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72章


如果他是一座火山,这时已在冒烟,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打开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让他吐到雪地上去。你要是想到一个男人在一个精美雅致的小花园里呕吐,一定会吓得不轻,可惜大臣肯定不是这样做的头一个人。我们这些当艺妓的常扶着客人穿过过道去厕所,有时不能顺利到达,就只好对女仆说,一位男客去过花园了,女仆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拎起清扫工具就往花园去了。
  伸江和我尽了很大的力,让大臣跪在门口,头朝前悬在雪地上。尽管我们努了力了,大臣还是头朝前摔跌下来。我尽力想把他翻转成侧身状,以便他呕吐。但大臣先生像半只猎那么笨重。我所能做到的只有使他跌倒下来的时候略侧一侧身子。
  伸江同我两人束手无策,面面相觑。大臣像是舒舒服服地静卧在深厚的雪地上,就像一根树枝从大树上掉在了雪地里。
  "怎么办,伸江先生,"我说,"您的贵宾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洋相?"
  "我相信我们会杀了他的。要是你问我怎么办,我说他活该。真是个毫无酒德的人!"
  "您就这么着对待您的贵宾吗?您一定得把他带到街上去,扶着他走走,让他醒过来。吹吹冷风对他有好处。"
  "他现在躺在雪地上,这不更冷吗?"
  "伸江先生!"我说。我想,伸江一定认为惩罚已经够了,他叹出一口长气,只穿着袜子就跨进花园去设法把大臣弄醒。他忙着他的事,我回去找来一名女仆,我看伸江只有一只手怎么能把大臣送回饭桌来呢。事后,我找来两双干净袜子,并吩咐女仆等我们离开花园后去那里打扫一下。
  我回进屋子,伸江与大臣已重新在桌旁坐好。你可以想象一下大臣的模样--还有他的气味。我得亲手去把他脚上的脏袜子扒下来,我把头扭得老远。给他换上袜子以后,不一会儿他就仰倒在垫子上又不省人事了。
  "您认为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我向伸江耳语。
  "我认为他听不见,即使他醒着也听不见。"伸江说,"你一生中遇见过大笨蛋吗?"
  "伸江先生!轻声!"我向他耳语。"您认为他今晚过得很快活吗?我是说,您设想的就是这么一个夜晚?"
  "这同我脑子里怎么想无关。他脑子里想的大概就是这样。"
  "但愿下星期不要再按今天的做法再做一遍!"
  "要是大臣喜欢这样的夜晚,那么我也喜欢这样的夜晚。"
  "伸江先生,您真是的!您一定心里不高兴。您看起来满面愁容,我从没见过。大臣的条件有多好,我想今晚不会是他一生中过的最愉快的一夜……"
  "大臣的事情,你是摸心准的。"
  "我想要是我们把气氛搞得好一些……有点节日的气氛,那么他会更高兴些的。您同意不?"
  "下次再请几位艺妓来,如果你认为这会有好处,"伸江说,"下个周末我们还来。请你的姐姐也来。"
  "真美羽肯定是很聪明的,可是大臣真难伺候,我们需要一个擅长胡闹的艺妓。能吸引每一个人的。我现在想到一个人……不过我们就还得邀请~位客人,不能光请艺妓。"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大臣只顾喝酒、只顾死盯着我,而您又越来越不耐烦,我们怎么搞得出节日气氛呀?"我说。"说实话,伸江先生,也许下一次您该把主席请来。"
  你也许猜测我整晚上都在策划怎么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时刻。我回祗园后自然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能同主席共度美好时光比其他什么事情都使我着迷。我当然不是仅仅设想有机会在这样的屋子里同他并坐,倾身过去同他说几句话,嗅嗅他皮肤的香味。如果我一生中只能有那样的享受,那么我宁可不要这一点强烈的亮光,还不如让我的眼睛适应黑暗世界来得更好些。也许我的命运中只有伸江了。我不至于愚蠢得认为我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也不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我曾经考虑过带主席来,"伸江回答道,"大臣对他的印象很深。但是我不知道,小百合,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他非常忙。"
  人臣在垫子上扭了扭身于,就像有人触了他一下。然后,他使劲坐了起来,又回到了桌旁。伸江看他的模样真感到厌恶,他让我出去唤女仆拿块湿毛巾来。女仆来把大臣的上装擦干净,就出去了。伸江说:
  "啊,大臣,今晚过得真美好!下一次我们还会更开心,您不但可以吐在我身上也许还可以吐在主席身上,而且还会再邀请一两位艺妓。"
  我很高兴伸江提到了主席,但我不敢反映出来。
  "我喜欢这个艺妓,"大臣说,"我不需要别人。"
  "她的名字叫小百合,您最好叫她这个名字,否则她就不愿意来了。现在请站起来,大臣,我们该送您回家了。"
  我送他们到门口,帮他们穿上外套与鞋,望着他们俩走到雪地中去。大臣的手脚这么不听使唤,要不是伸江搀着他的胳膊,他准撞到大门上去。
  那天晚上更晚些时候,我同真美羽偶然来到一个满是美国军官的宴会。我们抵达时,翻译已经不起作用了,因为别人灌了他许多酒。军官们都认识真美羽,他们哼哼卿卿地示意真美羽表演一段舞蹈。我本以为我们可以静静地坐在那里观赏,不料真美羽一开始舞蹈,有几名军官就围上去也手舞足蹈起来。如果你告诉过我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我还不大相信呢;可是突然见到了这样的场面……我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好久时间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最后的收场是做一场游戏。真美羽同我轮流弹三弦伴奏,军官们绕着桌子跳舞,音乐一停,军官们便去抢座位,剩下一个找不到座位的人便罚他满饮一玻璃杯清酒。
  我在宴会过程中曾同真美羽交谈:为什么语言不通还能玩得这么开心,而刚才我同两名本国同胞却过得这么可怕。她略问了问我刚才的情况,我大致告诉了她。
  "三个人自然太少了些,"她说:"尤其是其中有个伸江,再加极坏的心情。"
  "我建议他下次邀请主席去。我们还需要另一位艺妓,对不对?要一个会起哄的。"
  "是的,"真美羽说,"也许我可以去一下……"
  我听她这么说,开头觉得很困惑。因为,说真的,世上没有人会说真美羽"是一个会起哄的"。我想再对她重说一遍,她看来是误解我的意思了。她说:"是的,我有兴趣去……可是你要找一个会起哄的,那么你该去找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自从回祗园以来,到处都引起我对南瓜的回忆。我最初踏进艺妓馆那一天,就想起战时封闭艺妓馆时,她就在大门里面,向我僵硬地鞠躬,因为我是艺妓馆主收养的女儿,她该给我行这个礼。回来打扫的那个星期内,我又常常想到她。女仆打扫木器上的灰尘的时候,我想象南瓜在过道上面对着我,正在练她的三弦琴。现在那个地方空落落的,给人以悲哀的感觉。难道我们两不是从小就在一起的吗?我也许可以不再去想念她,但我决不会接受因我们的友谊夭折而陷入绝望。我责怪初桃逼得我同南瓜成了竞争对手。我被妈妈收养自然又成了最后一击,但我自己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的。南瓜对我一直很好,我要找出办法来向她表示我的感激之情。
  奇怪的是,在真美羽提议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去找南瓜。毫无疑问,我们俩头一次见面一定是会很尴尬的。但是那天夜晚我反复思忖,估计让南瓜跳出美国大兵的圈子,把她介绍进入高级的社交圈子,她是会感激的。当然,我还有另一个动机。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年,也许我们可以修补我们的友谊了。
  南瓜的处境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已回到了祗园。我去问姑姑,她在几年前曾收到过南瓜的一封信。信中写道,将来艺妓馆重新开张,她还想回来,说她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地方。姑姑倒也愿意,可是妈妈认为南瓜是一项糟糕的投资因此拒绝了。
  "她现在住在花见町一家挺惨的小艺妓馆,"姑姑告诉我,"可是,不要可怜她,把她带回来。妈妈不愿见到她。我想你要去找她是一件蠢事。"
  "我承认我有这些想法,"我说,"我一直认为南瓜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不公平的。"
  "你们俩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南瓜失败了,而你成功了。不管怎么说,最近她的日子过得挺好。我听说美国人对她的兴趣大着呐。她是那种粗野型的,你知道,正适合美国人的口味。"
  当天下午我就穿过茂生桥来到花见町(仍属祗园区),找到了姑姑所说的那家小艺妓馆。如果你还记得初桃的朋友光琳,她的艺妓馆在战时是怎样被毁于炮火的,……那场大火也烧坏了隔壁的艺妓馆,南瓜如今就住在那里。艺妓馆的一面外墙整个烧黑了,层顶的瓦也有一部分烧塌,现在用几块木板挡上。也许在东京或大阪,这就算是相当完整的房屋了,但这里可是京都的心脏地区。
  一名年轻女仆领我进入满是霉味的会客室,随后端来一杯质量很差的茶。我等了好长一会儿,南瓜终于拉开了滑门。她在门外,光线不好,我看不清她,但知道她来了我就觉得全身暖暖的,我站起身来走过去准备拥抱她。但是,南瓜进门迈了几步就向我毕躬毕敬地鞠了一躬,仿佛我是妈妈。我大为震惊。僵在那里不动。
  "怎么啦,南瓜……这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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