣,错愕之间,只见夏轻奋力迈起两腿跑出了铸造间,哪里来的什么“八卦迷踪步”。于是剑师大怒:
  “好哇!臭小子,教你闪避你却学会了逃跑!”
  于是脚下一跺,追着夏轻尘直冲了出去。
  四流武士的养成之道三
  铸造间本就在宫城之内,夏轻尘没命地逃出来,径直朝后宫的方向跑去。宫中守卫多是萧允的部下,见了他也不阻拦。岂料剑师也是身份特殊的人,同样可以获准出入宫门。他提着剑一路追到御花园,却失了夏轻尘的踪迹。
  “跑得倒真快。”剑师扛着剑四下张望,不见夏轻尘人影,却见远处花圃边上,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走过去一看。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南王皌连琨。
  “嗯?是你。”,
  皌连琨华丽的衣衫外罩着雪白的围裙和袖套,听见背后声音,正在给花草剪枝的他转过头来,看见剑师神情不悦的脸,颜色不改地问道:
  “能在宫中遇见你,真巧。”
  “别装傻,我的徒弟呢?”
  “你徒弟?阮世子?”皌连琨勾起嘴角“怎么,他还在跟你学剑?”
  “问这么多干什么。我问你,见到他从这儿经过没有?”
  “没有。”
  “是吗?”
  “不信你就自己找。”
  “我当然会找,请了。”
  “请。”
  皌连琨看着剑师扛着剑消失在转角的假山石后面,莫名地摇了摇头,回过身去继续修剪花枝。
  “世子,他走了。”
  “你看见他了?”
  “嗯,刚才有一个邋里邋遢的人从那边的路上经过,转了一下就走了。”红若站在短梯上,冒出半张脸扒在墙头小心翼翼地朝墙外张望着。围墙另一侧的大树下,夏轻尘抱着木剑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来看了看四周,然后抬头对墙头的红若说:
  “那你先下去吧,别摔着了。”
  “宫里还有这样的人,真是新鲜。”红若揽着裙子慢慢下了矮梯,隔着围墙与夏轻尘说起话来“他是谁呀?”
  “是我师父……”
  “啊?”
  “让你笑话了,我实在是躲得没地方躲,才想到往后宫躲……”夏轻尘宽大的衣袖包裹住自己酸痛的腿,慢慢将苍白的脸枕在膝盖上。
  “他是你师父?他追你做什么?”
  “因为我练功的时候逃跑。”夏轻尘自嘲地笑笑“对了,你怎么会刚好在这儿的。”
  “上回出事以后,你就没来过了,我想跟你报声平安,可又出不去,只能在这儿看看,看你什么时候过来。你看,这个梯子,就是我偷偷弄来的。我才想着你什么时候过来就能用上,你就来了。你要爬过来吗?”
  “我这边儿没有梯子,上不去啊。”
  “啊,是我大意了,我该准备两把梯子的。”红若转过身去,背靠在墙上。
  “红若,我忘了跟你说一声,我已经搬出宫去住了。”
  “是吗,是因为我的事才搬走的吗?”
  “那倒不是。”
  “哦……”红若轻叹一声“那你今后要过来岂不是多有不便?”
  “是啊……”
  “这样啊……”红若轻叹一声,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夏轻尘在墙的另一边,见她半天没有动静,于是问道:
  “红若,你还在吗?”
  “啊,我在呢……”
  “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红若沉吟片刻,抬头对着围墙那边说道“对了,听叔父说,主上派给你官职了?”
  “嗯,我现在在铸造间当差。”
  “恭喜世子了……”
  “嘿嘿……”夏轻尘难为情地低了低头“对了,你最近见过甄大人了?”
  “是,叔父对世子赞赏有加。”
  “是吗……啊,那天你送的苹果,我都吃了。”
  “好吃吗?”
  “挺好吃的……那天你回去,有没有人为难你?”
  “多亏了世子替我编的说辞,事情都过去了。”
  “听说主上因为这个推迟了封后,陈德妃没有为难你吧?”
  “此时为了撇清干系,她做好人都来不及。况且她现在失宠,哪里还敢为难我。”
  “那主上……近来应是待你不错吧?”夏轻尘不置可否地开口。
  “这……”红若却眼中有甜蜜,也有哀伤,她转过身,却发觉面前是宫墙“主上他……最近常来我宫中。”
  “是吗……”夏轻尘心情复杂地靠在树干上。
  阳光透过挂着黄叶的枝头,斑驳地射进他细长的眼里,闪烁的光线,让他慢慢抬起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遮挡在眼前。迎着阳光,他端详着掌心即将结茧的疤,眼前莫名地浮现阿得那双粗糙硬实的手,他用那只手捂住有些酸痛的眼睛,静默地靠在高高的宫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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