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凌天

第54章


  而你的心,也变的看不见了。
  收宴。
  天凌接下不少敬酒,在军营里喝惯了烈酒,他自然不在意,沂然却要遣车送他会府,他摆手笑道,“无妨,倒是想去走走,清醒一番神气。”
  他支在门边,束发如绸,酒后酡红的双颊,眸色晶亮。
  慵懒,性感,原先在进退有节的举手间束缚着的颠倒众生的美,此刻展露得近乎放肆。
  面对这样的昭郡王,谁能拒绝?
  沂然看向紧紧盯着这边的太子,后者神色莫辨地睇一眼昭郡王,缓缓点头,“如此劳烦睿王,本宫先行一步了。”
  福王紧跟其后,几步后便隐没在夜色中。
  两人一人一个鎏金流苏灯笼,慢慢走在带着刺骨冷意的街衢。
  路边一个点心铺子正在打烊,伙计摸样的小伙子麻利地收拾着桌椅。
  见两人走来,脖子伸长凑着灯光一瞧,立刻愣了神。然后很快又露出一个质朴的笑脸,擦擦手取出一张水墨画成的告示小纸。
  凤舞国内,告示墙上可以贴两种纸。
  一个是皇榜。一个是民用告示纸。
  前者不必多言,后者专门用来宣传民间活动,传统的大型民间活动,还会有文人书生专门临摹了派送到街坊里去。
  这张宣告纸,许是多出来的了。
  “两位爷,柳岸码头就要办烟花节了,您两位看看吧……”小伙子见天凌含笑取过去看了,高兴地道,“您到时候来捧场啊,俺家也会去摆摊子……”
  天凌点点头,走开很久,还能感觉到身后小伙子赞叹的目光。
  夜空似水,月色微醺。
  天凌不说话,专注地看着手中画着水墨烟花,绿草长堤的告示小纸。
  纸张与墨料均不是上乘,然临摹的人很用心,笔触细致柔软。
  草地上两个牵着手的小娃娃,花色的棉袄,极是可爱。
  他削长的手指抚摸着草地上圆圆的两个孩子头,纸张不大,所以孩子头只是两个小黑点而已,但看天凌怜惜的神色,却好像那是两个真的小娃娃一般。
  沂然瞧着,瞧着,猛然湿了眼眶。
  克制了好一会儿,可是话说出来的时候,仍旧难掩颤抖。
  “以前,皇兄你一直带着我和悦然偷跑出宫,看每年的烟花节,吃驴打滚,喝甘蔗水,悦然兴奋得管不住,要我们一直拉着才不走丢;皇兄你穿着布衣,却还是有许多姑娘家红着脸来邀我们放花火你每次问过我们,才答应人家……那烟花,一个大过一个,一个亮过一个……”
  天凌来或摩挲的指腹不再动了,蝶翅一般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你不在后,即使我出宫建牙,我和悦然也再没来过……后来悦然不在了,那些关于烟花节的旧梦,都碎得彻彻底底。”
  风声淅沥,河水渳渳,那河水的墨色如同沁入了沂然的眸子。
  “……悦然向来耳力眼力不及我,武功身法更不如我,可偏偏是她听到了振弦声,看到了那角度刁钻的箭……”
  沂然定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色沉寂。
  “皇兄。我变了是吧,这几年,心狠手辣的事情我没少做,笑里藏刀,长袖善舞,我一一用上了,以前那个我,全部都没有了。”
  他抿了抿嘴角,眼神逃避般地看着天际,机械地念道,“这你都看清楚了?失望透顶了吧……”
  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力拥抱,断绝了一切思路和言语。
  “烟花节,今年我们还去。”
  “驴打滚,甘蔗水,一样都不拉下。”
  “烟火,美女,我们看到眼酸。”
  “悦然的仇,我们一起去报,但是你也要给我好好活,要笑不笑,要哭不哭,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句,沂然你无论变成怎样,都是那个臭屁清高,却不得不令我赞叹不已的尉迟沂然!”
  沂然把头埋在天凌肩窝处,任由温暖腐蚀他已然炼得坚硬如铁的心,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
  这些年来的朝廷纷争,明枪暗箭,一个个冷寂难眠的夜晚,一个个杀机暗伏的白日,他的争权夺势,他的步步为营,他的冷血决然,坚持,挣扎,顽强的抗争……一切仿佛在这时才找到理由。
  只是为了把自己负重太久的背脊交给这么一个紧窒温热的拥抱,以及听到耳畔的那一句……
  “沂然,我回来了。”
  亲王
  第二日直睡到晌午时分,眼看现下去户部报道不如不去,反正昨日的接风宴全京城皆知,于是慢慢悠悠用了早点,踱步来到庭院,观望了一阵天气,叫了落语来摆了棋盘——下围棋。
  长空山庄是以前一个老亲王的旧时宅邸,却是唯一一座位于京畿却在城门之外的官邸,据说是当年太上皇专门为这个爱寄情山水的同胞兄弟兴建的,占地足足有八百多亩,盘踞了大半个兴业山。而其中,大半的空间都用在了景观布置上了,其中虽不乏亭榭曲苑,最多的却是近乎原生态的自然风光。
  比如山庄西北角的一大块草坪,微风吹过,草茎纷飞,方圆一里内竟然没有一棵树木,天凌初见时眉头蹙紧,望着眼前一个标准足球场地大小的上好草坪地,深觉有趣。
  落语早就对这个庄园摸了个透彻,掩嘴笑道:这快草坪是以前的老王爷用来与曾孙放鹞子的。
  天凌但笑不语。这个已故尊贵老人的心境,是已趋于宁静无波,返璞归真的大境了。
  而他是如何?
  降临到这个身体内,有沂然他们环绕,那唯一之人牵手的时候,他只要一个细水长流的宁和未来。
  而这份对平和的希冀,如今却消逝无踪。
  身上的戾气,已经在悲痛后的挣扎,骨肉离析般的脱胎换骨中,深入骨髓,成为习惯。
  ——闲看云起时的那份无欲无求,于他已是奢求。
  归园,是长秋山庄里天凌最偏爱的园子。
  那里的池水澄清碧绿,没有雕栏相围,渺渺蜿蜒;假山峥嵘嶙峋,并未经过多少雕琢,天然成趣;假山上的小亭,也是古朴淡然,完全与周遭景致融合在一起。
  两人在亭中落子,至少有五六个暗卫隐匿于园中各处,却不但不见痕迹,且断无声息,园中只余琉璃棋子与棋盘的敲击声,以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天凌拈起一个琉璃棋子,轻叩棋盘。
  另一只手虚晃了一下,招猫递狗般地唤道,“零殇,来来。”
  一道青色的身影不知自哪棵葱郁的香樟树间一闪而出,下一刻已然跪在亭子的石阶上,耳边听到江南第一名妓掩嘴轻笑,不禁嘴角抽搐。
  天凌眼帘微挑,“你不是我的属下,不用如此多礼。”
  “在下承殿下五年前的救命之恩,理当尊崇殿下。”
  天凌笑道,“救命之恩么,我愿你以另一种方式偿还——我要你,去保护睿王爷。”
  零殇静默一番道,“在下是奉宫主之命护殿下周全的,离开殿下,宫主绝不会允许;另则,睿王爷府铜墙铁壁,身边高手如云,在下以为并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便不会有悦然的死。至于无帝的忧虑,你大可放心,太子的目标只会是沂然,不会是我。”
  俯首的男子抬起冷峻的脸。
  天凌眯一眯眼睛,道,“自负骄傲如他,对于势在必得的猎物,只会砍去其羽翼,陷之于孤境,而后纳之于掌中。他要一只漂亮,完整,却无助的笼中之鸟。——所以,你该知道自己去哪里才是对我最好。”
  零殇无言地挺了挺身子,重新低头,叹道,“在下这就去睿王府报道。”
  青色的身影疾掠而去后,落语宛然走到天凌面前,长裙迤地,蹲下身子,一双手覆在他手上,温声道,“六公主的事情,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天凌靠在藤椅上,狭长惑人的双眼阖起了一半,睫毛于眼窝处投出半扇阴影。
  “出南淮城的时候送来的情报。”
  落语哑然,她犹记得那时搭无夜宫的便车,见到主上的那一刻。
  主上神色无虞地走来,与无帝插科打诨,邪肆洒脱。
  那该是收到六公主死讯的同一日,她的主子是真的炼成了冰冷坚硬的铁石心肠,还是那悲痛藏得太深?
  天凌抽出自己的双手,侧身斜斜而卧,笑得深晦莫辨。
  世人皆道,六公主尉迟悦然的圣宠与尊贵,恐怕所有其他公主加起来都难以企及。
  却不知晓,这造物主都要宠爱的公主,是如何地与众不同。
  悦然身着红衣,在光芒中跑来,笑得明媚娇憨,声音清脆婉转:“三哥!”
  悦然认真地扑闪着双眼,“三哥,如若可以,悦然愿一生与你为伴。因为三哥的存在,已经把悦然心中的标准,抬得太高太高了,又有谁人能及?”
  悦然双手叉腰立在花丛中,直视着双眼充斥着嫉愤的三公主,“三皇兄说过,我尉迟悦然是娇生惯养,但从不骄傲跋扈,只要你一日不做到这点,便一辈子不可能比得过我!”
  悦然……
  明艳如火是你,坦率真诚是你,古灵精怪是你……
  悦然,悦然,尉迟皇家永远可爱耀眼的小公主。
  三哥想你了,你知不知道?
  可你却不愿意等我回来,再见你纯真的笑颜。
  落语默默地看着他低垂的面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在碰触到他飘逸的发丝那一瞬,停顿良久,终究忍耐般地收了回去。
  ***
  白昼增长,黑夜渐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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