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82章


从前我不相信纽约真有那么高大的大楼。直到我住进了沃道夫--阿斯托里亚旅馆,从窗口望出去,见到周围高山般的建筑群,以及下面平整、清净的街道,我才感觉到我见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新世界。
  主席另开了一个房间,在那里谈业务。晚上过我的房间来。我常在夜间醒来,见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拉开一点窗帘,眺望下边的花园大街。一次,午夜两点钟,他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到窗口去,去看下面大街上一双年轻人的穿着打扮似乎是从一场化装舞会出来,在街角的路灯下拥抱接吻。
  接下来的三年内,我又陪同主席两次到美国。白天他办业务的时候,我同女仆去参观博物馆,去餐馆吃饭,甚至还看过一场芭蕾舞。纽约有几家日本餐馆,由一位战前在祗园我很熟悉的大厨在经营。有一天吃午饭,我在他的专用餐室里见到他正在招待几位日本客人,其中包括日本电话电报公司的副董事长,新任的日本总领事--他曾任神户的市长,一位东京大学的政治系教授。
  主席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1956年夏天,他安排大女儿出嫁给一个名叫西冈稳的男子。主席本意想要西冈先生改姓岩丸,成为他的继承人,但到了最后时刻,西冈先生改了主意,通知主席说他要取消婚约。西冈稔是一个爱冲动的年轻人,但主席认为他才智过人。有一个多星期,主席非常沮丧,打了仆人们耳光,也打了我,我们丝毫没有触犯他。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心烦。
  没有人告诉过我为什么西冈稔改变了主意,也用不着告诉我。头年夏天,日本最大的保险公司之一的创始人,解除了他儿子的董事长职务,把公司交给一个年轻得多的青年--他同一名东京艺妓的私生子。这在当时成为重大的丑闻。这类事情过去在日本也发生过,但名气没有这么大。
  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西冈稔,已经打算成为主席的继承人了,忽然听到一点消息--例如说主席最近己有了个非婚生子--那么,我确信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愿意履行婚约是可以理解的了。大家都知道,主席因无子嗣而烦恼,他深爱他的两个女儿。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会去宠爱一个非婚生于呢--在他临死前改变主意,把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公司交给这个私生子。至于我是不是真的给主席生了一个儿子……即使有此事,我也不愿意多谈到他,因为怕他的身份泄露给公众。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对谁也没有好处。我认为,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说,我想你一定是很理解的。
  西冈稔变心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决定向主席提一个微妙问题。我们在"昌盛真诚胜地"饭后坐在走廊上俯瞰着长满苔藓的花园。主席不高兴,一言不发。
  "我讲起过"唐纳-萨马"吧,"我开始说,"我最近有了个最奇妙的想法。"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迹象说明他在听。
  "我一直在想着一力茶馆,"我接下去说。"说真的,我开始发现我还真想念当招待呢。"
  主席吃了一口冰淇淋,把匙子扔到了桌面上。
  "当然决不会回祗园去工作,这我当然明白。然而,我想,"唐纳-萨马"……,纽约市不是有这么个小茶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你毫无理由想离开日本。"
  "这些日子,日本的商人、政客在纽约露面的,多得像乌龟跳进池塘,"我说,"其中多数人我都认识多年了。当然,离开日本是一个突然的变动。但是,考虑到"唐纳-萨马"将会有更多更多的时间在美国生活……"这是真的,因为他亲口告诉过我,他有计划要在美国开设一个分公司。
  "我没有心情来谈这件事,小阿合,"他说。我以为他本想要再说几句话的,我接下去说,好像不打算听他讲。
  "人家说,一个孩子从两种文化中成长起来,常有不少困难。"我说,"所以,自然垃啰,如果母亲带她的孩子去美国那样的地方,作为永久居住的地方,会是比较明智的。"
  "小百合--"
  "那就是说,"我接下去说,"一个女人如果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大概永远不会再带她的孩子回日本去了。"
  此刻,主席一定听懂了我的暗示--我离开日本就去掉了西冈稔做他继承人的唯一障碍了。瞬刻间他现出一个很吃惊的表情。接着,大概他脑子里浮现出我离开他的景象,他的怒冲冲的情绪像一个鸡蛋被打碎了,从他的眼角里流出一滴眼泪,他飞快地把它抹掉了。
  这一年的八月,我迁居到纽约市,开了一家小茶馆,为日本商人和政府官员服务。妈妈试图声明我在纽约开设的任何一个企业都属于仁田艺妓馆的分号,被主席拒绝了。只要我还留在祗园,妈妈对我还有权威;我一走开,联系就断了。主席派了两名会计师去同妈妈交涉,取回我所应得的每一个日元。
  我不想说,许多年前我住进沃道夫大厦,房门碰上时,我没有感到害怕。好在纽约是一个迷人的大城市。不用多久,我感觉到住在这里同住在祗园时的感觉一样,这里已是我的家了。事实上,主席把我安置在纽约,在这里和我共度几个月的时间,生活在某些方面比在日本更丰富多彩。我的小茶馆设在第五大街一家老俱乐部的二层,从一开张就相当成功,好几个祗园的艺妓来这里为我工作,甚至真美羽也来过几次。如今,只有亲近的朋友或老相识来时,我才亲自去接待。我平时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上午,我常常加入到一些作家与艺术家的群体中去学习某些使我感兴趣的题目--如诗歌、音乐,或学习一个月的纽约市历史。在大多数日子里,我同一位朋友共进午餐。下午,我跪在梳妆台前进行美容,为某个宴会或聚会做准备--有时就在我自己的公寓里举行。每当我揭去镜上的织锦缎镜套,总要想起在日本常用的带牛奶味的白色化妆膏。我很想回去看看,但从另一方面考虑,看到那里的巨大变化会使自己的心情不平静。有些朋友从京都来,给我带来一些照片,我总觉得祗园变瘦了,像是一个没人经心管理的花园,结果是萎草遍地。几年前,妈妈死了,艺妓馆被拆除了,原址建起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楼下开书店,楼上有两所公寓。
  我刚到祗园的时候,有800名艺妓在这个地区工作。现在已不足60名,再加七八个艺妓学徒。这个数字还在不断下降,--当然是因为变化的步伐决不会放慢,甚至我们已说服我们自己相信如此。主席最后一次来纽约,我们在中央公园长时间地散步。我们也偶尔谈谈往事,当我们来到一条松树林中的小径,主席突然停步。他从前常同我讲起他在大阪郊区的老家大街两旁都是松树。我见到他这么情深地看着松树林,我就明白他在想念老家了。他站在那里,双手按在手杖顶端,眼睛闭了起来,深深地吮吸着往日的香味。
  "有时,"他叹着气,"我觉得我回忆中的事件比我亲身经历的更真切。"
  身为一个年轻的妇女,我深信感情必定会随着岁月而淡化,正像一杯酒放在屋中,会逐渐蒸发干掉。那天下午,主席同我回到了公寓,两人都带着怀旧的心情喝了不少酒。后来,我感觉到我自己已经排空了我能给主席的东西,如今充满着我从主席那儿得到的东西。我睡了甜甜的一个党,梦见我又在祗园参加一个酒会,同一位老人谈话,他对我说,他深深爱过的妻子并没有真正死去,因为他俩共同度过的好时光始终留在他的心里。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喝了一碗味道特别鲜美的清汤。每一口鲜汤都是一种欢乐。我也开始感觉到我所认识但已死去或离我而去的熟人其实也并未永远消逝,而是继续活在我心里,正如那位先生的妻子始终活在他心里。我觉得我好像把他们都喝进了我的身体--姐姐夏子,父亲与母亲,田中先生,伸江,甚至主席。这碗汤充满我一生所关怀过的人,当我喝完这碗汤时,那位长者所说的话一下子落进我的心灵。我醒来的时候,热泪流淌到太阳穴。我握住主席的手,害怕他死去或离开我而去之后,我也活不下去了。他如今已老态龙钟,即使他现已睡着,我也不禁想到母亲在老家的情形。几个月后,他去世了。我感到,他在享受高寿的尽头离我而去,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正如树上落下了树叶。
  我无法向你说清楚,是什么在决定人的一生。对我来说,我倾入主席的怀抱,正如石头一定会掉到地上。我跌破嘴唇,遇到田中先生;我母亲死了,我被残酷地卖掉,……都是流归大海之前的一条山岩间的小溪流。即使今天,他已去了,但仍活在我丰富的回忆中间。我对你叙述了一遍,我的生活也就此经历了一遍。
  每当我穿行在花园大道,周围环境给我的异国情调仍使我惶恐,这是真情。黄色的计程车徐徐驰过,响着喇叭。妇女们带着手提包,见到一个矮小的日本老太婆穿着和服站在街角,也显露出好奇的神情。但是,说真的,如果我现在再回到养老町,是不是也会觉得那里已是一片我未见过的新情景呢?如果不是田中先生把从我那醉醺醺的老家拉出来,我的一生必定是平平常常、庸庸碌碌的。但如今我已明白,我们的世界不再是无风无浪,一成不变。不管有什么争斗与胜利,我们都可以挺受过来,但很快就会散开成为一层薄薄涂料,正像水彩颜料涂到了一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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