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针

恨恨地把叶夕瞪他的那一眼还了回去，苏流风一甩衣摆，转身拔脚就走。 
“别指望有谁能救你，也别打主意逃跑。你逃不掉——除非我想放你走。” 
苏流风刚刚一只脚跨过门槛的时候，叶夕的话音正好响起，於是那迈到一半门槛的人就停在了原地，直到叶夕的话音落下，气急败坏的人正要转身理论的时候，他却忘记了自己站立的位置，於是，苏流风被脚下那一尺来高的门槛一绊，硬生生地趴在地上。 
叶夕顿时破颜一笑，却不慎牵动腹部，又引起一阵抽痛，脸色又是一变。 
苏流风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开口，却见叶夕脸色又是一白，竟立刻忘了方才那一茬。 
“你怎麽了？又痛了？我去叫聂离来——”说著他便往外走。 
叶夕刚想开口喊住他，他人却已跑出老远。若有所思地望著苏流风离开的身影，叶夕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腹部，心底缓缓升起一种模糊的暖意，却令他心慌。 
凤陵在凤翔城的情形比起苏流风在翼流所面对的，要险峻得多。凤冥处处以城规难违为借口，刁难凤陵，为了苏暖玉，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从前，若是遇到事情，一言不合起身走人便是，但现在却不能放著苏暖玉不管，凤陵只得打迭精神在凤冥面前勉强对付。 
但一连半月过去，凤陵却还是见不到苏暖玉的人影。暖玉山庄的人这时也不禁有了微词——只道凤陵并不上心，便开始商议往他处去搬救兵。凤陵心中固然委屈有气，但他更知道凤冥是极其在乎颜面的人，如果招了外人来，只可能让他更是抓著城规不放，这样一来，苏暖玉理亏在先，外人也不便说话。 
思前想後，凤陵知道凤冥是定要在他身上出一口恶气才肯罢休的。索性，也不再同他兜圈子，擅自去见了城中的几位长辈。 
被传至族长的居所，凤冥心中也是怒火丛生——凤陵这小子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中了，这半月来，连句软话也没在他跟前说过，像是要求人的样子麽？他倒也听说暖玉山庄的人要另寻出路，心想这倒好，正愁找不到口子破这僵持，若是外人来，他倒有借口按城规惩处苏暖玉。但後来便听说凤陵拦下了那些人，凤冥这倒不知凤陵怎麽想了。 
来到族长跟前，果然凤陵也在，先後序了礼，凤冥看著凤陵便端起架子来。 
“既然把事情扯到族长这里，你我便是叔侄，做为叔叔，少不得要教训你两句。苏暖玉的事情，可大可小，你需想清楚了。我本不欲为难他，可若是暖玉山庄逼得太紧，只怕反会弄巧成拙。你夹在中间难做，叔叔我知道，但城规不能改——其中的原委，想必陵儿你也该直到。”凤冥一番话说来竟似有情有理，族长凤义听得也点头。他虽名为族长，但其实并不管什麽事情，凤氏一族向来以城主为首，族长只是为示尊重前辈而设。而凤仪跟凤冥既无过节，跟凤陵也没什麽感情，自然也更重视凤冥的话。 
面无表情地看著对方，凤陵伫立片刻，方才淡然开口。 
“的确，当日明邱独闯凤翔城全身而退，是凤翔城的耻辱，所以，便要用这种欺软怕硬的法子，来雪洗前耻——当真光彩。” 
他一忍再忍，其实早知凤冥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与其大家都不捅破那曾窗纸，模棱两可地净说些不著边际的话，凤陵索性撕破脸来。 
凤冥果然立刻变色，冷笑一声道：“贤侄这麽说，是以我凤翔城为耻喽？” 
“哼。”凤陵立刻便将那冷笑还了回去，“苏暖玉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凤翔城连这样的人也不放过，却还有什麽面目立足江湖？” 
“苏暖玉周身是毒、机关算尽！他既是江湖人，便涉江湖事！” 
“以强凌弱、以众欺寡便是凤翔城自诩的侠义行径麽！” 
凤陵咄咄逼人一问再问，竟令凤冥一时无言以对，略一停顿，方才又道：“凤翔城的规矩早便明告江湖，苏暖玉擅闯後山，本就是他不敬在先，若不予以惩处，凤翔城才是无颜再立足江湖！” 
凤陵紧攥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凌厉的目光与凤冥相对，竟似撞出了火花。 
族长凤义在一旁只是连连摇头叹气，见两人的唇枪舌剑终於停了下来，连忙插嘴。 
“我看这件事情，苏暖玉自是不能轻易便放，但他毕竟不是什麽奸佞之辈，略做惩处示警便是，苏家世代在江湖上的声誉极好，更广施恩惠於人，又与长歌门渊源颇深，若他日江湖朋友前来说合，我们总也不能不卖人面子，如今，既是凤陵的朋友，我们便算是自家人的事情，索性也不要再外扬生事，以家规处罚了便是。” 
凤冥转念一想：按家规处罚，便是简单地挨板子，但这挨板子虽然普通，里边的门道却是最多，最是可轻可重，心下自然愿意，便不再开口。 
但凤陵却皱眉。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门道，可若是反对，却又不知凤冥又再搞出花样来，苏暖玉此刻也不知怎样，再耽误下去只怕又生变故。想了想便道：“苏暖玉到底不是我凤翔城的人，擅自行刑，只怕依然不妥。何况……擅闯後山又是因为先父，所以我愿代他受刑，也免得事情传出去，哼，惹人笑话！” 
“你……” 
凤冥正要反驳，随即却暗自冷笑。凤陵受刑自然最好不过，正中他下怀。於是冷哼一声道：“既然贤侄如此为凤翔城的声誉著想，我看那就这麽办吧，也免得别人闲话！——族长，我看事情也不必再拖，明日大殿里召集众人，当面行刑，一则免得人说我们偏私袒护，二则，也算警告众人。”待凤义点头，他终於大功告成地告辞拂袖而去。 
凤陵勉强向族长告辞而出，已是满身虚汗，脸色惨白，腰间酸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身。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却因一直没能休息将养，奔波劳累，竟在体内埋下了隐患，可他此刻只是一心惦记苏暖玉的安慰，兀自浑然不知他自己的情况已是万分的危险。 
凤冥似乎是迫不及待一般，次日一早，便将所有的门人弟子召集起来，装模作样地请了附近颇为德高望众的几位前辈来做见证。 
凤陵从头到尾都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暖玉山庄上下还不知道他和凤冥做了什麽约定，只知今日是要了结苏暖玉的事情了，个个忐忑不安。不过，看到凤冥并没有暗中行事，倒也略能放心，只是捧著手中的茶碗，却是谁也没有心思去喝。 
然而凤陵面上虽然冷硬，心中却也著实不安。算来苏暖玉前後已被关了近一月，凤冥却不许他们相见，也不知他怎样了，以那弱不禁风的身体，便是凤翔城不去刻意凌辱，怕只是那些沈重的镣铐也未必挨得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胡思乱想，凤陵虽然知道他今日所要承受的刑罚暗藏杀机，却竟一点也无暇顾虑自己。 
苏暖玉的情况一点也不出凤陵所料。他自小家中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凭著一手医术，从来无论到哪里都是坐上贵宾，尽是礼遇，从没受过罪。可这一次，他带著凤翔城关重犯的铁镣，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足足关了一个多月，全身上下的骨头几乎都要断掉了。 
看到那个被人攘搡推出的人，凤陵的眼睛就开始变得不由自主了。望著苏暖玉灰白的脸色，那双修秀的眉便不自禁地蹙起，而心中隐约的疼痛感更让他有些茫然——因为之前，他从来也不觉得苏暖玉也会需要谁的保护，因为那个一向骄傲自大的家夥看上去总是那麽坚强，更聪敏的让人害怕，让人以为他从来不会变成一个弱者，从来只有他去照顾别人的份。因为凤陵自己，就是对於那种照顾习以为常。 
苏暖玉的眼睛也直直地看著凤陵，担心的神色尽写在脸上。他深知凤陵那日辛苦娩下两个孩子，元气大伤，没有个一年半载，很难完全恢复。可如今却千里迢迢赶到凤翔城来，奔波劳碌，他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但是那看上去好像比他这关了一月的人还要苍白的脸色就让苏暖玉心疼不已。只是满心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众目睽睽下，他更不能做出什麽逾越的举动来，因为凤陵不许。苏暖玉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凤陵。 
咬牙从苏暖玉身上扯回目光，凤陵看向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准备看好戏的叔叔。 
“如今人都齐了，就请叔叔说话吧。我说过甘愿代他受罚，不会食言，也希望叔叔一城之主，能够言而有信。” 
凤陵冷哼一声，挤出一假笑：“这个自然。我今日，请了这几位前辈到来，也是为这事做个证。免得旁人说我凤翔城，以众欺寡，以强凌弱——”说著，他清了嗓子，扬高声音，“各位，苏暖玉擅闯我凤翔城後山禁地，为我擒获，原本，依照城中的刑罚，三刀六洞以血偿还方能谢罪。但念在他一介书生，全不通武功，更非邪魔歪道，所以这一次，便从轻处置。只以杖责了事，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见他装模作样地询问，凤陵不禁冷笑。苏暖玉听到这话，却是暂时松下一口气。他原本以为自己被凤翔城抓获，自然会令凤陵难做，但他却未料到，凤冥竟对他不满至斯。所以一直以为，就算免不了挨些刑罚，却应当不会有大事。所以他此时心中想的仍是如何拿到神炼鼎，还回孩子，他还不知，这杖责之刑竟是要施在凤陵产後未愈的身上。 
见几个所谓的前辈高人都纷纷点头。凤冥又是一声假笑，续道：“虽然各位认为妥当，不过我凤翔城不愿落人话柄，少不得还要问过苏庄主的意思，可否心服？” 
苏暖玉一点也不了结凤冥这个人，只道他当真端正，又见凤陵的眼神分明是示意他点头，自然便也顺从凤陵的意思，默然点了头，却浑然不知，这竟是将凤陵又往那死路上推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