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针

 
凤冥心中冷笑一声，挥手命人抬上刑具。竟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要动刑。凤陵脸色微变，心知他是要当中羞辱自己，按捺良久，终究还是忍下了没有发作——苏暖玉还在对方手中，投鼠忌器，他此刻只能是任人宰割。 
“那麽，既然彼此都没有异议，而凤陵贤侄又愿一力承担刑责，代他受过。念在你我同门一脉，尔父与我更是手足情深的份上，便与你开破这一次例。也算，是对你那死去的父亲一个交代，许你徇私袒护苏暖玉这麽一次——” 
他话未说完，苏暖玉已经蒙了。他怎麽听不明白他说些什麽？凤陵愿意一力承担刑责，代他受过……那……难道他要代自己受刑？！苏暖玉顿时变了脸色：“不，不对！我——……”他刚要开口反驳，却只觉得要穴一麻，不知是被什麽暗器打中，眼前一黑，顿时昏厥过去，没了声息。 
凤陵看著那些抖开的刑具，冷笑一声，坦然走上前去。 
暖玉山庄的人知道是凤陵封了苏暖玉的穴，见凤陵上了春凳，便纷纷围到苏暖玉跟前，将他从凤翔城的人手中接回，却也不敢为他解穴，怕坏事。 
解开衣衫，裸露出那刚刚分娩不久还不曾复原的身形，凤陵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羞赧之色，大约是对这些无暇思虑，他此刻只是一心想要救出苏暖玉而已。 
凤翔城的下人对他原本是怯怯的，但碍於凤冥的命令，却也不敢含糊半点。随著凤冥“行刑”的厉喝落下，手掌宽的板子顿时劈里啪啦地落下，打在凤陵的腰背上。 
激痛刺得他心头一颤。凤陵一点也不知道这已是诱发了心疾，只是默然忍受著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勉强提气护著心脉，让自己不至昏死过去，但片刻过去，已是头脑发昏，两腿颤抖。隐约的，下体竟似有液体流出。并不知道那已是危险的征兆，凤陵此时一心只是想著救出苏暖玉，除此之外，便是绝对不会向那个一心置他於死地的叔叔低头
自从有过那两次差点小产的经历，叶夕终於再也不敢对他肚子里的小东西有半点疏忽了，做什麽都小心翼翼，甚至在和苏流风不欢而散之後，就再也没有见他，便是怕自己忍不住情绪又起波动，影响胎儿。 
平平安安的一月过去，叶夕腹中的胎儿也有六个月了，但那大小却已堪堪可比足月的情状，尽管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六个月大小该是怎样，可那越来越沈的重量让他变得越来越懒，这却是他深刻认知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叶夕对於那种不得不挺著圆滚滚的肚子像鸭子一样蹒跚而行的动作极其、非常、特别不满意。但为了应如歌那一句“多运动对胎儿有好处”，他却每天都要忍受这种不适，在院子里兜上几圈。 
那不得不面对的笨拙让叶夕的心情更加烦躁，他从来不喜欢被关在这种狭小的地方里，他喜欢天高海阔山水一色，却必须把这令人鄙夷的身体隐藏在翼流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每每想到他还必须要忍受这样的情形四个月之久，叶夕的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变得糟糕，幸而每次他察觉他自己情绪不对的时候，都能尽量的去平复自己，只不过，有的时候，孕夫的情绪是很不稳定的，比如现在…… 
应如歌望著那个千里迢迢召唤他从总坛来到这个犄角旮旯的教主大人，就非常後悔自己一时心软。事实上，把叶夕送到翼流来，他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的，因为——性格孤僻骄傲的叶大教主在孕期的情形，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所以他才一心一意想把叶夕这尊佛赶紧送离身边，免得到时他自己遭殃。可是……前两日接到叶夕的传信，要他速来翼流，应如歌却没有立场的立马放下手中一切——除了那个被叶教主一时义愤抓来的小家夥——赶来翼流。所以现在，面对抱怨了快一个时辰的教主大人，应如歌只能自叹命苦。 
叶夕托著肚子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他觉得快把他自己的头给绕晕的时候，才重重的坐回床榻。 
“这麽久过去你却一点进展也没有，我真该怀疑自己当初的眼光了，应左使——亏得你还是全教上下公认最能干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看叶夕的样子，大约要把他自己那不得不忍受的糟糕情况也算在自己头上，应如歌咳嗽了一声，挪动了一下僵直的身体。 
“我来之前刚刚才打听到凤翔城最新的情形，就接到教主的传讯，所以——” 
“少罗唆，说！” 
应如歌恭恭敬敬说“是”的时候，心里却是腹诽连连，如果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扮猪吃老虎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可是现在，顾虑到孕夫的心情，他决定善良地忍气吞声。 
“事情是这样的，白衣凤陵自从跟随暖玉山庄的人返回凤翔城後，就一直在为搭救苏暖玉的事情奔走。但却一直被凤冥阻挠。凤冥大约是因为凤盏的关系，所以迁怒於凤陵，处处阻挠他。所以苏暖玉一直被关了一月之久。” 
“你觉得这些前因後果我不明白麽？”叶夕的眉毛几乎要跳出额头。 
“是——不是，是……教主当然不是不明白，是属下罗唆。属下来之前，凤陵刚刚代替苏暖玉受了凤翔城的杖刑，将他搭救出来，但自己却因为产後虚弱，又受了杖刑的阴伤，在苏暖玉被释放的当场，昏死过去，听说现在还危险得很呢！” 
叶夕的眉头有些不由自主似的皱了起来，令应如歌严重怀疑那是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怜。 
“那孩子呢？” 
“属下带来翼流了，留在总坛有所不便。现在它在苏流风那——” 
“什麽？”在苏流风那？谁许他去抱别人家的孩子！叶夕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这麽奇怪的想法从何而来。 
应如歌心里却暗自得意。 
“属下怕别人带不好那孩子，索性便交给他的亲伯父，苏流风当然会尽心尽力，再说，我们养他在翼流，也不能让他白吃白住——不知，教主以为有何不妥麽？” 
应如歌这分明是揣著明白装糊涂，假做不知苏流风同他的关系——叶夕心里非常清楚，但他就是开不了那个口，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应如歌。终究还是闷声哼了一下，没有说别的什麽。 
“那就给我看好了他！否则，我说了，拿不到神炼鼎，你提头来见！” 
“属下已经放凤盏回去了，他一定能拿到神炼鼎，请教主放心。” 
腰背的疲倦让叶夕不由自主地靠上棉枕，那缓慢又带有奇异的柔和感的动作和他一贯的凌厉作风异常不和谐。所以应如歌是拼命忍耐才按捺下笑意。 
“我最後给你一个月，你听清楚了。” 
叶夕的手抚摸著那个让他如此狼狈的小东西，神色凝重——没有神炼鼎，他便没有办法平安产子。那名震天下的玄天功会在他体力降到某个准线之下的时候，反噬他的身体，最终只能是力尽而亡。只有神炼鼎才能对抗这种反噬，只有神炼鼎才能救他……和他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苏暖玉睁开眼睛後没有看到凤陵，就立刻心慌起来。直觉告诉他有什麽事情不对，很不对。 
管家苏彦小心翼翼地凑到苏暖玉跟前，向他报告著事情的经过，於是看到苏暖玉那看上去不太健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铁青。 
“他人呢……” 
苏暖玉打断对方那还没有讲完的话，低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苏彦吞了口气，也低声地回答。 
“现在东厢，看情形……只有看庄主您的了……” 
苏暖玉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著东厢走去。 
凤陵倒在榻上，安静极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这让苏暖玉不由自主地把心提得老高，连脚步都悄无声息，生怕惊动对方似的。 
在凤陵身前缓缓坐下，苏暖玉就像第一次仔细端详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一样，目不转瞬地望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而眼睛里，则是苏彦这个看著他长大的人也不曾见过的酸涩。 
如果到这种时候苏彦还不明白这两个人是什麽关系，那就真的是傻子了。他方才查出凤陵下体出血时，就知道他是月祗人了，私处的情形颇像是产後不久，还未还为原状。再想到那几月来凤陵神神秘秘地在暖玉山庄住了几个月之久，自然就什麽都明白了。如今看苏暖玉伤心，苏彦不禁也自责起来。早知如此，他们实在不该为难凤陵，更不该以为他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区区几杖自然承受得了。苏彦越想越不安，扑通一声在苏暖玉身後跪了下来。 
苏暖玉却也不看向他。只是用手尖轻轻摩挲著凤陵的脸颊，然後把手指插入他捂著小腹的手下，就好像他手心的温度可以溶解对方的疼痛。 
“不怪你们……是我太鲁莽了……总以为自己什麽都能为他解决，他根本不用那麽劳累，却总是弄巧成拙，让他更加辛苦……” 
苏暖玉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什麽情绪来，但苏彦的身体却伏得更低。 
扯过凤陵的手腕，苏暖玉搭指在那黯青色的手臂上，停留了良久，他才移开手指。 
“他会好起来的……” 
苏暖玉这样低微的声音也是苏彦第一次听到，他听得出——那个一向对自己的医术信心百倍的人从来也没有这麽害怕过。 
凤陵这辈子也没做过这麽多的梦，一个接著一个。有些好像是曾经发生的事，有些又是杀了他也不会去做的事—— 
他梦到苏暖玉那个万恶的混蛋带著两个孩子在前边跑，两个孩子使劲得哭。他去追，却怎麽也追不上，想到自己居然连一个半点功夫不会的家夥都追不上，白练了那麽多年轻功，就开始著急。可越著急，越追不上，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最後苏暖玉不见了，孩子的哭声也听不到了，周围变成一片白茫茫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