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炭‘嗯’了一声,虚弱的说道:“已经不很疼了。”眨眨眼睛,眼底下分明闪过一抹惊悸。他还是小看疯禅师和明锥的战斗了……有定神符保驾,他本来只想不轻不重的受个伤,然后大叫一声,装个昏迷凄惨的模样,逼单嫣分心停手来查看。这样争执就自然被化解了,然后定神符立功,两方人马各自愧疚,最终在自己这个无辜伤病者的哀求央告之下勉为其难,握手言和。
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
没料想,那两个老家伙斗得如此厉害,他还离着那么大段距离呢,单只被劲风余波冲击到,就像被人用万斤铁板拍苍蝇一样差点拍死,小命险些就要给勾销掉。
好在危险程度虽然超出了预料,但事情的发展到底还是落入自己的计算之中,胡炭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然后略定了定神,把目光一转,定在了单嫣脸上。
“单嫣姑姑,”小童微声说道,单嫣‘哼’的一声,把脸一板:“这伤可是好了?你主意挺多的么,我的话你不听,这下吃疼了没?这么把命不当命的,我看就不该治你,该让你多躺上几天才好。”
“姑姑……”胡炭脸上讪讪的,现出一副愧色来,道:“我不是担心你和雷叔叔打架吗,你们出手那么重,万一谁受伤了……我心里会很难过。”
“所以你就宁肯自己受伤?你就不怕别人难过了。”
胡炭便嗫嚅无言,一会,又换上一副哀求的表情,道:“姑姑,你怪我吧!别和雷叔叔生气了好不好?他是好人,帮过我很多忙,我……我很感激他。”单嫣把脸别过一边去,不去搭理他。显然在恼怒小童的不听话和自作主张。
胡炭央道:“姑姑……我今天才第一次见你,这该是很欢喜的日子,可是你要是和雷叔叔打架,伤了一个,我该怎么办呢?我……听大师说过你和他的事,应该只是误会,你别为难他了好么?”说完低哼一声,似是牵动了伤处,气息不继,呼吸变得促急起来,眼睛也闭上了。秦苏在一旁看着便有些紧张。
单嫣又恼又气又乐,转回脸来想要责骂他一顿,可是回来看见地上那滩血迹时,又是心疼。胡炭先前重伤的是不假,可是刚才她不惜动用真源灵息,损耗掉修为为他治伤,这小童便是伤势再重三分也能救好回来了。她自己出的手又怎会不知道疗效,小鬼这是在用苦肉计呢,装疼痛要博取同情。
过了一会,没见到单嫣回应,胡炭又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姑姑……我在这世上没别的亲人了,待我好的人也少,我是把雷叔叔也当亲人的,你……”单嫣最怕听到他说这个,又因刚才的意外引乱了情绪,报仇的念头到底淡了许多,便立刻打断他,没好气的说道:“行了!你千方百计要给那老……老家伙求情,我答应你便是。”见胡炭粲然色喜,就转过脸对雷闳说道:“雷大哥,炭儿这么卖力给你们求情,我不想伤他这份诚心。我和那老和尚可以勾销掉仇怨,不过你让他先把我的寄意银盘锁还回来,那是我寻找故人的法器,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那边疯禅师听说,便哼声回应道:“我没拿你什么银盘锁!又不能吃不能用,我要来作甚!我是被那两个王八蛋陷害了,你该去找他们才对。”
单嫣一听,登时又把柳眉倒竖起来,上身一挺,看起来像又要发作。雷闳赶紧拿话安抚她:“单姑娘别急!我来想办法!我听师傅说过事情经过,我师傅没拿到的话,你的银锁盘应该还在那几个贼子手上,我帮你找回来如何?”
疯禅师哼了一声,道:“臭小子倒是勤快!你帮她那么多干嘛!她又不会感激你。”只是声音悻然,却也不想再去招惹得狐狸不快。
当下单嫣便没话说。两头事情已定,雷闳自去跟秦苏取了定神符,激燃后和雪吞服。胡炭也恢复气力,不再躺倒在地上了,在秦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单嫣瞅瞅他,还是生气他刚才不听自己话硬闯险地的事,脸上便没显出半点好色来,站在那里默想心事。胡炭机灵,怎肯这时候去触霉头,只哼哼唧唧的扮出个做错事的可怜模样,不住拿眼偷睃单嫣。因是今日初见,虽然心中极感觉亲切,但到底生分仍在,所以也未敢像对秦苏那样嬉皮笑脸的歪缠她。
这样不尴不尬的过了一会儿,明锥问单嫣:“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么?还有什么要处理的?”单嫣想了想,微微摇头。明锥便道:“那我们一会便启程吧,广泽那边早就等着急了,错纲和忍疾几路人马前天已到邢州,预计动手就在这两天。”他顿了顿,又指着胡炭问道:“不过这小孩子怎么办?你是打算把他带在身边还是怎么?”
单嫣听说,便又看向胡炭,见那小童也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为难。
她知道明锥的顾虑。眼下夕照山和惊马崖正在邢州对峙,要争得一头寿尽大妖的真身物醒,此物可能会影响两方山头的势力消长,所以谁都不想失手。不过惊马崖多年经营,实力要比夕照山高出一截,正面对抗的话,夕照山几无胜算。明锥等人是把自己当成奇兵来看的,指望自己的医术能够在战中建立奇功,力挽狂澜。为了能够让自己心无旁骛的出手,他们要解决掉一切能影响到自己心境的纠葛,这便是明锥这么不辞辛苦来帮自己对付疯禅师的原因。
本来今日早间二人就已经说定,若是到了傍晚时还未找到疯禅师,就先暂时放过老和尚,等解决了邢州之局后再组织人手倾力捉拿他。不料想临到最后,和尚倒是抓住了,却又带出个小胡炭来,事情到此又多生起枝节。明锥是害怕自己挂心小娃娃,使得邢州之行陡然生出变数。
但单嫣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别人投以桃,自当报以李,这才是处事的态度。当下细想了一想,拟出几个方案都不甚妥当,便说道:“以后再安顿他吧,现在还是先处理那边的事情要紧,等局势有了结果,我再回来带走他。”明锥容色稍和,点点头,道:“如此甚好。”看着单嫣说完却又似有动摇之意,知道她的心情。簇雪和这个孩子九年相离,一夕得聚,正该好好亲近熟悉一番才是。但眼下邢州战局将起,簇雪是关键人物,却没有时间让她尽个长辈的责任了,她该是觉得愧疚无奈吧。略一沉吟后,便又说道:“他们两个都有伤在身,遇到事情怕是不大稳便。这样吧,我安排人来跟着他们,你不用挂念他们后面之事,安心应付那头便是。”
单嫣到这时自没话说,招手把胡炭叫了过去,见他身上衣衫碎裂,脸蛋兀自黄一块黑一块的扑满泥土,神色也惴惴不安的,似是还害怕自己的怪责,当时心便软了,最后一丝恼怒也瞬间消散掉。这是她的孩儿啊,虽非亲身所出,但他体内却的的确确流动着她的精血和魂气,她怎么可能真正责怪他呢。刚才见他受伤昏倒,自己刹那间感受到的惊惧和震荡,完全无差于先前听到胡大哥的恶讯。一颗心几乎要碎裂掉,整个人都麻住了,只幸没被其他人察觉到。但在治疗时,完全不顾修为损耗,一直满溢用功,试问天下人还有谁能得自己如此?她就只怕自己出手稍迟,救不回他的性命。
胡不为一直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当初赵萱带孕身死,腹中未足月的婴儿本已是生机断绝了的,是单嫣怜悯他,怕他孤孓无亲而生起厌世之心,所以不惜转度精血,借着腹中夭胎重新凝练出神魂精魄并催产出世。这孩子,身上有胡不为和赵萱的血脉特征不假,但魂魄精神,却无一不是来自单嫣!也亏是妖怪二度成身,化成人形后比寻常人多出三魂两魄,才做得出这等逆道之事,若换个法力高强的人间术师,遇到这个情况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而束手无策。
她正念头百转,还未开口呢,那边胡炭却先问起来:“姑姑,你又要走了么?”说着脸上流露出留恋不舍之意来。他刚才把明锥说的话全都听进去了,知道单嫣还要事情要办。单嫣微微一笑,把手抚在胡炭脸上,细细帮他摘净灰泥,然后半蹲下来,与小童面对面相看。“乖孩子,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的,你……和你姑姑先找个地方落下脚来,我办完事……嗯,早则十五六天,迟则一个月,我就回来找你,好不好?”胡炭‘噢’的应了,单嫣用手整理他的碎衣,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以后别叫我姑姑了,我不是你姑姑,我是你姨娘。”
秦苏听说,当时便气息一窒,忍不住侧目相顾。暗想妖怪们果然行事跳脱,不惮人间礼法。这当着众人的面就要明目张胆的宣示名分了么。不过胡大哥现在已然离世,别说让炭儿叫姨娘,便是叫你作亲娘又能怎样。
单嫣将胡炭抱紧入怀,闭了眼睛只是心疼。这是她的孩子,已经流落在外九年了,怎么看都看不够啊,她只恨不得有个什么法子,能把他装进虚空玄境里带走才好,将他一道带在身边,这样就可以时时看着他了,也不用担心他再受什么意外。明锥见了她这番模样,少不得再作一番劝解,只说来日方长,等把事情了结之后二人团聚,那时就有时间互叙别情了。
单嫣便又洒了泪,恋恋不舍的,一再的用手摩挲胡炭的小脸,像是要努力记清他现在的每一处发肤细节,把他现在的面容拓印在脑海里。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百年前曾有诗人做过这样的名句,想来当初他的心境也是这样的吧,山水相隔,道阻且长,两个人约期一见已是千难万难,待得破尽阻碍见了面,欢聚无多,到相离时又是一番煎熬。
架不住边上的明锥一再催促,单嫣到底放开了胡炭。临起身时,却又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对胡炭柔声道:“孩儿,来,你身子太弱,姨娘再帮你看看。”说着单手握住胡炭的手腕,不由分说,把右掌覆在他丹田位置,眼睛也闭了起来。
胡炭蓦然就感觉到小腹微微一热,一股温暖的气息从单嫣掌下散发出来,透入体内,说不出的舒适快美,忍不住低低嗳了一声。这还没完,单嫣把热气传入他体内后,再把双手都按在他肩膀上,口中低低的念起咒,转瞬,清光亮起,胡炭只觉得身躯一震,似乎脑子里面被塞进了个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和往常不大一样,但是细察起来,却又说不出那种感觉。他疑惑的抬起目光,想要问问单嫣,没想到入眼的却是姨娘一副摇摇欲倒的模样,她面上疲倦已极,看起来比刚才给自己疗伤后还要辛苦得多,而一旁的明锥更是面色铁青,似是对姨娘刚才的举动极其不满。
胡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单嫣没说明,明锥也没有出言指责。他担忧的问道:“姨娘,你难受么?要不要先歇一歇?”单嫣摸摸他的头,倦然一笑,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九年前我负了重伤,没办法为他附上一段魂,致使到了今日还见不到他面。我不会再重复犯同一个错误了。”单嫣胸口剧烈起伏,闭目将息了好一会,略略恢复体力,向明锥淡淡说道:“行了,走吧。”明锥沉声应了,转身便向北方迈步行去。单嫣最后一次把胡炭抱紧,在他额头上吻一下,道:“孩子,姨娘先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别像刚才那样不懂事了,往危险里凑,那时姨娘可赶不回来救你。”胡炭乖巧应了,单嫣这才松开怀抱,深深看他一眼,猛吸一口气,迈步便行,可是经过秦苏身边时,看见那女子把目光望向自己,神色间颇有同情怜惜之意,又忍不住顿下脚步来,回想起刚才胡炭受伤时她那番惊惶紧张之态,知道这女子也是个用情认真的人物,自古多情多磨难,她经受的不幸怕不会比自己少。当时忍不住心中一软,再推翻了自己先前下定的决心,向她轻轻点头,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胡大哥还没死。”看见秦苏身子猛然剧震,倏尔瞪大了眼睛,这才施展起纵越术,头也不回的追着明锥的身影远去。
“单姑娘请留步!”秦苏大喊着追赶几步,却哪能把她叫停下来,空张着手站在那里,一时心湖里又是惊雷暴雨,骇浪惊涛。
两个妖怪带起的雪尘不多久便重归沉寂了。一众庄客刚才受过惊吓,此时早就逃散一空,这片光秃的泥地上便又只剩下秦苏胡炭和雷闳师徒四人。疯禅师拎着禅杖默默的来到众人身边,看见胡炭一脸怅惘,也在向狐狸离去的方向频频远眺,想到刚才正是自己攻击明锥才使他受到重伤,老脸上便有些赧然。
“小娃娃。”和尚招呼道。胡炭转回了脸,恭敬的应了一声:“大师。”
“有件事须要和你说说,”和尚说道,说完迟疑了一下,神色微有些不自然。胡炭微微一怔,疯禅师的这个表情让他有些疑惑,却不知这名满江湖的老狂僧有何为难之事,要来跟自己说,莫不是……他还在担心姨娘会找他的麻烦么?可是姨娘刚才明明说过不计较了呀?啊,对了,姨娘还要求他找回银锁盘……小童在这里不着四六的胡乱转着念头,那边疯禅师却已经排开了杂思,继续开言:“你是个心性很不错的孩子,行事大胆敢做,反应也快,很对我的胃口。我若是能收你为徒弟,真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幸事。”
胡炭闻言大喜,暗想:“这是要收我为徒了!”得意的向秦苏瞥去一眼。却看见秦苏呆呆站立在原地,兀自向着单嫣离去的方向眺望。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只是眼下正满心欢喜的,也无暇去深究缘由。
疯禅师的武技他刚才可是亲眼瞧见了的,和明锥一来一往的打得日月无光,单只交击的威势,就让一干庄客都吓得屁滚尿流了。出手如雷霆,拳脚开合之间飙风震荡,搅动风云,真是说不出的威风啊,自己若能拜师学到这份本事,那还怕什么宋必图邢人万?到时候谁敢在自己面前聒噪,一拳一个,把他们全都揍成乌眼鸡,瞧他们还神气什么。
“不过姨娘说还要回来找我,那却该怎么办?说不定姨娘也要教我法术呢,那我该跟谁学呢?”小童有些为难,只是转念一想却又振奋起来:“那也不打紧,我就两样都学就好了,谁也没说我只能学一样,艺多不压身嘛……嗯,明锥的武技也很高明,不过他的性子很坏,不喜欢我,做他徒弟一定会倒霉的,我才不要跟他学……”
他这里还在给自己的未来描画蓝图呢,不想和尚的下一句话便给他泼了冷水:“但我刚才仔细考虑过了,我还是不能收你为徒。”和尚摇着头,歉然说道。胡炭一呆,从遐思里醒回神来,愣愣的看着他,似乎是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待得弄明白和尚的真实意图之后,少年的脸上便忍不住显出失望之意,他的精神一下子便低落了一截,勾着头呆想片刻,低声问道:“大师,是不是因为我姨娘的事……她和你有矛盾……”
“不是这个原因!”和尚生气的打断他,心想这姨甥两个还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动不动就要质疑自己的操守品行,这种度人以恶的习惯真让人不爽。他却不知自己的这番猜想倒是猜中了事实,胡炭和单嫣还真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见少年面色灰白,一副失落的表情,和尚心头也掠过一丝不忍,可是他终究不是秦苏这样的温柔性子,多年来沉耽武学不问外事,他早就对一些常人情绪感应迟钝了。才犹豫了片刻,便又硬起心肠,续说道:“你还记得刚才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重伤。”
胡炭道:“记得……可是你看,我不是已经复原回来了么,长这么大,也没得过什么病呀。”
和尚冷哼了一声,说道:“哪有那容易!你当是手上长个疮,补一补就治好了么?你并没有复原回来!你小的时候受过致命伤,有高人把你救活回来了,不过你的元气已经永久受损,这个是先天症候,是什么药石都无法补救回来的。”
胡炭心中一沉,万料不到自己刚才猜测的事情全是真的,而且实情远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竟然如此糟糕。他想了想,到底不甘,又问疯禅师:“元气受损了,那又会怎样?”
疯禅师无奈的看着他:“元气受损,若是个普通人便还罢了,最多便是时常疲倦,做不了太重太累的活,或者就是浅睡浅眠,胸闷气促,受不得惊吓。可是换成是学术者,那就是个要命的缺陷,几乎就是断绝掉问鼎巅峰的可能了……”胡炭听到这里,心头便是一片冰凉,强烈的失落涌上心来。听着疯禅师继续说道:“天下所传的术法,无一不是依托于人的元气而生变化,你元气先天不足,这是根子伤到了,以后无论学的是武学,还是炼器,法术,终生都会成就有限,无法突破达境界的最巅峰。这便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的原因。”
“我能用十年时间把你教成一个高手,但终究没办法让你成就宗师,小娃娃,你不适合学我这门功法……”
“师傅,难道就不没有别的法子么,小胡兄弟这么机灵,学什么都会很快掌握的。我觉得学不到巅峰也没什么啊,有你教导他,那也是个千万人之上的高手。”雷闳看见胡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忍,便向师傅询问道,同时向他连使眼色,希望师傅能捡些轻软点的话来说。
哪知和尚呸呸连声,目绽怒光喝道:“放屁!什么叫做学不到巅峰也没什么!武技一道,不思进则退,不思强则弱,修的就是个必为人先!老子教过你的话你全吃进狗肚里去了是吧?若是一辈子都没机会领略绝顶风采,那还学个什么劲!回家挖坑埋死算了!”
和尚接下来又说了一些话,但胡炭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元气受损,先天不足,药石难救……”那找到厉害师傅还有什么用?那他的那些抱负又算怎么回事,笑料么?
他只知道,他完了。
胡炭心中自怜自哀,耳中一阵一阵的嗡鸣。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蜷缩起来,安静的睡上一觉。他觉得疲倦了,很累很累。几日来不眠不休的连番战斗他都没感觉到疲累,刚才大量失血身受重伤,他没感觉疲累,但是在知道自己术法之路上难有成就之后,他终于感觉到灰心了。精神一泄,疲劳便如山峦倾倒,瞬间便要压垮他的神识。
他没有怀疑疯禅师说的话。因为他知道那是真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几年来江湖行医,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他的见识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比。他曾经对自己过于苍白的皮肤和比同龄人瘦弱的身量产生过怀疑,本来还猜想是江湖奔劳和生活不安定导致的,但现在终于有确切答案了。
身边的疯禅师似乎换了话题,开始苦口婆心的说一些姨娘的坏话了,好像说什么妖怪的功法都是野路子,每一只妖怪都是各撞天命,全是瞎蒙误撞的凭运气提升上来的,根本无法形成经验来传授,他跟着狐狸也学不到什么好东西。又劝胡炭小心别和夕照山走得太近,那是个恶名昭彰的妖山……可是胡炭已经不在意了,正路怎么样,野路子又怎么样,妖怪又怎么样,反正他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想的?术法之道被堵绝,技艺无法学到顶端,那便一生都是个庸碌之人……那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朔风过耳,尖利如吼。旋起的雪花打着转撞到脚踵上,有些冰冷。
破碎的衣衫已经不能阻挡住冰雪的寒气,可胡炭也不想再运转天王问心咒来抵御了,他端着脸呆在那里,像一具瘦小的石雕一般。脑子里明明有千头万绪,可却都像手心里攥着的一把草叶灰,想捏起一头抽长,可是还没看出个究竟就断掉了。
他这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在他身边不远的秦苏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可怜的女子自单嫣离去后就僵直的立在原地,神情恍惚的,脸上表情忽喜忽悲,比胡炭更早一步陷入到混沌之境。
这姑侄二人在这一刻的表情倒又像是另一个模子里同铸出来的一样。
秦苏脑子里此刻反复回放的就只是单嫣临走前嘴唇嗫动的那一幕。
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胡大哥还没有死。”
“胡大哥还没有死!”
“胡大哥还没有死!”
“这是真的么?可是这又怎么可能,施足孝如此奸恶,又怎么会放过他呢……她……她……该不会是骗我吧?可是也没理由啊?难道她是嫉恨我对炭儿……不对!不对!是了!她真的没有骗我!她肯定知道一些事情,难怪她刚才反应那么奇怪,一点也看不出伤心呢,她是法力高强的妖怪,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法术也很正常啊,我自是不会,但她却能够感应到胡大哥的生机……”
秦苏的眼角绽起了泪花,只是却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悲是喜,抑或是悲喜交加,她的思绪此刻已经完全乱掉了,就像一锅杂味乱炖,根本无法咂辨出一个完整的味道。“胡大哥竟然还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心脏感觉到了猛烈的颤抖,嘭嘭嘭的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起来,可是与之相反的,她的身子却忽然觉得有些虚弱,双足双手软绵绵的,几乎无法承载住身体的重量了。
“六年多来我竟然以为你已经去世,我……我……”热流从脸上滚落下来,秦苏用双手遮住了脸颊。“我总是在做错事。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几年我竟然没有拼命去找你,去解救你……我怎么一点都没想过,你还活着呢……”
“胡大哥,你还活着……你还好么?”
“你现在……在哪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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