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

第81章


山下光生轻而易举。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儿子,就像人家抛给他一只麻袋,他捧住几于一下子就扶着他在地上立直了。我们所有的人为此都欢呼起来,在池塘边上蹦蹦跳跳,而义秀站在那里眨巴眨巴眼睛,出于惊讶的泪珠子在眼睫毛上滚动。
  现在我明白了当年义秀的感情。我正要从高空跌落到岩石上,主席跨前一步把我接住。我立刻感到了全身的轻松,眼角的泪水也顾不上去擦。他的身影还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见到他越来越近。瞬刻间,他用双手捧住了我,就像捧住一床毛毯。他的双唇伸向我的和服前领开叉处的三角形喉下部。我感觉到了他的呼气冲击我的脖颈,迫不及待的心情不言而喻。我不禁想到多年前在艺妓馆,我有一次踏进厨房,发现一名女仆倾身在洗水池上,设法把一只她刚咬了一口的梨子藏到什么地方,梨汁还从嘴角流下来。她对我说,她对这只成熟的梨子太渴望了,求我不要去告诉妈妈。
第35章
  如今,已过去了40年,我坐在这里回想同主席度过的那个夜晚,我感觉到的是我内心所有悲伤的声音都寂静无声了。自从我离开养老町那一天起,我一直在担心我的生活轮子每转动一步会不会碰上又一个障碍。正是不断的忧虑与奋斗,使我的生活如此生动。我们在逆流奋进的时候,每一个立足点对我们是如此宝贵。
  自从主席做了我的老爷之后,生活轻松愉快多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一棵树,终于在一块湿润、肥沃的土壤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从前我从未有过机会想到我会比别人更幸福。尽管我必须说,只有我长期生活在一个心满意足的环境下,才能回忆过去,向人承认我从前所有过的多么凄凉的生活。我确信,任何人只有不再经受苦难折磨时,才能向人坦诚地讲出自己的真实故事。
  那天下午,主席同我在一力茶馆举行仪式共饮清酒时,发生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拿起三只酒杯中最小的一只酒杯来饮酒时,让酒从我的舌面上淌下来,有一滴酒淌到了我嘴角。当时我穿着一身有五根羽毛的黑色和服,从下摆到腿部用金线绣着一条龙,并有红色的边。我见到这滴酒从我手臂下边滚下来,滚到了黑袍的腿部,最后落在银线绣成的龙的牙齿上。我知道,许多艺妓都认为当时把酒洒出来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可是,对我来说,洒出这滴酒,就像是是洒出了我的眼泪,说明了我的一生。它从一个空间跌落下来,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命运,沿着丝绸的道路滚下去,恰好停落在龙牙上。我记起我在岚山先生家中把花瓣抛进加茂河的故事,曾幻想它会找到主席的。现在看起来,似乎这些花瓣也许真的到达了主席身边。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有过愚蠢的想法,认为我一旦成了主席的情妇,我的生活就将完美了。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想法,但如今我已是成年人却仍怀有这种希望。其实我应该懂得,我们有过多少次痛苦的教训,尽管我们可以如愿拔出一只刺进肉中去的倒钩,但仍会留下一个不能完全愈合的伤痕。伸江永远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了,我不仅为此丧失了友谊,而且到末了把我自己也排除出了祗园。
  道理很简单。我应该事先就明白的。一个人赢得了他的朋友早在渴望的东西,便面临困难的选择:或者是把这件战利品藏起来不让他的朋友见到--如果他能做到的话--;或者因友情破坏而自责。南瓜同我之间就遇到过这个问题。在我被收养以后,我们的友谊再也无法恢复。主席同妈妈洽商来做我的老爷费了几个月的时间,结果同意我不再当艺妓。我当然不是头一个离开祗园的艺妓;除了有些是逃跑走掉的外,有些是结婚嫁人了;还有些不当艺妓去当茶馆女主人或自己开设艺妓馆去了。我呢,我多少属于中间状况。主席想把我弄出祗园以便不再见伸江的面,但当然并不想同我结婚,他已经结婚。也许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也是主席提议的办法,是用让我开茶馆或旅馆的办法把我养起来,当然这些地方伸江是不会去的。但妈妈不愿我离开艺妓馆,如果我不再是仁田家的成员,她就无法从我同主席的关系中获得收益了。所以,最后,主席同意每月付给艺妓馆一大笔钱,条件是妈妈同意我不再做艺妓。我还继续住在艺妓馆里,同以往一样,不过我不再上午去那个小学校,或者在祗园转悠,出席一些重要场合,当然,更不在晚上陪酒去了。
  因为我本来就设想我之所以想当艺妓只为了赢得主席的青睐,因此当我撤离祗园的时候应该不会有失落感。然而,这些年来,我已同许多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不仅艺妓,还有我结识的男人。我并没有因为停止陪酒就被排除在女人圈子以外;当然,那些为生活在祗园活动的人也很少有自由的社交时间。每当我见到两名艺妓匆匆奔向另一个宴会,半路上交谈起上一个宴会上发生的事情而开怀大笑的时候,我仍有几分妒嫉。我不羡慕她们的生活不稳定性,但我的确羡慕她们那种我很熟悉的期待感--也许今晚上会有些淘气的乐子。
  我常常见到真美羽。一个星期内我们总有几次在一道喝茶聊天。考虑到从我幼时以来她为我所做的一切,特别是在我同主席的关系上她所起的作用,你当然可以想象我从心底感到欠了她多大的情。一天在一家店里我偶尔见到一幅绢画,是一件18世纪的作品,画着一位妇女在教一个年轻女孩子练书法。教师有一张优雅的鸭蛋脸,用她那慈祥的目光瞧着她的学生,使我立即想到了真美羽。我买下这幅绢画作为礼物送给了她。真美羽把这幅画挂在她寒伦的公寓里的墙上,那天下午正下着雨,我正在那里,倾听着外边东王寺大街上交通喧闹声,不禁带着深重的失落感回忆起她多年前华丽的公寓,在那里倾听到窗外白川溪水湍湍流过岩石的迷人的声音。如今,祗园对我来说已是一件精致的占董衣料,并有了很大变化。今天,真美羽的单间公寓里的榻榻米已成了陈茶的棕黄色,屋于里弥漫着楼下药房逸出来的中国草药味--这么浓烈以致她的和服上有时也带有这股药味。
  真美羽挂好了绢画,久久地欣赏着它。她回到桌旁,坐下来,双手捧着正冒热气的一杯茶,眼睛朝茶里窥视,仿佛想找出几句话来说。我惊奇地见到她双手的肉腱已开始老化。后来,她带着一丝悲凉的感情说:
  "多有意思,未来带给我们什么?你一定要小心,小百合,千万不要期望过高。"
  我确信她是对的。接下来的几年我生活得相当轻松,因为我一直在想到有一大伸江会表示宽恕我的。到最后,我不得不放弃向真美羽询问伸江有没有问起过我。我非常痛苦地见到真美羽叹了日长气,久久地。哀伤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她为我不谙事理有此奢望而深感遗憾。
  我成了主席的情妇的第二年春天,主席在京都东北角买下一座豪华住宅,给它取名为:"昌盛真诚胜地"。本意是提供公司职员休闲用的,实际上,主席比任何人使用都多。我同他每星期都有三四个晚上住在那里,有时甚至更多。在最忙的日子,他到得很晚,只想躺在热水浴缸里跟我聊天,洗完澡就很快睡着了。大多数日子是傍晚来,我们吃晚饭的时候瞧着仆人们把庭院里的灯笼点起来。
  通常情形是他到了之后先谈谈公司里的事情。也许谈到某种新产品遇到的问题,或者是一桩交通事故撞翻了一车货,等等。当然,我很高兴地坐在那里听他讲,我很理解主席讲这些事并不是要我去了解它们,而是把它们从自己的脑子里清除出去,就像把桶里的水泼干净。所以我并不在那里字字句句地仔细听,而是在听他说话的声音。时机凑巧的话,我会换一个话题,我们就不至于严肃地谈论业务了,而是其他事情,譬如他今天上午去公司路上遇上什么事啦,或者谈谈几天前我们一同去看过的电影,或者我给他讲一个也许从真美羽那里听来的有趣的故事。真美羽有时也来这里陪伴我们。
  我期望这就是我的生活:晚上陪伴主席,白天随便做点什么事。但是,到了1952年秋天,我陪伴主席去美国,在他已是第二次业务旅行了。上次,他是头年冬天去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因此获得的印象极深。他说,他这才第一次懂得繁荣的真正意义。大多数日本人当时每天只用几个小时的电,而美国大城市的灯光是昼夜通明的。当时,京都新建火车站的土地是混凝土浇灌而不是从前的木板地面,这已是日本人的骄傲了;而美国火车站是大理石铺砌的。即使是美国小城镇上的电影院也跟我们的国家大戏院一样宏伟。各处的公共浴室都是干净的。使他最惊讶的是每个美国家庭都有一台电冰箱,普通工人平均一个月的工资就可以买到一台。在日本,一名工人需要用15个月的工资才能买到这样一件东西。只有很少数的家庭才买得起。
  主席答克第二次去美国时带我一起去。我独自坐火车到东京,从东京我们一起坐飞机飞到夏威夷,在那里过了几天回味无穷的日子。主席给我买了一件游泳衣,这是我第一次拥有的泳装。我穿上它,坐在沙滩上,长发散披在双肩上,同周围的妇女一样。夏威夷使我联想到奄美,我担心主席也会联想到,但他从未说起。从夏威夷,我们飞到洛杉矶,最后飞到纽约市。除了在电影里见到的外,我对美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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