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第二十九章


    灯黑着,整个楼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连小偷怕也摸不上来的。韩丁一步一蹭地上了楼,在墙上摸索着敲门。防盗门上发出的哗啦哗啦的破铁声,在冥界般的黑暗中透出一口人间的生气。
    开门的是程瑶。
    尽管程瑶的脸被身后的灯光衬出一层阴影,但韩丁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上面抱怨的表情。她匆忙回首向亮着灯的客厅张望一眼,轻声对韩丁说道:“怎么才回来,你吃了吗?你们俩又怎么啦?”
    韩丁心里闷闷的,没说他们又怎么啦,他们怎么啦是说不清的。他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吃了。你们吃了吗?”
    “没有啊,等你呢。晶晶一回来就哭,饭也不吃。”
    韩丁低头换鞋,没有吭声。他不知道罗晶晶哭是为了他下午的脾气,还是为了龙小羽。他低声对程瑶说道:“你们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说着,往自己的卧室走。这时,客厅的门开大了,里面射出的灯光使暗暗的走廊一下子亮起来。罗晶晶站在门口,眼睛还红着,嗓子也哑了,她哑着嗓子拦住了韩丁。
    “韩丁,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就原谅我吧。”
    最后一句,罗晶晶的声音哽咽住了,但她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甚至还堆出一些讨好的笑来。那样的笑让韩丁看了真不是滋味,心里又难过,又心疼。他见不得罗晶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
    他站下来,面对罗晶晶,他说:“没事,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以后我也不冲你发脾气了。”
    罗晶晶抽泣起来,眼泪像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她抽泣着说:“你走以后……我,我追你来着……我没追上,我……我特别害怕……我怕你真的生气了,真的不管小羽了。其实,我知道你为小羽花了好多力气,想了好多办法,我知道你肯定能把他救出来的,我下午是跟你说着玩呢,你要生气你就使劲骂我吧……”
    罗晶晶像个在大人面前挨了打然后低头认错的孩子,一抽一抽地哭着,说着。韩丁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安慰,在等候他的表态,等候他给她一个定心丸,等候他告诉她龙小羽是无辜的,无辜的人终将重见天日。她等候韩丁满怀信心地宣布他已做好了准备,他将在明天微笑着走进法庭,然后大获全胜。
    也许,一个小时以前韩丁可以这样宣布,可以这样安慰这颗受惊的心。一个小时以前韩丁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最低纲领,那就是,法院即便不判放,也起码不判杀。只要能判个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也算是留下了龙小羽的性命,留下了宝贵的时间。时间对龙小羽来说,和性命同等重要。如果龙小羽赢得了这份时间,韩丁就有可能找到那些不知去向的证人,找到他们提供伪证的证据和原因,而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如果公安机关补充不到能认定龙小羽杀人的强力证据,法庭就只能将他无罪开释。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是一个小时之后。
    现在,当韩丁快要抵达胜利的终点时,他突然发现面前拦住了一座平地而起并且无法逾越的山峰。那座山峰就是那一张薄薄的纸,那一纸鉴定已经宣判了龙小羽的死刑。
    可他以前一直对罗晶晶说他行的,现在突然不行了,他该怎么说呢?他该怎么解释,该怎么让罗晶晶不误会他,不认为是因为下午的口角,不认为是因为人类可怕的忌妒!也许他真是应该向罗晶晶说明一切,应该把第二份血迹鉴定书拿出来,应该把那个生死攸关的词语解释给她听……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他看着罗晶晶那张充满悔意、充满期待的泪眼,他没有胆量说出真相。他只有走到罗晶晶的身边,用自己的怀抱来安慰她。罗晶晶在他怀里像个被遗弃的小猫那样惊恐地哭泣和发抖。韩丁抱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当着程瑶的面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他看到程瑶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意,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韩丁把罗晶晶紧紧地抱了一会儿,等着她慢慢平静。他说:“你放心吧,明天我会准时出庭,我会尽我的全力。”
    他说完,松开罗晶晶,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原来打算开庭之前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等待已久的决战。但这一夜他怎么睡得着呢?他预感到这一夜将被他永久地记住,这一夜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孤独的不眠之夜,他躺在别人的床上,第一次意识到,他和罗晶晶,这个他曾经发誓一生相爱的女孩,已经完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已经不再把他当**人。她心目中的爱人是那个已经难以救赎的死囚,而他,他仅仅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生活上的依靠,一个能给她帮助的人。
    尽管,意识到这些他心如刀绞,双目湿润,但他不想继续麻痹自己。生活如此真实,漫长的过程,繁复的细节,要看清其实只需一瞬!
    清晨他从卧室走出来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罗晶晶和程瑶也都起来了,正在为他准备早饭。他吃早饭的时候听到罗晶晶在和程瑶讨论去法院的路线,怎么走怎么走之类的。他闷声打断她们,说:“我一个人去,你们别去。”罗晶晶愣住了,程瑶看看韩丁的脸色,说:“不是说好了晶晶和你一起去吗?”韩丁头也不抬,说:“要是相信我,就别去,她去了我会紧张的。”
    罗晶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别紧张,我就坐在旁听席上不出声,我不会影响你的。”
    韩丁抬头看罗晶晶,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去干什么?是想看看你的龙小羽,还是想看看我怎么给他辩?”
    罗晶晶说不出话来,她很尴尬地愣着。
    程瑶打圆场:“晶晶,不行你就别去了,你去了受刺激。你就相信韩丁一定会全力以赴给他辩好的,你放心好了。”
    罗晶晶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响地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韩丁当然看得出她想去,她想见到龙小羽。但韩丁不想让她去。他对程瑶解释了一句:“法庭上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我不想让晶晶当场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人的死刑。”顿了片刻,韩丁沉着声音,又补了一句:“那个人是她的爱人。”
    程瑶愣了一下,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像个大姐姐那样直言快语:“你可别这么说啊,小羽是晶晶过去的朋友,她现在的爱人是你。不过,晶晶这孩子特别仁义,龙小羽过去对晶晶不错,她一时忘不了他是可以理解的。可她现在爱的是你,你可别伤她的心,她现在最需要你的理解和关心。”
    韩丁摇摇头,说:“我都想过了,我昨天想了一夜。龙小羽如果真的无罪出来,晶晶还会回去找他的,我没权利不让她回去。如果龙小羽被定罪判了死刑,我和晶晶也完了,晶晶会怨恨我。她就是跟了我,龙小羽也会在她心里装一辈子,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要是那样的话,你说我又何必呢?”
    程瑶不再说话了,其实,韩丁是盼着她能再说点什么的,他盼着她驳斥他、盼着她骂他。但她没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沉默。程瑶的沉默让韩丁本来还在飘忽的那份绝望,砰的一声落地生根。
    这顿早饭味同嚼蜡,程瑶把桌上的食物端走时韩丁都想不起刚才吃了什么。时间还早,但韩丁不想在家逗留,他早早地带上装满材料的皮包,来到尚嫌冷清的街上。他走出楼门时知道程瑶和罗晶晶都在窗前看他,目送他走远,他的脊背能感觉到她们期待的目光。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工人新村,他在路边叫住一辆出租车,往法院的方向去,到了法院下了车他才发现法院还没有开门。他抱着皮包站在街上,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站在街上,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城市,越来越拥挤的马路上很快塞满了形形**的车辆。在不远的地方,推着自行车的人成群成串地穿越红灯未熄的路口,韩丁麻木地想:平岭的早上也是这么乱吗……
    他心里也乱,乱了方寸。
    他彻底乱了,没了主张。
    他早早准备好的辩护方案,那些精心编排的提问,烂熟于胸的证据,倒背如流的证人名单,似乎都在一个不容置疑的前提下统统作废。对方原先的弱点,他借以发动攻击的入口,他和老林历经数个不眠之夜苦心策划的致命一击,统统都在昨天晚上老汪的那几句斩钉截铁的结论前,变得苍白无力、无关生死、不足为道了。韩丁袖中的暗器就是当庭披露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了一年之久的恋爱关系,以及祝四萍后来对龙小羽的死死纠缠。他本想让这样的事实使强奸之说成为无本之木,进而灭口之说亦成无源之水,再而动摇整个控证体系的逻辑关系。直到昨天下午为止,他一直是乐观的,对胜诉充满信心,他没料到形势的突变会发生在掉以轻心的瞬间。昨晚从老汪的家里出来,韩丁在公安学院宿舍区没有路灯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脑子里轰炸般地一遍一遍不停地响着那两个恐怖的字眼:喷溅!喷溅!喷溅!喷溅!他从老汪的神态上知道他完了,这个案子完了,一切早已注定。龙小羽与祝四萍那天的性接触是强奸还是通奸已无碍大局,作案的动机已变得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结果,那就是龙小羽确实杀了祝四萍。因为老汪说得很清楚,只有杀人者的身上,才会出现喷溅的血迹。
    喷溅!喷溅!喷溅!喷溅……
    韩丁在街上盲目地走着,在周围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他的步态显得迟钝、蹒跚、漫无方向。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法院的门口,然后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他没想到这才一大早他的双腿就如此疲乏,每一级台阶都攀爬得相当吃力,在迈完最后一步时他竟心虚气短,胸口像有什么压力堵着,喘息困难。他不用想也明白,这个压力就是罗晶晶。
    他之所以没有向罗晶晶说明昨晚的变化,就是想避开她的压力。他害怕见到罗晶晶怀疑的目光,害怕见到她绝望的眼泪,害怕和她争辩……她不懂法律,只相信直觉,相信她自己的那个被回忆和爱情毒化了的直觉。韩丁想,既然这样,不如让法院的判决直接告诉她吧:因为有了新的血迹鉴定,所以,龙小羽难逃一死!
    韩丁参加法庭审判已有数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以辩护人的身份独自出庭,内心的紧张难以言表。这是一个少女被杀的案件,一年前曾经轰动市井,一年后将龙小羽缉拿归案时本地的电视和报纸都做过报道,所以,来旁听的群众几乎坐满了礼堂似的审判大厅。韩丁看着旁听席上黑压压的听众,看着他对面三位面目**的检察官,看着鱼贯而入的审判长和审判员,他有点晕,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体力,能否撑到庭审的全部程序一一完成。
    审判长宣布开庭,命令带被告人到庭。不知为什么韩丁和那些翘首以待的好奇的听众一样,此刻也非常希望好好地看一看这位龙小羽。自打从绍兴调查回来后他就已经不把龙小羽当做一个杀人犯了,就不相信他是个杀人犯了。他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心目中的龙小羽已经变成了一个善良、朴实、仗义的好男孩,对女人很不错,是个情种。而现在,当袖口上那个被忽略的血点揭开真相之后,他再次看到龙小羽,看到他的那张脸,韩丁的感觉又是怎样呢?那张脸上五官依然端正英俊,皮肤依然黝黑光洁,走起路来依然身材挺直……但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韩丁从龙小羽依然如故的脸上,似乎看出了几分阴鸷,几分故作镇定的姿态。审判庭明亮的灯光也使那张脸的神色,比起在看守所那间晦暗的谈话室里看到的样子,憔悴了许多。龙小羽也在看他,韩丁辨不清那目光竟是清澈如水般的安详,还是带了些戏弄的笑意。龙小羽今天的眼神中,解读不清的东西似乎太多。
    审判正式开始,一切依序进行。在韩丁的感觉上,程序快得有些疲于应付,可在上午十二点钟庭审暂告一段时,仅仅到了双方质证的一步。在上午的庭审中,韩丁依然按照原来的方案,提出包括祝四萍父母在内的一干证人故意隐瞒被告人与被害人有过恋爱关系的事实,构成伪证,要求法庭剥夺上述证人的作证资格。同时提出杀害祝四萍的主要凶器下落不明,其他指控证据也不能排除龙小羽正常到过案发现场而产生出同样痕迹,因此请求法庭不予采信。韩丁在做出上述请求时,几乎提到了所有控方的呈堂证据,但唯独没有提到那份血迹鉴定书。
    关于那份血迹鉴定书,韩丁提出:由于本案先后出过两份血迹鉴定书,且内容结论大相径庭,而第二份血迹鉴定对认定被告人的罪与非罪关系重大,因此,建议法庭慎重行事。他请求法庭将龙小羽外衣上的血迹重新进行鉴定,重新鉴定的机构应排除已做过鉴定的两家单位,而应另选其他权威部门进行。
    在公诉人的席位上,主要发言的是个中年老成的检察官,语速不慌不忙,态度不急不愠,虽然没有公诉方惯常的慷慨激昂,但那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式,在赢得法官和听众好感方面显然起了更好的作用。韩丁以疲惫之师,身心交瘁地与之应战,在经验上、口才上、信心上,以及精神状态上,已经输了一筹。但他注意到,他的关于原被告曾是恋爱关系并且被告死前一直追求原告的证据,还是让对方感到吃惊,他看到他们急急地翻阅材料,低声地协商对策。他看到他们协商半天,没有对策。他们对韩丁提出的证据,对韩丁提出的种种反驳,无话可说。在证据方面他们唯一让韩丁处于劣势的,就是那份鉴定书。
    这份鉴定书太强大了,一下子把韩丁拖进了败局。韩丁看得出来,在公安局技侦处的专家出庭讲解鉴定结论时,龙小羽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呆板起来,眼神茫然,那几乎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第一次开庭在法庭调查后结束了,控辩双方没有当庭辩论,被告人没有最后陈述,法官也没有宣布判决,龙小羽的生死将留待下回分解。尽管,审判长采纳了韩丁的建议,决定对韩丁质疑的那份鉴定书进行重新鉴定,但韩丁心里也明白,对重新鉴定的结果绝不能抱有太大幻想。重新鉴定有点像是一个时间上的拖延,作用如此而已。
    当龙小羽被押解出庭时他转头看了韩丁一眼,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求助,至少韩丁是这样感觉的。那目光让韩丁心里轰然一震,继而百感交集,他也说不清这小子究竟是可怜还是罪有应得。
    在离开法庭回家的路上,韩丁的心情由百感交集转为惶惶不安,他全然不知此番回去该如何面对罗晶晶那份翘首以待的期盼。他反复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向罗晶晶叙述今天审判的过程,用什么样的方式引导她对未来的结果做出心理准备。他回到工人新村走进程瑶家时,他看到的情形和路上的想象几乎完全相同,罗晶晶的表情,程瑶的表情,都和想象的相同。她们上来并不马上询问今天法庭的情况,先是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像接待劳苦功高的战士那样,把韩丁迎进屋里。程瑶冲在前面,帮他接了皮包,帮他脱下外衣,给他递上滚热的毛巾,嘴里伴着一连串相应的寒暄,那热情的寒暄让韩丁应接不暇。但他仍然把注意力投向罗晶晶那边,罗晶晶一见他进屋便跑进厨房,一趟一趟地往客厅的餐桌上端菜。天哪,她们今天做了多少菜!有蒸鱼、炖鸡、炒菜、沙锅等等,顷刻摆满了客厅的桌子。罗晶晶把那些盘碗杯筷精心地摆好,然后忐忑不安地看韩丁的脸色。韩丁最怕见到罗晶晶这种小心翼翼看他的眼神,那种讨好的眼神让韩丁心疼死了——她还是孩子呢,他不想让这个花一样的女孩在他面前这般委屈,这般战战兢兢。
    程瑶说:“你饿了吧,快吃快吃,咱们一块吃。”
    她帮着韩丁拉椅子,帮韩丁摆酒杯,韩丁机械地甘受摆布地坐下来,但没动筷子。程瑶又招呼罗晶晶一起坐,还示意罗晶晶赶快给韩丁倒啤酒。韩丁说不喝酒了吧,罗晶晶端着酒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程瑶执意让罗晶晶给他倒上:“得喝!你今天辛苦了,得好好慰劳慰劳你!”她让罗晶晶给她和自己也倒上,她们都不会喝酒,但都倒了个杯底。见三个杯子都有酒了,程瑶举杯说道:
    “怎么样,咱们先喝一口,喝完了边吃边谈。你非不让晶晶去,这一上午可把她急坏了,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
    罗晶晶也举了杯,一脸期待地看韩丁。韩丁的表情很低沉,但那并不能改变她脸上的期待。韩丁知道,她期待听到的是过程和细节,而结果似乎早就自不待言。
    韩丁没有举杯,他不敢正视罗晶晶,只好把目光固定在程瑶的方向,他说:“程姐,你这么说,我有些话就真不敢开口了。”
    程瑶举着的杯子尴尬地停在半空,她的声音也有些尴尬,但还故作镇定:“噢,有什么不敢说呀,怎么啦,今天是不是不顺利?”
    “对,是不顺利。”
    程瑶放下了杯子,连她也不敢侧目去看罗晶晶的反应,她只敢看韩丁:“哟,怎么不顺利呀?”
    韩丁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移向罗晶晶,他缓缓地说:“检察院今天呈交法庭的,是第二份血迹鉴定报告,这份报告和第一份报告的结论不一样。”
    罗晶晶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韩丁几乎分不清她是全神贯注还是呆若木鸡。
    他也分不清程瑶的反应是迟钝还是畏惧,她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不一样啊,是什么结论?”
    韩丁说:“第一份鉴定的结论是不确定的,第二份鉴定的结论是确定的,认为龙小羽……认为他还是有问题。”
    程瑶继续傻问:“有什么问题呀?”
    韩丁说:“如果法庭采信了这份鉴定报告,这案子就麻烦了。”
    韩丁一直尽量避免使用那类直截了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意思,他最怕程瑶冒傻气再问下去:“怎么麻烦了?”好在程瑶终于没有这么问。怎么麻烦了?这还用问吗?但程瑶的问话依然执著地把锋芒指向最终的结局,也许她以为罗晶晶此时也只是想知道最终的结局。
    “你不是说公安局那些证据都不能完全认定这件事吗,那这份报告呢,光凭这一份报告,法院就能认定了吗?”
    韩丁运了一下气,才吃力地把他要说的那个字说出口来:
    “能!”
    程瑶哑了,她眨着眼,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字的意义。罗晶晶却似乎醒了过来,并且开了口:“法院怎么说?”
    “法院同意我提出的要求,另找一家权威部门,对第二份报告的结论和论据进行复核。”
    罗晶晶也许弄不清复核是怎么个复核,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韩丁给她一个定论。
    “那复核……复核会怎么样呢?”
    “这只能等了,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让哪里复核呀,咱们能不能去托托人?”
    韩丁本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怎么托人?但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他说:“我打听打听吧,看看法院准备把这份报告送到哪里。”
    罗晶晶不再开口,眼圈红了,她从桌边站起来。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了。程瑶也跟进去了。韩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他听不见罗晶晶的哭声,但能听到程瑶低声的劝慰……
    整个下午罗晶晶都没再走出那间卧室。那一桌丰盛的午餐谁也没吃。程瑶一会儿卧室一会儿客厅地在韩丁和罗晶晶两人之间来回走动,劝慰罗晶晶,和韩丁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又能怎么办呢?韩丁已经说了:只能等,只能听天由命。
    法庭再次开庭要在十天之后,所以,韩丁在晚上罗晶晶终于走出卧室后提出建议:“先回北京去,等开庭时再过来。”北京远离平岭,对罗晶晶的心情也许好些。但罗晶晶不想走,她对韩丁说:“你回去吧,你要想家了你先回去,我想待在这里。”韩丁不再劝她,是的,这里离龙小羽近,工人新村在平岭城东,市公安局看守所在平岭城北,只隔了半个城区,说不定在夜里哪个梦中,就能呼吸相闻。
    这十天对韩丁来说,相当难熬。他和罗晶晶的沟通越来越难,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彼此对话,也要通过程瑶传达。程瑶白天出去上班,家里只剩他们二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各在各的屋里待着。中午罗晶晶会出来做饭,做完了和韩丁一起吃,但吃得很沉默,且只有两三口。韩丁让她多吃,她就多吃一筷子,应付似的,韩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韩丁白天有时也会出去转转,每次出去都对罗晶晶说是去法院探探情况。其实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情况好探呢?他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骗骗罗晶晶而已。关于那份血迹报告,关于喷溅这个杀头的字眼,他打电话到北京和老林谈过,老林也是哑然无话。老林的专业经验一直是韩丁足可仰视的,他的这个反应让韩丁更加确信大势已去,确信龙小羽的死期已经为时不远了。
    十天后,法庭再次开庭。
    这一次韩丁依然不同意罗晶晶前去旁听,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连程瑶也坚决表示赞同。她特地请了假留在家里陪着罗晶晶,她口口声声让罗晶晶帮她好好清理一下厨房,她家的厨房藏污纳垢早说要清理的,一直拖到现在,现在竟成了缓解心情的事由。
    下午两点钟,韩丁回来了。厨房这时真的焕然一新,该扔的东西都扔了,该洗的东西都洗了,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清洁出来的污泥浊水也早就荡涤一净。程瑶给韩丁开了门,帮他挂衣服,换拖鞋,然后陪他一起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坐在床上,不看他们,像一个等候宣判的囚徒似的低头不语。还是由程瑶艰难地向韩丁发问:
    “今天判了吗?”
    韩丁没说话,但点了头。
    程瑶又问:“判的什么?”
    韩丁说:“死刑。”
    空气是凝结的,罗晶晶一动没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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