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过去的和将要到来的

29 (二十九)


那天晚上晴晴在外公外婆那里,好好等孩子睡熟了直接杀过来。卫颖给她开门:“抽了整整一包。这家伙,要么不发作,要么吓死人。”一面狠狠地敲玻璃。
    敏知回头,看着两个好友,终于摁灭了烟走进来。
    “何破晓是个人精,你看在朋友当中口碑多好。他要是想对人热情贴心起来其实不难。”卫颖听完,第一个发表意见,叹了口气,“所以他对你好,没错,可惜你最想要的他不愿意给。他对你不是没感情,就是不愿意多付出。”
    敏知低头微笑:“也许。可是我真的是舍不得,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儿,每一样我都记着。他好的时候,是真好。”
    好好搂了搂她的肩:“可能破晓就是太习惯被别人主动,所以一贯被动。”
    敏知抬头看她们俩一眼,还眨了眨眼睛:“你们不好意思说吧?他不是那么的爱我。”
    卫颖跟好好对视一眼,说:“你啊,比谁都明白。那我就索性全说了,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要就想跟这个人过一辈子,这是你唯一的目标的话,我觉得你们俩再磨几年还是能走到一起,这个心愿达成没问题。可是这样就够了么?累一辈子,忍一辈子。我觉得还不如找个老实肯过日子的人呢。”因为着急,她的语速很快,“不过这也没什么,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最不满意他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他的状态,你的想法和需要。他要是真的珍惜你在乎你,有些事情就该直接告诉你,而不是等你自己去发现。”
    敏知用双手蒙住脸,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说:“其实,不能怪他,是我自欺欺人。”她笑笑,“我也有问题,来,你们批判批判我,把我敲醒。”
    “你就是不自信。他哪有功夫来照看你的自信心?”卫颖忿忿,“比如高瞻这个事情,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敏知愣了一下,终于说:“我想过的,可是很快就否定了。我就想,怎么可能,凭什么啊?你知道,我特别怕在这种事情上会错意。”
    听到的两个人都是一阵心酸,敏知的小心翼翼,也许只有他们能看得见,所以格外感到难过。
    好好温柔的说:“敏知,你就是太为他着想了。”
    “着想不是应该的么?”
    好好叹气:“你再着想也是从你的想法出发啊。”
    敏知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太自以为是?”
    好好笑了:“也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你就是太急于被肯定,所以就没有沟通的拼命付出。你以为感情是闷着头努力就能得来的?说句真心话,做女人,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得有策略,有想法。保持一点矜持,别一上来掏心掏肺,是为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以及给对方一点征服欲望,同时,也要懂得表达自己的需要。”
    “哎,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像三八红旗手,而不是一个女人。”敏知自嘲的笑,眼泪跟着掉下来,““原来,我很可能没给他他想要的。”
    卫颖听了前一句笑出声,听了后一句真是又气又急又心疼,张嘴就想说什么,被好好一个眼神制止。
    敏知把腿缩到沙发上,脸埋在膝盖里。许久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哽咽:“他说他不知道。他一说,我,我就知道我们没法儿继续了。他怎么就不骗骗我呢?我多希望他这次能骗我啊。”
    好好眼眶也红了,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卫颖则在一边攥着个烟盒,叹了口气。
    黑夜漫长,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敏知从梦里惊醒过来,轻轻的颤抖着裹紧被子。
    原来是我做得不好。又或者是我不够美,不够妩媚,不够女人味?
    她反反复复的问自己。在工作间歇去卫生间,也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这些疑问。她的手撑在洗手池上,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让自信崩溃。无论如何,她还有份值得骄傲的工作,以及全力爱护她的亲人朋友。
    冷静思考时终于想到,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没法改变破晓并不那么爱她的事实。她见过破晓爱别人的样子,那时的破晓才是幸福的吧?为所爱付出会真心快乐,将心比心,破晓也是如此。
    关敏知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住他?让他不快乐,让自己也饱受煎熬,甚至身边的人都不能放松。
    破晓在周日黄昏的时候来找她。她走下楼,注意到夕阳在树的枝丫上涂上美丽的红色。孩子们咯咯的笑着相互追逐,晚风里有烤红薯的甜味。
    “敏知,我们谈谈。”破晓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他们沿着傍晚的街道慢慢走着。人来人往,暮色苍茫。敏知突然想起多年前爱过的一首歌:“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
    “敏知,我一直在调整自己,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是不在乎你。如果你想问我有没有别的女人,我可以相当明确的告诉你,没有,自始至终都是你一个,包括井云升也没有。”
    周围的饭馆传来热闹的嬉笑声,他自然的伸出手握住她,带她到安静的楼后站住,替她挡住风。
    她抬头看他,这才注意到他下巴上青色的影子。他的神色在这样的光线下异常憔悴。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焦点却不知在多远的山多远的水。
    “在美国那几年,真是过的难受。情况,你都看到了。我那时会经常后悔,就是因为她家里反对我出国念博士,我和井云升才彻底分手的。其实他们家都给我在家乡找了工作了。放弃那么多,却没有看到希望。我不用对你隐瞒,当时我一次又一次的跟自己发誓,我一定要拿到学位,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我对未来有太多设想太多抱负。”
    在这样的心态下,果然很多人和事都会显得微不足道。体会到这一点,敏知居然不再难过,而是替他心酸。这个阶段谈感情,对他而言,真是透支。
    “如果,”他低了一下头抿了一下嘴唇,又抬头看着敏知,继续说,“如果我只是想和一个女性在一起,那我一定不会选择你,因为你,真的特别好。我如果那样做没法原谅自己。敏知,我曾经说过,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我都不想失去你。所以跟你在一起,对我而言是个巨大的冒险,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做到百分百的完美。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很多东西,是客观存在的矛盾。我没有任何时间精力去经营一个家庭,我不会笨到相信可以让你一个人来经营。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确实没有准备好。抱歉,是我拖累了你。”
    “我曾经以为,你要不要结婚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可是现在我觉得不是。”敏知开口,微微的笑着,“我们的感情本身,也存在着问题吧。破晓,我希望你能诚实的告诉我你的感受,你跟我在一起的感受。”
    他静静的和她对视。她眼中没有了他常见的忧郁无奈和渴望,而是绝对的平静,坦白,和温柔。
    “很累。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最好,我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女朋友。你给了我女人能给的一切,可是我也知道你在压抑自己。我没法呼应,我真的努力过了。”
    有些爱,太沉重,让人难以呼吸。
    而你所有的言辞里,都是理性大于激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敏知想说:“我改,我都改,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可是残留的自尊阻止了她。更重要的是,那么多次否定之后她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做到什么让他幸福。
    风继续吹过来。破晓的围巾拍在大衣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言语已经无力,这个时候他们都明白,不管如何努力,最终还是失去了彼此。
    走到楼下破晓的车前,她的四肢发软,几乎难以站立,却还是镇定的微笑着,她知道破晓的缄默,是要把说最后那句话的权利留给自己。
    “对不起。那么,我们分开好了。”她说。
    他一言不发。
    要进门的时候,敏知终于忍不住回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破晓双手插在兜里靠在车上默默看着她离开。怕再多看一秒就会转头奔回他的怀抱,她猛地拉开门冲了进去。
    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从彼此的生命里彻底的消失。
    转眼就到了四月,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敏知自己都很诧异,这段时间的工作反而更加出色。
    下班或者周末,她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到处走走。地铁里,商场里,时间仿佛突然多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有一次她经过一面镜子,眼角余光瞟到,不由站定了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神情紧张,手上死死的握着一个手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显摆黑莓呢。
    她笑起来。原来她还在下意识的等待一个短信,一个电话,然后奋不顾身的,哪怕穿越这个世界所有的山水,去见一个人。
    她去了一趟雍和宫。薄薄的夕阳余晖从厚实的云层后面洒下来,树的枝丫好像浮动的影子。辇道笔直,巍峨的宫殿被笼罩在氤氲之中。
    她买了一大把香去点,一阵风刮过,哗的烧过来,她忙着甩啊甩,一面笑自己没有经验。等把香插到香炉里,才发现手上被燎了一个老大的泡。
    她跪下去拜佛,心里早想好了愿望,那就是早日走出这段阴霾,组建自己的家庭。可是默念的时候那些语句不受控制的流出来:“我想跟何破晓在一起。”
    银杏道旁的草丛里有一只皮毛很脏的黄色大猫,胖得肚皮都贴着地了,正匍匐着要去扑一只麻雀。敏知抱着手站在那里看,脸上微笑,心里却在想:“我真的舍不得。原来这么多年,都浪费了,还是,爱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那些心情是我的财富?道理我都懂,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希望,我们能够最终在一起?”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想得越多,敏知越能理解破晓,甚至可以说,她佩服他。他有他的原则,从来没有给过不切实际的承诺。他已经尽力了。他只是没法投入的去爱关敏知。这种事情,又何来对错之分?敏知感谢他所有的努力,也感谢他离开后的干脆果断。如果不是他最后关头用诚实推了她一把,她也许现在还沉浸在难以取舍的痛苦中。他毕竟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身边有情侣亲昵地走过,一个眼神都能传达所有心情。敏知悚然一惊,顿觉冷汗涟涟:原来好好说的是真的,我的问题这么严重。
    她既然能感受他的压抑忍耐,他就不能够么?关敏知的确自以为是,这种忍耐不但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高贵可爱,相反,十分自私。因为带给破晓极端的压力。也许她真正该做的,是要么彻底放开怀抱不介意,要么直言不讳。
    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很奇怪,自责和痛苦越深,她反而越觉得轻松。就好像在用一把手术刀在给自己做手术,把那些致命的毒瘤给切除。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驻足。街边停着一辆切诺基,车牌号特别熟悉,应该就是她曾经存在手机里的那个。她突然有种想打电话给高瞻的冲动,可是又忍住了,只是拉紧风衣的领口,转身要走。
    她不想对高瞻不公平。她不愿意轻易就麻醉自己,抓住浮木。
    然而不远处,高瞻正在默默的看着她。
    “嗨。”她笑笑。
    他走过去:“要不要吃个饭?”
    她愣了一下,立刻猜想到自己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吃辣的,我请客。”她回答。
    他们去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家餐馆。敏知点了最辣的菜,吃得满脸通红。见她眼泪横飞,高瞻又好气又好笑。电话响了,他接听:“唱卡拉OK?你明明知道我。。。。”他突然停住,看着敏知,“我朋友在钱柜包了房间,你想不想去放松一下?”
    “成啊。”敏知一边喝冰水一边点头。
    敏知在卡拉OK房里吼了一晚上,高瞻坐一边跟朋友感叹:“这个子不高,肺活量倒不小。”朋友坏笑:“声音真不错。大远,上去跟人合唱一曲?”高瞻瞪他们一眼:“知道我五音不全,就想看我出丑?真是交友不慎。”转过头看看拿着话筒的敏知,不再多话,靠在沙发上,注视着屏幕上她每句唱出来的歌词。
    回到家已经是四点多。高瞻送敏知到楼下:“多睡觉,少想事儿。”敏知笑着点头:“开车小心。”
    分手后她并没有上楼,而是走向停车场自己的车子,向西北方向开去。
    她凭着记忆努力寻找。从前一大帮同学骑着破自行车出来玩,这些地方不知道来过多少次。可是窗外的景物已经几经变迁,面目全非,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出旧日的影子。
    她最终在一条小河边下车。天边已经露出晨曦。河面平静,倒映着高高的白杨树的影子。清晨还冷,呵出的气还是白色的雾。
    她跺着脚,又跳了两跳,然后往前走。走了不知道多远才停住,注视着这开阔苍冷的北方黎明,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以为自己要哭,正想伸手去翻兜里有没有带纸巾,却看到照射到树梢上的第一缕曙光。
    她异常平静的微笑了。
    原来破晓时分,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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