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林半夜三更把电话打到韩丁父母家的第二天上午,韩丁就乘坐飞机匆匆赶到了平岭。他是和父母吵了一架之后丢下那堆让他焦头烂额的书本和笔记离开北京的。他很少见父亲发那么大的脾气,很少见父母在对待他的态度上那么空前一致。母亲一向是护着他的,这次也真的生了气:“你爸把学校都给你联系好了,把监考人也帮你找好了,我也是向单位请了假在家给你做饭照顾你的,你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了。你要是就这么走的话,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管你了,我们可是说到做到的。”
父母真的发火了,但韩丁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他到达平岭的这天下午在老林下榻的宾馆和老林见了面。老林说:“我之所以让你马上来,是因为姚大维今天下午已经带着人上北京抓龙小羽去了。龙小羽过去是你的当事人,你帮他辩护这个案子现在在咱们这圈儿里也出了名,这个刚刚翻过来的案子一旦再翻过去,对你肯定是有些负面影响的。所以,有关情况你应该早点知道。”
韩丁这时还处于震惊和迷惑的阶段,他还是不敢相信那场已成定局、已成历史的案件这么快又发生了逆转。他茫然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张雄死到临头又翻了供?”
老林摇头,说:“张雄没有翻供,这事还是姚大维先发现的,他对龙小羽这案子始终有怀疑。他仔细研究了张雄和那几个同案犯的口供,他们对那天晚上行凶过程的供述基本是一致的。张雄只是用铁锹把儿打了一下祝四萍的腰部,这一下没有对祝四萍构成大的伤害,祝四萍被打倒后还踢了张雄的下部,踢得力量还很大呢,张雄是被踢急了才动刀捅她的嘛。法医鉴定我也仔细看了,那三刀都不是致命伤,只伤皮肉,未及器官,伤口的出血量也不是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法医鉴定写得很清楚,祝四萍的致命伤在头部,是头部遭受重击后导致颅骨破裂而死亡的。我在和张雄谈话和向其他两个同案犯调查时也着重问了当时他们行凶的过程,他们都否认击打过四萍的头部。现在公安机关根据审讯中发现的这个情况,重新做了现场分析,已经明确认定刀伤在前,棒杀在后。从刀口的情况看,绝不是在祝四萍已经死亡之后才刺的。前两天省公安厅的专家也都来了,再次做了现场实验,认定龙小羽袖口上的那个喷溅血点,完全可以在他用铁锹把儿击打被害人头部时产生。再把龙小羽留在铁锹把儿上的掌纹的位置与张雄留在铁锹把儿上的掌纹位置进行比对分析和力量计算,结果也是肯定的。也就是说,祝四萍头部遭受的致命一击,肯定是龙小羽所为。根据老姚他们分析,龙小羽第二次返回工地办公室时看到祝四萍受伤,他先是想救她,因为从血迹鉴定看,他确实曾经想把她抱起来。祝四萍那时候应该是清醒了,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龙小羽放弃了救助,而且,用铁锹把儿击打了她的头部,把她置于死地了。”
韩丁听着,愣着,他脑子混乱,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从老林的话中找出破绽,找出矛盾,找出解释不通的地方,但似乎没有抓到任何机会,他只有哑口无言地听着。
老林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既然是这么个情况,我也只能这么给张雄辩了。如果我的辩护依据成立的话,张雄被判的罪名只能有两个:或者判故意伤害,或者判故意杀人未遂。这两个罪名都可能免掉死罪。如果是这样的话,替祝四萍抵命的,只能还是你的那位龙小羽。”
韩丁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林。
老林喘了一口气,停歇了片刻,不知是想安慰韩丁还是替自己解释,他接下去说:“我这也算成全你了,原来你事业得利,丢了爱情。现在事业上可能算个挫折,但罗晶晶那边你说不定又有机会了。什么事都一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是的,老林的话没错,罗晶晶对他来说,当然要比事业上的一个偶得不知重要多少倍呢。罗晶晶是他的爱情,是他的生活,是他曾经品尝过的幸福。但此刻,不知为什么,韩丁所想的居然并不是罗晶晶,他这时的思绪都集中在龙小羽的身上。龙小羽!他为什么要杀掉祝四萍?
他不是先奸而后杀;他杀她不是为了灭口;他也不是害怕失去罗晶晶,罗晶晶早已知晓他的这段旧爱,他不杀四萍也不会失去罗晶晶。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非要杀掉祝四萍不可?
这是他和老林最初经常研讨的话题,他刚接手这个案子时一直把犯罪的动机作为一个突破口,企图作为对杀人指控的一个最有力的悖论。关于龙小羽的动机,老林至今也说不清楚,但他提到了一个情节,这个情节也是姚大维的一个新发现。姚大维告诉老林,他最近再次访问了保春口服液的特聘专家梁教授,因为四萍被杀以前,就是从梁教授家去的扩建工地。据梁教授夫妇回忆,四萍被杀的那天傍晚他们夫妇二人吵了一架,起因就是为了保春口服液。梁教授在几次实验中发现,保春口服液中有一种名叫莲硝碱的配料可能会造成长期服用者脑部神经的损伤,她后来又在一份国外的资料中看到了一个因服用含有莲硝碱的药物而致脑瘫的病例。于是她紧急约见了罗保春,向他提出了这个隐患。据梁教授说,那次约见她和罗保春谈了两个多小时,她用大量实验数据和国外病例的事实试图说服罗保春停止保春口服液的生产和销售,迅速调整配方,研制替代产品。而罗保春则以这是关公司的生死存亡为由,声泪俱下地说服她暂不对外透露这个实验结果。很明显,梁教授一旦对外公布保春口服液存在的问题,那价值五千多万元的库存产品势必成了一钱不值的废品,在当时保春制药公司内外交困的窘境下,无异于宣布了罗保春的末日。梁教授也深知事关重大,答应回家考虑考虑。当天傍晚,罗保春让司机给梁家送去一个厚厚的信封,梁教授又让司机原封不动带了回去。她不用拆也清楚那里头是钱。司机走后丈夫和她发生了争吵,丈夫主张罗保春的钱可以不收,但为了这厂,为了这么多工人,当然,也为了他们自己,暂不公布这个药品的缺陷是可以的。但梁教授认为工厂的存亡固然重要,工人的生计固然重要,但千百万消费者的健康和安全更加重要,她作为一个科学家的道德和良知也同样重要。两人的争吵愈演愈烈,从客厅吵到卧室,虽然他们后来把卧室的门关上了,但不能保证在厨房里干活的祝四萍没有听到。他们以为祝四萍不过是个请来的保姆,一个文化不高的小女孩,也不是制药厂的人,所以,争吵时全都掉以轻心。梁教授夫妇的争执自然没有结果,因为在这场争吵发生两天之后罗保春死于非命,数月之后保春公司宣布破产,半年之后那几千万积压口服液大多过期作废,余者悉数销毁,仓库里和市场上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了,再也不会流毒社会了。梁教授顾及自己的声誉,对莲硝碱的危害终于隐而未提。
姚大维之所以向老林通报了他调查到的关于保春公司灭亡前的这段秘密,其目的也许正是提供了一种猜测,一个暗示,任何人都可以据此推断:祝四萍听到了梁教授夫妇争吵的内容,当天晚上拿去威胁龙小羽,龙小羽感恩于罗保春,获爱于罗晶晶,受惠于保春制药,他未来的生活和事业也许会因祝四萍上下嘴唇的随意开合而毁于一旦。如果这个推断不幸成立,灭口之说还需要更多理由吗?
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然而现在,也许一切分析和推测都是不必要的,真相将很快大白,老姚终于坚持到胜利,笑到了最后。他已经带了他的弟兄、带了检察院签出的逮捕令,飞往北京去了。也许龙小羽不日落网便会供出一切,一切内容、一切缘由。这时韩丁想到了罗晶晶,他不知道罗晶晶和龙小羽一直住在北京的哪一个角落,但他知道老姚那帮人神通广大,龙小羽此番插翅难逃。他头脑中立即出现了罗晶晶震惊和哭泣的面容,他难以预测当龙小羽在罗晶晶的温柔乡中被从天而降的警察突然铐走的时候,罗晶晶的精神会不会在同一时刻崩溃掉。
尽管,他完全相信老林对情况的介绍,他也相信姚大维的细心和经验,也相信那些拥有专门技术的专家所做出的法医鉴定和现场试验,但作为龙小羽的律师,他还是负责任地看了老林提供给他的一应材料。那些材料的逻辑是严密的,依据是确凿的。很明显,整个案件的转折就出在大雄和那两个同案人的口供上,原来以为刀刺和棒击都是大雄一人所为,抓到了大雄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棒击死者的头部,于是,四萍头部所受的致命一击才成了全案的中心,成了逆转的由头。
看完这些材料,韩丁束手无策,他甚至也不再想自己该有什么举措。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设法在警察到达之前找到罗晶晶,把她从龙小羽身边领走,他不想让她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再次看到龙小羽镣铐加身。罗晶晶这两年所受的刺激已超过了她这么大的女孩子能承受的界限,韩丁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再次平安度过这道心理上的险隘。
对大雄的审判用不了几天就要开庭了,老林行色匆匆地和韩丁谈完,乘出租车离开了宾馆,到看守所与他的委托人进行最后的会面去了。韩丁就在老林的房间里,用手机拨了罗晶晶留给他的那个最新的号码。
很快,电话通了,传来的声音果然是罗晶晶的,而且,她一接电话就热情地叫出了韩丁的名字。
“喂,韩丁吗,你找我有事吗?你在哪里呢?”
韩丁问:“你在哪里?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呀,怎么了?”
韩丁说:“你能出来一下吗?你到我爸爸妈妈那里去,你在那儿等我。我在外地呢,我马上回去。我想见你一面,必须今天见你一面。你别跟龙小羽说我要见你,你就说你要去外地演出,然后去我爸妈那儿,今天多晚我都会赶回去的,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你说。”
韩丁不停气地把这一大段话说完了,罗晶晶才有机会出了声:“到底什么事啊?我不在北京,我在绍兴呢。”
韩丁砰的一下哑住了,喉咙里哑了半晌才发出了疑问:“什么,你在绍兴?”
“对呀,我陪小羽一起来的,他来看望四萍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我们刚到。刚去了一趟四萍家,她爸爸去广州打工了,她妈妈出去看病了,都不在家。”
韩丁想了一下,说:“晶晶,你听着,我现在马上赶过去,你把手机一定开着,我到了绍兴就给你打电话。另外,你别告诉龙小羽我来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罗晶晶有些疑惑:“到底什么事啊?”但在韩丁一再恳切地要求下,她终于答应了:“好吧。”她说:“我不告诉他。”
挂了电话,韩丁立即跑到宾馆的服务台去查询飞机的航班。去杭州的最早一班飞机也要等到后天。韩丁只好急急忙忙赶往火车站。在离开宾馆之前他给老林留了个条子,告诉老林他走了,到绍兴找罗晶晶去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从平岭到绍兴的火车夕发朝至。绍兴阴着天,韩丁从绍兴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不知是身上一夜未止的虚汗还是绍兴空气中的潮气,他全身内外似乎都被一种难耐的湿闷包裹着。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思维和步伐一样疲惫不堪,好在绍兴的街市他还记忆犹新,还可以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个简易的埠头,比上次还要顺利地搭到了一只小船。那只小船载着他,摇曳着向通往四萍家那条雾气蒙蒙的河道划去。
在上船之后,他拨通了罗晶晶的手机,他问罗晶晶现在何处,是不是正在四萍家。罗晶晶说:“我们刚出来,正在船上呢。”韩丁吓一跳,在船上?他下意识地瞻前顾后,前后河道上,目光能及之处,既无先行人,也无后来者。韩丁问:“你从哪儿出来的?”罗晶晶说:“我们昨天到石桥镇去了,小羽想看看他小时候的地方,那镇上有个旧戏台子,小羽他爸在那里演过戏的。韩丁你真应该也来看一看,我还在那个戏台子上走了一圈猫步呢。石桥镇是很古老很古老的那种小镇子,你在北京看不到的,人也都纯朴极了,这地方要是开发旅游,老外肯定就住下不走了。”
韩丁听她说完,把声音放小,仿佛怕电话里的声音被周围人听去似的,他问:“晶晶,龙小羽在你旁边吗?”
罗晶晶的声音则无所顾忌,大声答:“在呀,他在划船呢,他说他好久没划船了,想试试。你要叫他过来说话吗?”
韩丁连忙制止:“不要不要!”他问:“你们现在到哪儿去?”
罗晶晶说:“我们去四萍家。你在哪里呢?”
韩丁犹豫了一下,说:“好,那我也去四萍家。”
他的船正是向四萍家划去的。依然是那条曲折的河道,依然没走到曲折的尽头,在那个洗衣洗菜的临河小埠,韩丁弃舟登岸。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短巷,又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他看到路边的住家个个炊烟袅袅,看到紧临河汊那个袖珍的集市,早市刚散,午市未开张,横卧河汊的短桥上,挤了些扛着菜篓的小贩,不知是刚来还是离去。他在菜篓竹筐中挤过古桥拱起的脊背,走到对岸,在那家理发铺子的边上,拐进那条僻静的小巷,接下来,他就走到了那个天井般的院落。这个院落留给他的印象充满惊惶、混乱和喧嚷,可能与他在这里和四萍的父亲打过一架有关。但此时,在他临近它的这一刻,他听到院内静无一声。这种寂静令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他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又深又暗的门洞,天井里的阳光随着他的脚步在视野中一点一点地扩大,他看到那块方格大小的阳光下,摆着一只矮矮的竹椅,上面坐着一位病弱的妇人,韩丁认出那正是四萍的妈妈。他看到她的膝前跪着一个人,她拉着那个人的手正在喃喃细语,她像爱抚阔别而归的儿子那样,用另一只枯细的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头发,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母爱的慈祥。韩丁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从他颀长的身躯和宽阔的肩背上,可以认出那就是龙小羽。
韩丁走进院子,他还看到了上次扶四萍母亲到河边旅馆去找他们的那个小姑娘,还看到了站在那小姑娘身旁的罗晶晶。一见到罗晶晶也在场他心中的焦急立刻释放,心悬的石头落在了地上。罗晶晶也看见他了,冲他点头微笑,他也还以微笑。院子里还有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孙子,他们站在墙根下都不出声,仿佛生怕打搅了这场感人的“母子重逢”。
韩丁走到罗晶晶的身边,他想开口时却看到四萍的母亲从竹椅上艰难地站起来,伏在了龙小羽的背上,让龙小羽把她背起来向楼梯口走去。罗晶晶和那小姑娘都上去帮忙,但龙小羽摇摇头不让。那个女人太瘦小了,她在他宽阔的背上很舒适地匍匐着,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韩丁跟他们上了楼。楼梯很窄,只容一人通过。楼上的房间也很窄,看上去破旧不堪,但破旧中还是透露出一点穷苦的温情。龙小羽把四萍的母亲安置在床上,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娴熟到位。韩丁听到他管她叫姆妈,那是绍兴人对母亲的称呼。他在问她想吃什么,他去买。那妇人用虚弱的声音,说了一句很清晰的话,连站在门口的韩丁都能听得清晰无误。
“我想吃你做的饭,吃你做的霉干菜烧肉。”
龙小羽笑了一下,韩丁看见的,那是一种很纯朴的很孝顺的笑,笑得非常动人,笑过以后他说:“好。”
龙小羽转过身,在罗晶晶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罗晶晶点头向门口走过来,那个小姑娘也跟过来,说:“姐姐,我陪你去买,我知道哪里的肉好。”
在门**臂而过的瞬间,韩丁终于有机会和罗晶晶说了第一句话,他说:“晶晶,我要跟你谈一下。”
罗晶晶没有停下来,她说:“我去买肉,等一会儿吧。”
她下楼去了,让那小姑娘领着,去为四萍的母亲买肉。龙小羽为四萍的母亲盖好被子,从床边直起身来,这时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韩丁。
他并不惊奇,显然他已从罗晶晶的嘴里,知道他也来了绍兴。他友善地冲他走过来,像主人那样热情地打着招呼:
“韩丁,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丁说:“刚到。”龙小羽腼腆地笑笑,有些拘谨似的。他在平岭看守所以阶下之囚的身份和韩丁谈话时,就是这样拘谨的,如今一点没变。他说:“听晶晶说你们上次为我的事来过这里,我听了很感动。我以前就住在这个楼上,想看看我住的屋子吗?来,在这边。”
他主动走出四萍母亲的屋子,领着韩丁推开楼道尽头的一扇小门。韩丁知道,那就是祝四萍的屋子,龙小羽和祝四萍相爱时,就住在这里。
这是一间更小的屋子,地面、四墙、屋顶,都是木板钉的。屋里没有窗,借着门外楼梯上的阳光,可以看到屋里拥挤着床、柜、小桌和许多杂物。木墙已经糟朽,上面挂了很多从画报上剪下的照片,俊男美女都有,更多的却是豪宅和跑车。靠床的那面墙最整洁,只挂了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照片,显然是小照片放大的,因而颗粒粗糙,但祝四萍和龙小羽相依而笑的情景,却那样真实动人。
“我就睡在这里。”龙小羽把一张床指给韩丁看。那是个普通的单人床,可能比普通单人床还要小些呢。“太小了吧?”他笑着问韩丁。“那时候我都习惯了,两个人挤着睡,一点不觉得小。”
韩丁注视着他的眼睛,屋里很暗,但龙小羽眼中的光芒足以勾勒出他的全部表情。韩丁问:“你还怀念过去的生活?”
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注意到韩丁的语气,那语气似乎把这句看似普通的话问得含有深意。
“当然。”龙小羽点了头:“过去的生活,无论怎么贫穷,怎么难过,我都会怀念的。我昨天带晶晶去了石桥镇,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还带她去看了那镇上的戏台子,我爸爸就在那台上唱过戏。他就是在那个戏台的后面,第一次教我要懂得报答别人。他对我说:‘如果人家帮过你,你就一定要记在心里,一定要回报人家。’四萍的妈妈待我好,她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儿子,所以我要回来看望她,我要一辈子感激她。韩丁,你也是我要一辈子感激的人,等我有了能力,我一定会报答你!”
韩丁没动声色,既没有表示拒绝也没有表示接受。他冷冷地问:“那四萍呢,四萍帮过你吗,她对你好过吗,你需要报答她吗?”
龙小羽严肃下来,他显然听出韩丁咄咄逼人的话语并非无心的议论,那几乎是一串严厉的追问,他或许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了,所以,他愣了片刻,“四萍?”他说,“四萍也帮过我,可我也帮过她,我已经报答过她了。我以后要报答的,是她的母亲。”
韩丁毫不客气地把话迎上去:“对她的母亲你不仅仅是报答,你应该做的是忏悔。你今天到这里来,你跪在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面前,你忏悔了吗?”
龙小羽看着韩丁,韩丁也看着他。这张面孔韩丁真的太熟悉了,可直到现在,直到此刻,韩丁仍然会被它的感觉迷惑。这是一张多么端正、英俊、正派、纯朴、善良的脸啊!这张脸会让每个男人信赖,会让每个女人喜欢,它自然流露的气质,是那些奸猾的人、邪佞的人、委琐的人装都装不出来的。
龙小羽开口了,他应对的方式与他的气质一样,多了些直来直去的厚道,少了些绕来绕去的矫情。他开口反问道:“听晶晶说,你刚从平岭来,是我那个案子又有什么情况了吗?”
韩丁点了头:“对,又有了新的情况。”
龙小羽也点了点头,心照不宣似的停了一下,他又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韩丁说:“当然需要。”他也有意停了一下,然后说:“不过你到这里来,已经在开始做了。”
龙小羽目不转睛地问:“我做了什么?”
韩丁不动声色地答:“忏悔。”
龙小羽肯定明白了,不然他的脸色何以会如此苍白?他的声音何以会突然颤抖?那颤抖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是遮掩不住的。
“我……还需要做什么?”
韩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你还需要……请一个律师。”
龙小羽沉默。
沉默之后他说:“如果我还请你……做我的律师,你接受吗?”
韩丁也沉默,之后答道:“我有两个条件,你答应,我接受。”
“什么条件?”
“第一,你要去自首。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七条的规定,自首,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第二呢?”
“第二,你要如实告诉我,你对四萍有那么大的仇恨吗?你那天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看到她奄奄一息了还要一棒子打死她?为什么?”
“就是你们所说的犯罪的动机吗?”
“对了!”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动机呢,是动机能减轻罪名吗?”
“不,我只想知道,被一个那么单纯的女孩爱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冷血杀手;我还想知道,一个看上去那么善良正派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冷血杀手!”
龙小羽一动不动。在这间不足十米见方的小阁楼里,在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中,在经过反复折射早已失去了本色的阳光下,他的脸和他的身躯依旧是那么完美;他的声音有些哑,哑得也那么完美,他的五官和轮廓,几乎像是一个被自然之手琢成的雕塑。
“你尝过饥饿的味道吗,你尝过贫穷的味道吗?”龙小羽平静地说,“饥饿和贫穷对我来说,是一种心理的压迫,是一种精神的屈辱。饥饿和贫穷让我没有任何快乐,让我一天到晚只是想找吃的,只是想找地方睡,只是想挣钱,只是想怎么活着,只是想……想着第二天上哪儿去,能干上什么活。”
龙小羽停顿下来,韩丁忍不住替他说出了后来的结果:“是罗晶晶让你不再挨饿了,是罗晶晶给了你体面的工作,是罗晶晶让你有了钱,让你像个上流社会的白领那样生活。所以,你要杀死祝四萍,因为她想妨碍你,她要破坏你得到的快乐。”
“不!”龙小羽断然地摇头,他否认了韩丁的推测,“她不是要破坏我的快乐,她是要毁掉整个保春制药公司,毁掉罗保春的事业,毁掉罗晶晶未来的生活!她在梁教授家听到了一个能毁掉这一切的消息,她告诉我她决定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找报纸找记者公布出去。她要让记者去找梁教授,逼梁教授说出保春口服液的问题。她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她说除非我同意离开罗晶晶和她继续好下去,除非我同意……”
是的,这就是动机,这就是结论。韩丁没有感到惊诧,但他的灵魂不知为什么被意外地震动了一下。震动他的不是龙小羽喃喃的自语式的坦白,而是被这个坦白带出的想象。他想象出当祝四萍在看到龙小羽穿好衣服无视她的哀求挽留,执意要离开工地办公室时有多么的气急败坏;他想象出当祝四萍发出那个致命威胁后龙小羽的面色多么惨白;他想象出龙小羽第二次返回工地办公室寻找手机时,面对血泊中祝四萍的**求救那一脸犹豫不决的神情;他想象出龙小羽想把她抱起来但抱起来又放下了;他想象出龙小羽放下祝四萍后灵魂的搏斗和抉择;他想象出他终于下决心把那根铁锹把举过头顶时那窒息的心跳和颤抖的面庞……也许他是为了报恩,报罗保春的知遇之恩;也许他是为了还情,还罗晶晶的爱恋之情;也许他是为了利己,他不想回到饥饿、无业和低人一等的生活中去……所以,那根木棍在半空停了两秒钟以后,终于狠狠地劈下去……
隔壁传来四萍母亲的呼叫,那一声呼叫让韩丁和龙小羽都全身一惊。龙小羽转身跑进了四萍母亲的房间,房间里传来那妇人嘶哑的咳嗽和龙小羽关切的询问。韩丁默默缓步走出这间狭小阴暗的蜗室,往楼梯下面的阳光走去,一步一步地,他让自己渐渐走出那些不堪想象的画面,走出龙小羽那些充满乌云的生活,那生活的乌云也给韩丁的心里投下一片阴影,让他对眼前明媚的阳光倍感渴望。
他独自走下窄窄的楼梯,走进阳光直射的天井。他闭上了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眼睛,眼皮在他的视觉中由黑变红,头脑也随着视觉的恢复而渐渐清醒,他想:“真是一场噩梦!”
他睁开眼,眼睛依然有些酸楚,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几个男人从暗暗的门洞里走进来,为首的一个煞是面熟。
他看那人,那人也看他。
他怔怔地、喃喃地叫了一声:“老姚?”
他看清了,这魁梧的汉子正是姚大维。他身后的人显然都是他手下的弟兄。
老姚脸上露出淡淡的一笑,他就是这样老练地表现出胜利者的自豪和矜持。他看着对他的突然出现而目瞪口呆的韩丁,没有说话。然后回身向他的手下摆了一下头,那几位精干的便衣立即快步越过韩丁向那个楼梯口走去。
“你们等一下!”
韩丁突然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有两位便衣同时也反应迅速地一把扭住韩丁。韩丁冲姚大维喊道:
“他已经同意自首了,你们让他自首吧。”
姚大维冷淡地摇了一下头,轻轻地说了句:“晚了。”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命令,便衣警察们身手矫健地甩开韩丁,迅捷地登上楼梯。姚大维从呆若木鸡的韩丁身边走过,也上去了。那腐朽单薄的木制楼梯也不知能否承载住那么急促密集的脚步声,那轰然作响的脚步声让韩丁惊醒,让他转身跟着他们跑上了楼梯。
韩丁跑上楼梯,杂乱的脚步声仿佛突然消失,楼上竟是一片出奇的安静,反常至极。
韩丁看到,四萍母亲的房里没有人,几个便衣都堵在四萍那间小屋的门口。韩丁挤过去,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姚大维向下弯曲的脊背,那宽阔的脊背在这间狭小的屋里几乎堵住了一切视角,直到他直起腰转回身的刹那,韩丁才看到了那张窄窄的床板上,坐着四萍的母亲。这位病入膏肓的妇人直直地坐着,龙小羽背靠她的双膝坐在地上,头部仰面朝天枕在她的手中,双目紧闭,像睡着了一样,任凭那位妇人用细弱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黑发。韩丁挤进了屋子,他心惊肉跳地看到了满地的鲜血,鲜血在光线晦暗的屋里呈现着浓厚的黑色。他的目光终于找到了那血流的源头,他的意识尽管混乱不堪,但还能清楚地告诉他,他的当事人龙小羽已经割腕自尽。
韩丁最害怕最担忧的情形就在接下来的一刻发生了,当他移开满目鲜血的视线回身反顾的时候,他无法阻止地看到了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罗晶晶出现在这间小屋的门口,他无法阻止她那惊恐万状的眼睛,浸染进那片温情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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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头,衣角被风轻轻的吹起,头上的青丝随风微微吹动,和着漫天飘落的黄叶,组合成一首忧伤的旋律 是谁说秋天是让人忧伤的季节,秋天是离别的季节,就像相依的树和叶,到了秋天就要面临离别的痛苦。而她此时的心情就像这飘飞的落叶般撕心裂扉,往事一暮暮像是放电影般在脑海里回放 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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