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第36章


 
府门外面,怜儿站在门前怔怔地守候着我。不远处停着的,还是那辆阴森的马车,已经不再健硕的老马仍然高昂着头维持着它徒有其表的尊贵。唐绛唇坐在车上,面无表情,用纤细的手指转耍着那柄锋利的匕首。马车旁站着来为织舞收尸的宫人,她最后对赵光义的请求,便是不要我见到她死后的模样,不要我触摸她死去的身体。 
我牵上怜儿的手,领着她走向唐绛唇。 
那些宫人急忙奔跑进了违命侯府,跟着来的薛御医看了看我,也随着那些人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她们抬着白布覆盖的织舞的尸体从我身边经过,然后,走远。 
"可以回去了吗?"唐绛唇依然玩耍着匕首。 
我点了点头。 
马,它再高傲再尊贵也终究抵挡不住衰老。它不再拥有那么肆无忌惮迅快如风的奔跑了,嗒嗒的蹄声,滞重而疲倦。 
在快到邀月山庄时,怜儿问我:"兮沾尘,你的女人,她真的已经死去了吗?" 
 
而不惑,违命侯已过不惑之年了啊!"赵光义对身边的近侍说,"速传秦王到御书房见驾!" 
内侍传旨不久,秦王赵廷美慌忙觐见。 
"秦王,你今日替朕往违命侯府走一趟,去向违命侯祝寿,朕特赐他黄金万两玉如意一对夜明珠十颗。"赵光义顿了顿,"还有,御酒一壶。" 
"臣---遵---旨。" 
我在曲折漫长的行廊里追逐她的飘忽身影,我坚持不懈地追,向着那艳红的前方。那是织舞,我的织舞,我一生都在追逐的脚步,一世都在绝望地守候,我不停地奔跑,直到尽头的古亭,寒波环绕的孤亭。 
"织舞,你可知道,我每念及你的名字一声,就会快乐一整天,我每看到你的容颜一次,就会沉醉一世。所以,你就是我这一世里的每一天。" 
我站在湖心孤寂的凉亭里,任凭遥远的风穿透旷古,越过周围冰凉的粼粼波面,抚动我的衣袂,爬上我的眉梢。 
"不要再说了,沾尘,花言巧语的山盟海誓已经把归墟的水都说干了。虚情假意,掩盖了所有的真实。"她在黑暗的影里走出来,还是依样的娇柔妩媚,她痛苦莫名地注视着我,眸里的光彩复杂重叠。 
"你在恨我,是吗?织舞。" 
"是的,兮沾尘,我恨你。但我越是恨你无休,我就越是爱你难泯。" 
我抱着她,愈抱愈紧,在她的叹息间我感到颈底的阵阵冰凉。"织舞,我们,是彼此的孽障。" 
李煜看着赵廷美倒满了一杯御赐的美酒递到他身前,他看着那散发着醇香味溢的酒杯里,倒映着一副苍白的骨骸。 
林仁肇手捧满盏的御酒跪倒在灰颓的天空下,他仰望着唐宫方向失声落泪,悲怨激愤不能自已。"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他喝下了盏里灼炽的酒汁,无力地长叹。"所有的梦想都无从去求索,只希望死后,我的灵魂能化作飞鸟,回到多少次魂牵梦萦的故土长安。" 
"天理循环啊!天理循环啊!"李煜接过赵廷美手中的酒,他忽然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脸。"司辰,我已经赎完了我的罪过,我终于得到了解脱。" 
司辰双手合十。"王,你是否还能记起---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李煜问:"司辰,我是会沦堕挣扎,还是会涅磐重生?我想我不过是尘世间的一粒微尘,这三千世界里总会有我的栖息之地的。" 
他双手捧着酒杯,将杯中的酒汁一饮而尽。 
当酒杯落在地上,沉闷的回音在他逐渐模糊的神智里震荡,在遥远的秦淮河畔,打鱼的女子一边织着渔网,一边低唱: 
"牡丹花白,牡丹花红,牡丹花开,牡丹花枯。 
我在长安,君客南楚,相思绵绵,不是陌路。 
君若念我,如我念君,当寄梦魂,万里倾诉。" 
金甲大氅的龙冠帝王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听到女子的歌唱,抬头正看到北去的雁行。"广袤宽阔的西北大地上,我们的家乡长安,而今已不复它昔日的辉煌。刘姓的霸王将李姓驱逐出大明宫殿,从此使我们只能在先人们曾经掌控的大地上流浪,不能再回到我们的长安。他鞭指正北亢然下令,定都金陵,国号后唐。" 
李煜倒在他先人的马腹下面,听到秦淮河畔的女子仍在不止地唱着:相思绵绵,不是陌路。"到死,我终于还是如我的先人们一样,没有回到我们的故乡。"他苦笑着吐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娥皇,我走到了你的身后。" 
内侍缓缓把手指放到李煜的鼻下,李煜已经没有鼻息。"启禀秦王殿下,违命侯已薨。" 
赵光义听罢了赵廷美的回报后对我说:"兮沾尘,这一次,朕不会让你一个人独困在邀月山庄里了。朕要留一段最传奇的故事给后世。" 
我站在廷苑之上,面对高高在上的赵光义。李煜死时的表情违命侯府的丫鬟们后来为我详细地描述过,她们说他死得安然,最后仍念念不忘他的心爱他的女人周娥皇,他是真的爱着那个才绝金陵的女子---那个大周后。我看到司辰在熊熊火焰里慢慢走远,李煜他终归不能摆脱尘俗,在死后去追寻他的极乐世界,他的满身痴情他生前死后都怀揣难释。忘川茫远,但愿他能在幽冥的大地上找回他丢失的爱和曾经。他终于不必再做他最厌恶的帝王,他终于不必再负载着他词客的愁闷。 
赵光义对织舞说:"郑国夫人,朕知道你与兮沾尘早已情定三生,这份感情让朕钦佩。今天,李重光猝死,可谓天意使然。朕有意成全你们一对人间佳偶,今日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满朝重臣,朕钦赐你与兮沾尘为妻相携白首。" 
我侧首看身边的织舞。这曾经是我们的梦,在日光之下她凤冠霞帔地坐上我的八抬大轿,然后风风光光地经过汴梁的每一条街道,让天下都知道我兮沾尘娶到了织舞。而当今天,这一刻,赵光义把这句话扔给我和织舞时,我心中却有着别样的滋味。这不再是最美最妙最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了。 
赵光义高声地问:"郑国夫人,你意下如何?" 
织舞款身跪下。"圣上,贱妾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魂,当年嫁给李煜成为唐国王后的那天,就曾立下毒誓,今生,不侍二夫。" 
"郑国夫人,据朕所知,你与兮沾尘情深意重,只是当年畏惧李煜的权势才误嫁王家。今天有朕在这里为你做主,成全你们这对佳偶,你无需害怕。这天下万物,论大,都大不过一个爱字,论重,都重不过一个情字的。" 
 
第58节:这样真实地爱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25日   
织舞死后的第十五天,赵光义微服来到了邀月山庄。那个时候,我正在教怜儿背诵《唐诗三百首》,告诉她那个叫李白的男人他把天宝年间的长安圣都抛于脑后,带着自负的才情轻舟而去。我把诗句亲口读给怜儿听:"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我说:"怜儿你以后可以著书立传可以抚琴谱曲可以学木兰征战沙场,但切记千万不要当诗人,因为诗人的潇洒飘逸已经被那个叫李白的男人挥霍干净,剩下的,是永远诉不清说不尽的苦闷忧愁。" 
"女子无才便是德。兮沾尘,天下教女孩儿的"先生"里,你怕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了。"赵光义笑道,"兮家的男人真的都一个个通身叛骨悖逆伦常么?" 
"兮家的男人不是通身叛骨,只是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时无比的冷静和真实。"我看着赵光义,他的眼睛冰冷,瞳孔里最后的温暖早已被他不断膨胀的野心冻结了。 
"你在怨恨我,兮沾尘,是我赐死了你心爱的女人,所以你恨我,是吗?" 
"我没有恨过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恨是徒劳的空洞的。我爱她,不论她是贫是贵、是美是丑、是生是死,与其徒劳地恨,不如这样真实地爱。现在将来,我爱她,就足够了。" 
"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兮沾尘,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和她爱得这么深这么重这么痛,为什么她死了,而你却没有随她而去?生不能同床,死不求同穴,兮沾尘,莫非你的爱还不足够艰深到死生契阔。" 
"生不能结发偕老,死后若能在幽冥之下相辅相携从此魂魄相依不离不弃,未尝不是幸事。"我看着怜儿,"可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因为有一份承诺,我还没有兑现。" 
赵光义看着我,过了很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兮沾尘,但愿,这是真的,不是你的借口。" 
"我不是你,所以,命运可以割离我们的距离,但是,只要我不放弃,便没有人能够夺走我的爱我的心。"我笑,"我真的应该感谢你,你的这座庄园,给了我一个封闭的世界,也给了我一颗赤子的心。" 
这时,一名家丁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郑叔倒在花圃里了,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好像,已经,死了。" 
年过半百的郑叔死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下,没有任何预兆的,他正在后院的花圃里浇灌百花时,忽然倒了下去,再没有起来。他倒下去,身体压覆住了一大片芍药。他种了一辈子的花,终于还是死在了他的花丛里。 
我对赵光义说:"你看到了么,生命就是这样的简单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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