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73章


我说。
  她连看都不看我,双眼下垂望着垫子就像女仆等候主人吩咐。找感到很失望,便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
  我们从战争年代分手以来,南瓜至今仍是圆乎乎的脸盘同小时一样,但有一种不愉快的神情。她的确有了很大变化。后来我才知道,她所在的光学仪器工厂关闭后,她在大阪当了两年多妓女。她的嘴似乎有点下陷--也许她在咬着嘴唇,我不清楚。尽管她还有一张圆圆的脸,原先鼓鼓的腮帮子现在消瘦了些,但给我留下一种憔悴的感觉,使我不安。我当然不会设想她的美丽可与初桃相比,但她的脸上现出某种成年妇人的味道,却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这些年的日子当然是很艰难的,南瓜。"我对她说,"不过你看起来还蛮漂亮的嘛!"
  南瓜没有回答。她只是脑袋往前倾斜一点,意思是在听我往下说。我祝贺她出名了,并想问她这几年的情况,但她仍毫无表情,我开始感到我不该来。
  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最后她开口了。
  "你到这里来随便聊聊吗,小百合?我没有你感兴趣的事情可聊的。"
  "事情是,"我说,"最近我见到了伸江利一先生,……说真的,南瓜,他这一阵一直带一个男人常来祗园。我想你也许愿意帮我们忙去伺候他。"
  "可是现在你见我这副模样一定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噢,不,"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伸江利一同岩丸电气公司的主席会很高兴有你作陪的。就这么简单。"
  南瓜跪在那里,眼睛还望着垫子。"我再也不信生活里会有"就这么简单"的事,"她说,"我知道你会以为我很笨--"
  "南瓜!"
  "--不过我想大概还有别的原因你不打算告诉我。"
  南瓜对我浅浅一躬,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是她为刚才说的话道歉呢?还是想告辞出去?
  "我想我是还有一个原因的,"我说,"说实话吧,我希望经过这么长的岁月,你同我还应该是朋友,跟从前一样。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包括初桃对我们俩的捉弄!我以为我再来找你是理所当然的事。"
  南瓜不说话。
  "岩丸主席同伸江下周要在一力茶馆再次招待一位大臣,"我对她说,"如果你肯参加,我会在那里很高兴地见到你。"
  我带来一包茶叶作为礼物,这会儿解开我的绸布包,拿出来放在桌上。我站起身来时,想想在走的时候还要对她说几句什么安慰的话,但我看她非常困惑的样子,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31章
  我最后见到主席以来的五年中,我不时从报章上读到有关主席遇上麻烦的消息--不仅是战争结束前他同军人政府意见不一,而且战后盟军占领期间也因公司存亡问题同占领当局抗争。显然这些麻烦会使他更加显老,我有次在《读卖新闻》上见到有他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出他因忧虑过度,眼睛四周的眼皮显出拉紧的样子,就像岚山先生的一位邻居因为老眯细眼睛看飞机轰炸,眼皮就成了那样子。周末,伸江还没有决定请不请主席,我除了怀着希望外,无能为力。
  星期六早上,我醒来较早,拉开窗上的纸帘,发现在下雨。屋外小巷内,一个年轻的女仆在结冰的鹅卵石街上滑了一跤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看来今天是个坏天气,我连皇历都怕去查。到了中午,天气更坏,我在会客室吃午饭时都能见自己的呼气,雨敲打玻璃窗的声令人心烦。街上这么难走,恐怕今夜所有的宴会都将取消。傍晚,姑姑给一力茶馆打电话想知道岩丸电气公司的宴会还办不办?女主人说通大阪的电话线断了,她也不能肯定。于是我洗过澡、换好衣服以后,就由别府先生搀扶着去一力茶馆。别府先生穿一双橡胶套鞋,那是从他一个在蓬托町也当穿衣人的弟弟那里借来的。
  到了一力茶馆,那里一片混乱。仆人房间一条水管破裂了,女仆们都在忙着收拾,谁也不来招呼我们。我就自己走到上星期伸江招待大臣的那个房间。我估计屋里还没有人,心想伸江同主席一定正在从大阪赶来。真美羽出城去了,赶回来也相当不易。在拉开滑门前,我跪在门口,双眼闭上,一手按在肚子上以便安定我的紧张情绪。突然之间,过道里显得十分安静。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陡然失望起来,屋里必是空无一人了。我本想立起身来走开,又决定稍稍拉开一点门缝,却不料主席正坐在桌旁手捧着一本杂志,此时正低下头来从老花镜的镜框上面看着我。我见到他十分惊诧,以至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总算开了口,说:
  "我的天!主席!怎么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了?茶馆女主人必定要自责了。"
  "正是她把我留在这里的。"他说着,把杂志合上了。"我正在纳闷她那边出什么事了。"
  "您连什么喝的都没有。我给您去取清酒吧。"
  "刚才女主人也是这么说的。照这样的效率,你们都回不来的,我就只好读杂志读一个晚上了。不如你留下陪陪我吧。"他说到这里,便把老花镜摘了下来,放进口袋,然后眯细眼睛长久地看着我。我起身去到主席身边,此时,宽敞的屋子四壁有浅黄丝缦围着,在我眼里显得很小,我想不会有任何房间能包容下我此刻的全部感情。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又见到他,仅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绝望的心情。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与其说感到了渴望已久的欣喜,不如说感到了悲哀。我常常想到主席在战争岁月中定像姑姑那样过早地进入衰老状态。我从门口进到桌旁来的时候,已经见到他的眼角的皱纹比我记忆中的更深了。嘴边的皮肤色开始松驰,尽管这使他的下巴显得更加尊贵。我跪下来的时候,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仍在毫无表情地瞧着我。我打算同他交谈,他却先开了口。
  "你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小百合。"
  "怎么啦,主席,"我说,"我不信您说的。今儿晚上我用了半个钟头化妆来掩盖脸上的皱纹。"
  "我敢说这几年你吃了苦了,体重减轻些倒也没什么。我知道我自己也一样。"
  "主席,请您不要介意,我想说说……我听伸江先生说,您的公司遇到了一点麻烦--"
  "是的。算啦,我们别谈这事。有时候我们克服困难,只消想想也许世上的事会照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实现。"
  他惨然一笑,我觉得这样子很美,我看着他的嘴唇曲线,看得出神了。
  "现在有个机会让你利用你的魁力来改变局面,"他说。
  我还来不及回答,滑门拉开,真美羽进来了,南瓜紧跟在她后面。我见到南瓜很惊讶,我没有料到她会来。至于真美羽,她一定是刚从名古屋一回来就奔到一力来,以为到得太晚了。真美羽向主席问候并感谢他上周为她做的好事之后,头一句就问伸江同大臣怎么还没到。主席说他也正纳闷呢。
  "今天这一天多怪,"真美羽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火车出了京都车站后停了一个钟头,乘客都不让下车。后来有两个年轻人从窗口跳出来。我估计其中一个人受了伤。刚才我到了茶馆,又是一个人都不见。可怜南瓜在过道里迷了路了。主席,您见过南瓜吗?"
  直到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看南瓜。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和服,腰部以下,有灿烂的金色斑点,那是绣上去的礼花,背景是月光照耀下的山和水。无论是真美羽的和服还是我穿的和服,都不能同她这一件相比。主席看到这身和服似乎和我同样吃惊,他请南瓜站起来,把和服展示展示。南瓜很谦虚地站起来,身子打了个旋转。
  "我想到穿着平常穿的和服是不能踏进像一力茶馆这样的尊贵地方的。"南瓜说。"我的艺妓馆的那些和服都不怎么样,尽管美国兵也分不出好坏来。"
  "要不是你那么坦诚,南瓜,"真美羽说,"我们还以为这是你的家常穿着打扮呢!"
  "您不是取笑我吧?我一辈子没有穿过这么美的衣服。我是从街那头的一家艺妓馆租来的。您不会相信租钱有多高的,不过,反正我付不出那些钱,所以多少都一样,是不是?"
  我能看得出主席觉得很好玩--从来不会有一个艺妓在男人面前说这类蠢话的。真美羽打算换个话题,可是南瓜抢着说下去:
  "我估计某位大亨今晚要来。"
  "也许你想到了主席?"真美羽说,"你不认为他是个大亨吗?"
  "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是大亨。不需要我来告诉他。"
  主席瞧着真美羽,抬起了眉毛作谢朝的惊喜状。"反正小百合告诉我还有一个人。"南瓜接着说。
  "佐藤纪武,南瓜,"主席说,"他是新任的大藏省副大臣。"
  "噢,我认识这个佐藤,他的样子就像一头肥猪。"
  我们都大笑起来。"真是的,南瓜,"真美羽说,"只有你说得出!"
  就在此时,滑门拉开,伸江同大臣进来了,两张脸都冻得红红的。他们身后,有个女仆托了一盘清酒与点心。伸江用他的一只臂抱了抱自己的身子,跺了跺脚,大臣只是直愣愣地去到桌旁坐下。他朝南瓜咕哝了两声,又把头斜向一边,让南瓜往旁边挪挪,他才好挤进来挨着我。介绍了以后,南瓜就说:"嘿,大臣,我料定您记不得我了,不过我可了解您。"
  大臣先干了一杯清酒,那是我刚替他斟上的,然后眼盯着南瓜,我认为是一种申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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