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59章


一天晚上,我跪在一力茶馆,尽量不去想我的伤心事,我忽然想到,我正像一个小孩迷失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我抬头望着我正在陪酒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他们看起来很像大雪覆顶的大树,一棵棵包围着我,我立刻产生最恐怖的感觉,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还活着的人。
  只有在参加军人的宴会上,我才能说服我自己相信我的生活还会有点希望,不管是多小的希望。这时已经是1938年,我们每天都听到战争的消息。我们每天都见到一种叫做"太阳升起的午餐盒",使我们想起我国在海外的军队。这种饭盒是大米饭中间放一颗腌梅子,看起来就像是我们的国旗。几十年来,陆军、海军的军官,常有来祗园休想的。近来,他们常常在喝下七八杯清酒以后,就带着水汪汪的眼睛对我们讲到,他们到祗园来过以后,就精神陡增。也许军官们爱对女人说这类话。但对我这样一个出身小渔村的年轻姑娘来说,我真的以为我在为国家作出贡献……我不想说这类宴会有利于减轻我的痛苦,但它们的确有助于我认识到,我的痛苦只是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痛苦。
  几个星期过去,一个晚上在一力茶馆过道上,真美羽建议说该同妈妈清帐了。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她们俩曾经打赌,看我能不能在20岁以前偿还债务。结果却是我只有18岁的时候就能清帐了。"你已经换衣领了,"真美羽对我说,"我看不需要再等了。"
  她是这么说的,但我认为事情要更复杂些。真美羽知道妈妈不想清理债务,当然赌注越高她就越不想清债。我有了老爷之后,我的收入将大大增加,妈妈当然想从中捞到更大的好处。我确信真美羽希望把自己能拿到的尽快拿到手,担心我未来的收入落到别人手里。
  几天后,我被唤到楼下会客室去,真美羽同妈妈在桌旁相对而坐,谈着今年夏天的气候。在真美羽的身旁,有一位头发已经灰白的丘田夫人,我曾数次遇见过她,她是真美羽曾住过的艺妓馆女主人,至今仍替真美羽管帐从而领到一些收入。我从没见过她现在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眼睛下垂望着桌面,对闲谈毫无兴趣。
  "你来了!"妈妈对我说,"你姐姐好意来看我们,还带来了丘田夫人。你一定愿意来同她们见礼。"
  丘田夫人开口了,眼睛还望着桌面。"仁田夫人,正如真美羽已经在电话上提到的,这一次拜访是事务性的,不是礼节性的。不需要小百合参加进来。我确信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不想让她对你二位失礼,"妈妈回答说。"她只坐几分钟,同您二位见见面。"
  我就坐到妈妈身旁去,女仆端茶上来。真美羽说:"您一定很自豪,仁田夫人,您的女儿干得真出色。她的运气比预计的还好!您说是不是?"
  "嗯,我怎么知道您的预计,真美羽小姐?"妈妈说。说完这话,她就咬咬牙,现出她特殊的微笑,瞧瞧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好像要查清我们是不是都在欣赏她的聪明。没有人笑。丘田夫人只是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喉咙。妈妈又接着说:"至于我的预期,我当然不认为小百合已经超过了我的顶期。"
  "几年前我们讨论她的前途,"真美羽说,"我的印象是您认为她不会有大出息。您甚至不大愿意让我带她去接受训练。"
  "请您原谅我说,我不放心把她的前途交在别人手里,"妈妈说,"那时还有个初桃,您是知道的。"
  "啊,算啦,仁田夫人!"真美羽笑了起来。"还不等这个可怜的姑娘训练出来,早就被动桃折腾死了!"
  "我承认初桃会找麻烦。不过您看上了小百合以后,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您一定要在正确的时候作出正确的决定--就像您和我做出的安排,真美羽小姐。我猜您今大到这里来是为了结帐的吧?"
  "已经麻烦丘田夫人算好帐了,"真美羽回答说,"请您过目。"
  丘田夫人端了端眼镜,从膝上放着的一只口袋里把帐本拿出来。她把帐本打开请仁田夫人看,真美羽同我在旁默默坐着。
  "这些数目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妈妈说,"我的大!我只希望像您所说那么运气就行了,没想到比我们艺妓馆的全部收入还多。"
  "是的,数目是很大的,"丘田夫人说,"我相信数字是准确的。我同祗园登记处仔细核对过了。"
  妈妈又咬牙算算。我想是因为别人把她的谎言戳穿了。"也许我还没有把帐目看仔细。"她说。
  经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两位妇女达成协议,确定了我成为艺妓学徒以来共有多少收入。匠田夫人从袋里取出一个小算盘,拨拉一阵子,在帐本的一页空页上写下一些数字。最后,她写下一个最后的数字,在数字下面划了一道杠杠。"这就是真美羽小姐该得的份额。"
  "考虑到她对我们的小百合帮助这么大,"妈妈说,"我确信,真美羽小姐还应该多拿点。不幸的是,根据我们的协议,真美羽同意只拿一般艺妓能拿到的半数,直到小百合偿清债务。现在,债清了,真美羽当然能拿到另一半了,这样,她就能拿到全数了。"
  "我的理解是真美羽拿小百合的一半工资,"丘田夫人说,"最终要付双倍的。所以她才冒这个险。如果小百合不能偿清她的债,真美羽只能拿到一半工资。现在小百合成功了,真美羽就该拿双份。"
  "是吗?丘田夫人,您怎么想得出来我会同意那样的条件?"妈妈说,"祗园每个人都知道我对钱财有多细心。真美羽当然帮助了小百合。我不能付双倍,可是我愿意提议另外再加百分之十。这就够大方的了,我们艺妓馆现在已经是紧巴巴的了。"
  处于妈妈这种地位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应当是可以相信的,一般女人(妈妈不在其内)说的话也应当是可信的。但是现在,妈妈决心要耍赖……,我们大家都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最后,丘田夫人说:"仁田夫人,我们处境很为难。我记得很清楚真美羽是那么对我说的。"
  "那当然啰,"妈妈说,"真美羽对那次谈话有她的记忆,我有我的记忆。我们所缺的是一个第三者,可巧的是这儿有一个第三者。小百合当时虽则年纪还小,但她的脑子对算数还比较灵。"
  "我知道她的记性很好,"丘田夫人说。"但不能说其中不涉及她本人的利益。毕竟她是艺妓馆的女儿。"
  "是的,她是这个艺妓馆的女儿,"真美羽说,她已经多时未开口了。"但她是一个诚实的女孩子。如果仁田夫人同意她所说的话,那么,我也接受。"
  "当然可以。"妈妈说,把烟袋放到桌上。"那么,小百合,你说吧。"
  如果让我选择:我是溜出去还像前次那样爬到屋顶上去再跌断我的胳臂;还是留在屋子里想出一个说法来回答她们;我当然情愿大步走上楼去爬上梯子到屋顶上去。在祗园的所有妇女当中,真美羽同妈妈两个人是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个女人。现在很明显,我必须得罪其中的一个人。我当然记得事情的真相,但另一方面,我不得不同妈妈继续住在艺妓馆。当然,真美羽比所有的人对我帮助更大,我不能站在妈妈一边去反对她。
  "怎么样?"妈妈说。
  "据我回忆,真美羽是答应拿一半工资。但您是答应最终付给她双倍的,妈妈。对不起,我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谁都不开口。后来妈妈说了:"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我把事情记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我们都会碰上这种时候,"丘田夫人说,"好了,仁田夫人,多给真美羽百分之十还怎么说?是说您除了付双倍之外,再加百分之十吗?"
  "我只是在那种情况下这么说的。"妈妈说。
  "您说这话还只是一分钟前。您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丘田夫人双眼不再望着桌面了,而是直盯着妈妈的脸。过了一会,她说:"我想我们不去管它了吧。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天说得够多的了。我们干吗不另找一天来最后敲定数目呢?"
  妈妈脸上表情严肃,向她们微微欠身,感谢她们的光临。
  "我敢肯定您一定非常高兴,"丘田夫人一边对妈妈说着,一边把算盘和帐本收拾进袋子。"小百合很快要有老爷了。只有18岁!还这么年轻!"
  "真美羽自己也是这么年轻就有老爷的。"
  "18岁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的确年轻了一点,"真美羽说,"不过我想仁田夫人为小百合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妈妈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看着桌子对面的真美羽。"我劝您,真美羽小姐,"她说,"您就教教小百合怎么去转动她那对漂亮的眼睛吧,遇到钱财上的问题留给我处理好了。"
  "我决不想同您讨论钱财上的事的,仁田夫人,我想您的决定是对的……不过我能不能问一句?答应最慷慨的,是不是伸江利一?"
  "来请求的,只有他一个人。我想这是最慷慨的了。"
  "唯一来请求的?真可惜……要是有几个男人来竞争,那才更有利呢。您认为怎样?"
  "我说过了,真美羽小姐,钱财的问题由我来解决。我脑子里有了个简单的计划,同伸江利一安排好有利条件。"
  "要是您不介意的话,"真美羽说,"我倒很想听听。"
  妈妈把烟袋放在桌上。我以为她要申斥真美羽了,其实不然,她说:"是的,您既然问起,我愿意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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