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借道万万年

第十五章 下雪了


    单双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那颗不断逼近已经存在幽洲天空上万年星辰的金星,那便是他的老师。
    好在,这条路说不上孤单,账房先生,五峰老祖,多是同路人。
    又或许还有这大地上,无数仰头等待之人,又或许,包括单双身边的这位半个读书人。
    老儒也只是瞧了瞧天上的战场,也没给单双说些具体的情况,反而是道,“你既然入了文阁,我便传不得你什么学问,以免误人子弟。看你练了些拳脚,就教你两招拳势。”
    说着,也不等单双答应于否,马步一扎,便是一步一拳,七步跨跃,同样没有任何拳风流露,唯独那腰间一拳,拳意盎然。
    也并未将拳打出,老儒就收了拳架,“此拳是我刚刚有感,结合这两日你打的拳法,自己琢磨的,算不得高妙,可也比那王八拳来的好,容易掌握。”
    老儒瞧了一眼地上的虚影,多半是猜出了单双王八拳的来历,便又道,“以后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七步拳,总比那王八拳入耳。”
    单双自是点头,不过还是一顿抓耳挠腮,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了句,“老先生能否再打一遍?”
    老儒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倒忘了你个出身。”
    老儒在单双额头一拍,单双便只觉着天地一亮,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老儒和他单双。
    老儒一言不发的一步步打着拳,步子慢,拳也慢,单双这才连忙跟上。
    不知道多少遍拳过去,单双醒来时,已经身在小院,不见老儒身影,脑海中却悠悠回响着老人的话,“练拳需有大耐力,一如学问,孜孜不倦者,登堂入室,切记没有捷径可言。”
    单双向天边稽首一拜,不管老儒是敌是友,终究是半个读书人,又传了不算学问的学问。
    黑娃就站在单双身旁,许仙子和魁星老爷都不见了踪影,不过单双对此也不奇怪。若不是这些日的阴差阳错,怕是众人也没得这些交际。
    黑娃在单双眼跟前挥了挥手,让单双回神笑道,“别看了,就他的拳,比那通王八拳也好不到哪里去。”
    单双也懒得和黑娃争辩,王八拳也好,七步拳也罢,对他单双而言,都是上乘偶得之物。
    好与不好,都是好东西。
    没了先生,晚饭有些冷清,就是黑娃,狼吐虎咽的气势都弱了不少。
    吃个饭,没个对手,黑娃也很是苦恼。
    吃了饭,等到天黑,黑娃也没离开了的意思,跟着单双躺在院子里,裹着狼皮背心,暖背暖心,倒也不怕这霜降的寒气。
    至于黑娃,拖着一个长板凳,罕见的给单双让出了掏来的摇椅。
    今日的黑娃,细细碎碎的,嘴里没个空闲,倒是平日里唠唠叨叨的单双,没了什么言语,偶尔点个头,轻恩一声,便算是答了黑娃一句。
    直至夜半,黑娃才没了说词,忍不住哀怨道,“你就没个提醒?有些叮嘱?”
    单双仰着的头终于看向了黑娃,只能说是尽量控制着自己语气的平稳,“真的明日就得走?”
    黑娃顿时一默,终究是还是点了点头,“总归是的走的,趁着那家伙不注意,些许会容易些。”
    单双抬头,原来那夜幕就是黑娃也得郑重,其实不说黑娃,就是老儒、小老头,那个不是趁着天黑,做些事情。
    单双叹了口气,笑得不怎么好看,“也没什么可提醒,一直以来,不都是你是老大吗?就是外面太大,别太招摇便是。”
    本就想说这么一句,可是嘴一开口,单双又有些忍不住,“衣服还是多带,先生说出了这地龙沟,天地气象不一。还有那魁星老爷……”
    黑娃一听,头又大,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多嘴,连忙道,“可以了,可以了。我就听个风,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单双有些无奈,“那我就不多说了,就是学问一事,你还是得多用心。出门在外,若有空闲,还是得瞧两眼。听先生说,外面的书可多,随便带两本也是好的……”
    黑娃心里哀鸣,果真是捅不得的马蜂窝,于是这小院,又没了黑娃的念叨,只有单双唠叨。只是听着听着,黑娃也挺欢喜的。
    直至入了夜,单双才在模模糊糊中睡了过去。
    不是单双不够专心,着实是黑娃给他的药膳里添了些许小东西,能撑到现在,对单双这身子骨来说,已经是实属不易。
    魁星老爷又跑了出来,盯着单双,神色很有埋怨,“亏我还觉着这小子不错,没想到对我如此防患,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黑娃将单双抱回屋里,这黑汉子可是不多的小心翼翼,生怕磕着半点,“你觉着他不错,我也没见你对他有多好。他说的不错,我也确实该防患着你。”
    杨文运仰天长叹,这些年的憋闷本就不少,今日又是添了一桩,说与不说,还真落了他心底,着实堵人。
    不过憋闷归憋闷,与记恨二字倒是扯不上半点。
    就算自己在那孩子心里是神灵,怕也比不得黑娃重要,就是他的先生,也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
    神灵有错,亦是他先生说给他的混蛋却十分准确的学问。
    黑娃将单双放下,就轻手轻脚的拉上了门,这夜风,今日又大的很嘞。
    瞧着窗纸还算厚实,黑娃心里才稍微安稳一些,大手一挥,道,“走!”
    杨文运笑道,“怎的,突然离得开了?”
    黑娃双眼微眯,松紧着拳头,低声道,“你最好祈求那玉溪烟台能入我的眼,若是你夸大其词,今日这账就得记在你头上。”
    杨文运对此倒是不急,所谓债多不愁,他欠的债,这一辈怕是难以还清了,也不怕多上黑娃一个。
    更何况,那玉溪烟台、烽烟尽处,可是一番不错的景象。想来,黑娃是最喜爱的。
    只是想着屋里那娃,杨文运心里又不由得打鼓,片刻后一拍额头,只呼被算计,在黑娃眼里,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比单双更重要?
    这债,不是必背不成?
    出了院子,黑娃的步子就大了起来,龙行虎步的意象让杨文运憋屈的神色暖和了不少。
    黑娃却又突然一停,问道,“好像这地龙沟也有卖书的地方,这几日你可记得?”
    杨文运大呼一声滚蛋,黑娃又摸着下巴走了起来,咂嘴道,“这是你不告诉我,以后若是单双问起来,这不学学问的债,可也是你的。”
    杨文运还能如何?背着也就背着,真是越老越累,往日的债也就罢了,今后的债还得驼起来。
    去球,去球,债多不愁!
    天气还是一如既往,没个晴天,没个阴天。只是不知为何,凉气多了不少。
    好在这丛狼皮毛最是暖和,单双穿着,也不怕这凉气。
    没了鼻涕虫,没了丫头,先生走了,黑娃也走了,单双这才知道,院子以前还真算的上热闹。
    鲁胖子的客栈还是开着,客人不多,也说不上少。单双不打算去,鲁胖子却亲自来请,说是店里差个伙计。
    单双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家里虽然还有不少黄皮土豆,撑得过这个注定难熬的冬日,可多些存粮,怕是所有百姓的念头。
    其实婆婆在的时候,院里最喜欢堆些柴火,若是收成好,还能凑上那么几柱苞谷,挂上几串红辣椒。
    那红灿灿,黄澄澄,映得院里可是亮堂,若是能夹杂些炊烟的火气,闻见隔壁传来的肉香,那可是醉人的光景。
    只是婆婆去了后,单双自己东拼西凑的,也没个手艺,花了不少冤枉钱,有这身子骨拖着,不得不变卖了些许田地。
    这院里,可没了婆婆在时的那份人气。
    每次去婆婆坟前上香,单双也不敢说这些言语,带个白面馍馍,就是想婆婆在下面睡得安心些。
    世人都说婆婆是死不瞑目,单双自己清楚,婆婆是怕自己这个病秧子一个人活不了,这才不敢闭上眼睛嘞。
    鲁胖子也算是用心赚钱,客栈里面的说书桌子还没撤,那些个客人偶尔也是瞧着说书台子几眼。
    单双去了客栈,其实也算不得伙计,熟人熟客,讲些个该讲的故事,说些个未听过的奇闻。
    先生给单双两件天地物里,多是一些奇闻趣事,反而是正经的儒家经典不多。
    不过不论是奇闻趣事,还是那些个儒家学问。多是先生自己的笔迹,想来先生可是爱些书法。
    先生喜欢说书,单双也挺喜欢,倒不是因为先生,而且纯粹喜欢这些个故事。
    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不是笔下文学,而且心头上事。
    只是真正有了故事原本,单双也不爱看个结尾,先生的故事里,百个中稀罕着能抽着一个好结尾。多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那些个坏人,自食其果也不知何年何月,书中也无记载。
    没看结尾,渐渐的,单双自然也如先生,故事往往到了中途,就戛然而止,可让客人抓耳捞腮。
    鲁胖子也想给单双说说,可这次终究是他请的单双,倒也没真下什么死命令。
    单双真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往往想挑两个结尾圆满的,可翻来覆去,终归是次次碰壁,也就觉着无甚念头。
    于是,念头一转,也就自己编个结尾,算是糊弄糊弄这些个酒水客人。
    想着听者无心,说者有意,意从善,也却无不妥之处。
    只是一来二去,倒是没了故事的趣味。几经周折,单双还是随了先生,故事讲半,任由听书人低头唑上两句不关痛痒的说骂。
    夜渐来,单双趁着天还微明,赶去店里买了双崭新的布鞋。鲁胖子给的工钱不算少,也不怕换不起一身行头。
    麻衣还好,有了狼皮背心,倒也不怕寒风。就是草鞋有些萧瑟,单双倒不是有钱显摆,只怕是这身子骨抵不住,有个大病,怕是又要花不少存钱。
    第二日赶早,单双带着家里仅剩的一碗白米去了一趟婆婆坟前。有了些许日子没来,婆婆坟前可是多了一些杂草。
    单双有跟多话跟婆婆说,比如他的先生,又比如他早上穿的新鞋,最值得说到的,当然就是他也有了一门手艺。
    虽然手艺不熟,可大小总归是能养活自己。想来,婆婆要是真能听见,那闭不上的眼总归是能安稳的合上了。
    这么些年,总归是累了。
    不过最后单双讲的,还是先生,说先生是如何的谆谆教导、如何的循循善诱,还专门说了一句,笑如暖阳、儒似春风,是个学识非常渊博的儒家先生。
    婆婆是知道的,单双打小就想当位读书人。不敢去镇长家的大院,就去账房先生夜塾窗户边听课。
    后来去了客栈,也就有了几个铜钱,能够交上一些学费。
    今日,单双在婆婆坟前待了很久,话也很多,不知是因为最近一个人待的太久,还是有了手艺能够养活自己,才真正敢跟婆婆讲这些话。
    就是黑娃的事,单双没敢跟婆婆讲,就是丫头、鼻涕虫,单双也没去提,多半婆婆听到了,又会忧心。
    婆婆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为别人着想。
    如果黑娃还在,怕是又要笑话单双在这里半斤八两。
    离了婆婆,单双带着剩下的白米去找了李婶,坟前除了新坟上的香,还有两堆火灰,想来丫头走之前是来了的。
    这样,黑娃也就没有什么跟李婶交代。只要丫头安稳,想来李婶也会跟婆婆一样,安详且安心。
    回了院子,单双还是喜欢躺在摇椅上,看那已经看不透彻的天。
    先生的信,单双已经看了,只是不怎么喜欢看,若是可以,单双宁愿不看。
    每日望着九天,多是希望能够看到先生的身影,再听先生说一回书,又或者是先生听自己说一回书。
    回想自己第一次说书,先生就曾言机会不多,只是单双没在意,如今在意,却也只能是想想。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望,便是两个月,便是冬至将临。
    院子里,单双来回打拳,拳脚不难,就是反反复复七步,简简单单七拳。
    单双走得慢,出拳也慢,如那老僧敲钟,多是半天一拳,打一拳往往停个片刻,这才又挪一步。
    于是,院里的新客人便说单双走得是蜗牛步。
    说是新客,也算半个熟人,做了十几年隔邻,难得记起有他这么个邻居。
    少年姓陆,又名白明二字。
    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
    不得不说,陆白明这个名字很不错。想来是找了个靠谱的八字先生,也花了不少的心血。
    少年年岁不大,也就七八岁,跟丫头差不多的年纪。一口先生,倒是让单双有些惶恐,本不想招惹,却无奈其母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少年每日穿着单衣站在门前,这天气,虽然不晴不阴,可抵不住寒风刺骨,单双也只能让少年入了院子。
    学问路上,达者教学。同为地龙穷苦人,单双自是记得账房先生的一言一行。
    好在少年好学,聪慧远超他这个先生,学字认课都是极快。
    只是少年不大,心岁却不低。前些日还好,时日越久,少年就有些不耐,先生二字也变了单双直讳。
    说是单双的学问,一如单双的拳,蜗牛步,王八拳,慢悠悠的,不着劲。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鼻涕虫叫了七八年,单双也从未觉着自己是个先生。
    让他比这糟心的事,那可就多了去了。真要一一上心,可就不是他单双。
    真让他忧心的,是陆白明这骄逞的性子,学问二字,单双不敢说自己懂,更不敢说什么明白。
    可对学问的敬畏,是自家先生都不敢懈怠半分的。
    陆白明有这天赋,一目十行,若真能勤勉,必定是一方游龙,可比他单双出息。
    他单双这点学问,还称不上学问,自是不足为道,可若是去了别处,单双总忧心陆白明要吃大亏。
    可他单双终归不是什么合格的先生,除了那些个字,也不知该如何教些个道理。
    瞧着陆白明又趴在小桌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单双不由得眉头紧皱。
    轻叹一口气,也算是提了一口心气,沉声道,“白明,过来。”
    少年有些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迷糊的双眼,心里多是没个趣。
    若不是娘亲催的紧,非要来学甚学问,他才懒得找这谁不知晓的病秧子、倒霉鬼。
    尤是知道单双这半桶水的学问,陆白明那丝最后的期望算是摔得稀碎。
    “咋?今日是学字,还是读诗?”
    单双摆了摆手,道,“今日我们不学字,也不读诗。”
    少年一听,不但没提起兴趣,反而是白眼一翻,“不学字,不读诗,我还跟你学这蜗牛步、王八拳不成?”
    单双心底石头越重,凝重道,“今日我们学理,道理的理。”
    只是单双严阵以待,耐不住少年不以为然,“那就不用了,我娘亲已经在镇长家报了名,明日我就得去镇长家里学,不来你这小院子观你打拳嘞。”
    说完,也就真不打算继续待下去,转身,就出了门。
    单双本还想叫住他,可也只是抬起手,又放了下去,那镇长家,应该是个不错的学问地。
    关上门,刚拉开拳架,一片冰凉突然在他脸颊上绽放,抬起头,那是一片片、数之不尽的雪花正飘散落下。
    冬至,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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