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为饵

第638章 (上)


    重叠的衣摆,凌乱如雪,疯狂纠缠在了一起。
    万千纱影,风中婆娑,笼罩在那些阴冷的白衣上,像缠聚的孤魂,释放着一缕缕怨念,肆无忌惮。
    她恐惧地畏缩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要把她吞噬掉,迎面是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将她的大脑箝制了。
    他的声音嘶哑地几乎要流出血来,煞白的指尖,颤颤巍巍,试图够到刀尖,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后,勉强捧起一点,“求求你……”
    她眼底一抹微凉,几乎忘了他是一个君王。
    又在他声声的指引下,僵直地看向了手中半握的藏拙……
    要知道,一个杀手,若是连自己的武器都不能掌握,那无疑是一个懦夫!是一个败者!是注定会引来同伴无数的嘲讽的!
    她恍然听见虬姝夫人说。“没有人会等你!你若能从训练场上活着走下来,你今天就不用死!”
    她恍然听见漫天的雨点急速砸在训练场上,那是她见过的,世间下得最快的雨。“就你这样,还想留在神将司?哪怕是一堆尸骨都不配!”
    她恍然听见竞技场上围聚的杀手说。“白练,输了没关系,神将司每年的杀手角逐计划总归是输的人多,赢的人少。当个三杀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以后替大家伙端茶倒水、换恭桶的时候殷勤些,大家伙多少还是会罩着你的……”
    那一刻,她目光如炽猛地拿起藏拙站了起来,粼粼的刀光,像末日的闪电,从漠沧无痕的眼中划过。
    那一刻,望着指向自己的刀尖,他再也没有发声,即便那剜心之痛带给他的折磨一刻也没停过,他异常地从容,眼睛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唯剩眼角一滴液体,落得极快,回望,已无迹可寻。
    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明日这山河,会有他想要的海晏河清。
    那是他此生,做的最自私的一件事。
    ……
    “翾妃娘娘——”
    亭口的一大截轻纱,遽然扬风而起,似要飞到天边去。
    卫小疆一个人猛冲进来,听见身后响起的声音,她只是愕了一声,手里举着的藏拙,一刻也没敢放下。
    小疆单膝跪在地上,抱着无痕的脑袋,“皇兄!皇兄!”一句句地喊着,满是于心不忍。
    但他的皇兄半睁的眼睛,再也无法看向自己,他目光登时一跳,几乎要万念俱灰。
    猛然扫向桌上的玉壶,地上的玉盏,意料到什么之后,一颗心脏,如同被长戟狠狠剜去了一块。
    “皇兄,你为何不等小疆……”
    紧紧抱了抱皇兄满是伤痕的身体,他忍住了眼泪,抬起头,当即起了指法,暂时封住了皇兄的经脉。
    此时,他面目上,那些异常惊骇的血丝,方一点点散去,整个身体,越来越冰冷。
    极恶的烈焰散去了,寒冰却持久地占据着他的身体。
    望着眼前的一幕幕,白饵心中一震,蓦地跌退了半步,眼底闪过一丝冰凉,功败垂成的阴影,瞬间遮住了她的视线,突如其来的失败,像初春的堤坝开了闸,冰冷刺骨的洪流,不断向她奔涌。
    失败,原来是一瞬间的事。
    她摇摇头,自缚在那冰冷狭小的空间里,好像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看了一眼平王,才陡然想到了什么,愕地一下看向亭外,想象着此时四面楚歌的局势!
    无数的黄金甲卫,想必早已恭候多时……
    可她却不知道,这偌大的弄情园中,今夜,始终阒无一人。
    卫小疆暂时收起了悲伤,望向那张皇失措之人喊道:“翾妃娘娘!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他想,此刻的她,一定不记得了吧。
    她心中一凛,转头看向平王的那一刻,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说:“你曾是秦淮水榭歌台的,名满秦淮的歌女,天下,无人不知你的盛名。”
    她目光骤沉,心瓣也跟着收缩了一下,心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声音,她是秦淮的歌女,她是秦……
    “两年前,你为挽秦淮败局,忍下失去至亲之痛,不惜背负万人责难,登了雨花台,以身作饵,与那狼人,周旋。狼人的庆国大典没有得逞,秦淮等来了凯旋军。秦淮得救,你却在世人声声的咒骂之中,与万千俘虏,一同被推上了断头台。与你相逢,他从不后悔,欺瞒于你,非他本意,他虽贵为敌国太子,手中,却始终未沾过一滴仇人之血,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族人!
    “不知你还是否记得,你二人在天字号亡奴囹圄对着天窗许下的诺言,他说……”
    他说,找到那个人,许她一世无忧。
    她唇瓣一颤,目光碎了。
    “找到那个人,许她一世无忧。”卫小疆潸然看了一眼怀中的皇兄,心中绞痛,“他口中之人,并非他人,正是二十年前,千里迢迢,孤身前往漠沧和亲的黎桑公主!他的生身母亲!他在异国认贼作父、与生母形同路人十八年,一朝回归故国,却是以侵略的方式!
    “漠沧皇阴险,以沐禾公主为引,提前将之押回秦淮,试图将这场沉寂了十八年的火烧起来。他因没能守护好他的母亲,一边背负着寻找生母的使命,一边在东宫密谋,试图推翻漠沧皇的野心,拯救他濒危的故国!
    “这段往事,在两年前因其牵涉整盘棋局而成了不可泄露的惊天秘闻,两年后,轰动天下,真真假假,人云亦云。在此之前,你应该听过不少传言,无论你信了哪一种,可这样的真相,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每个人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因为,当初那个同你在天字号亡奴囹圄一起许下诺言之人,杀了你的亲妹妹,他,亲手毁掉了你余生最后的执念……
    “他知道,无论如何,你一定会恨她。索性站在断头台上,在你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时候,不惜亲手,将这一切倾注在自己身上——欺骗、背叛、利用、虚伪、狡诈……包括那冷血的刽子手,曾经的相遇与重逢,皆成了一场丧心病狂的阴谋。一个人无路可走的时候,最好的选择,便是复仇。他亲手将你推上了一条复仇之路,并笃定,总有一天,你要回来……
    ……
    漫天轻纱,翻涌成海,那亭中蓦然响起了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好似千年之狐,对月哀鸣。
    亭外,一袭白衣仓皇逃出,无尽狼狈,万千青丝,在泼墨的夜空,一路飘荡。
    那满园的万紫千红,仿佛是一瞬间开败的。
    一条通往园门的长长甬道上,三四个婢子仪态拘谨脚步如飞,一个跟着一个,谁也没敢掉队。
    忽然,一个婢子蓦然停了停,昂着脑袋,指着对面的甬道:“那是……”
    “干什么呢!”领头的宫女步子一顿,逮住了那婢子的眼神,“怎么回事!”
    “我好像,看到翾妃娘娘,一个人从那边跑过去了……”婢子眼神僵住了。
    领头宫女眼神一回摆,除了那一树婆娑的梅花枝影,与一场静静下着的落花雨,什么也没有。她不免回过头训斥婢子:“胡说什么呢!翾妃娘娘此时正在霍心亭中侍奉君主,此时怎会在此处?”
    “我……”婢子揉了揉眼睛,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都给我机灵起来!”领头宫女呵斥了一声,把其他几个婢子的注意力全都拉回来,说:“第二批山珍马上便要到了!传盘的时间一刻也误不得!君主好不容易出园散心,咱们一定要好生伺候了,绝不可怠慢!”
    甬道上,宫女们重新站好队伍,齐声应了是。
    蛩音已远,那些死死捂着的声音,终于在一瞬间,放了出来。
    一剪寒梅胜雪,落在她蜷缩的白衣上,几乎要将她埋葬。
    两年前,选中红酥班-虔南丹蔻指-桃花落,将秦淮歌女救国的故事编排成曲,引四方传唱,当初雨花台上叛国歌女忽成巾帼英雄,一夜之间,轰动天下。为歌女正名,此为第一步。
    一年前,向神将司发出刺杀密函,遣派神将司杀手将敬,化身行军路上的沧溟使者,搭救廑王于危难之际,取得廑王信任,指引廑王做出复国计划关键一步——此天下只有一人可杀当今天子——神将司,白练。白练再赴秦淮,此为第二步。
    得知廑王发出刺杀密函后,将以朝中礼部精膳清吏司正五品郎中白礼忠为契机,安排杀手白练取代燕温婉、为后面入宫做准备,遂先后借燕淑仪与太皇太后之手,颁布懿旨,为使廑王成功安排燕温婉入宫做了双重保证。燕温婉入宫,此为第三步。
    寒食夜,将燕温婉降为才人,明贬实升,以为日后近身伺候,此为第四步。
    煦暖阁,传召沈含侍寝,旨在安排假的燕温婉与假的宸妃相见,正面交锋,为燕温婉今后在宫中树立强敌,让她知道,欲获君心,道阻且长。鼓动燕温婉晋升念头,通过西宫与东宫相互抗衡,必要的时候,压制廑王,此为第五步。
    太皇太后生辰之宴临近,召红酥班进京,再借燕淑仪之手,夜宴之上亲近燕温婉,引导真白饵前往闲池阁观戏。借一场亲自主笔名戏《风雪唱秦淮》,将两年前断头台上的真相重演,试图解开第一个真相,此为第六步。
    廑王里应外合接连拆了卫国公与永.康侯,朝野上下宠幸贵胄之声流言四起,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为防廑王再次出手,遂安排燕乘烁归京,并以抽查献舞成果为由头,借燕淑仪之手,让假的燕温婉与亲兄长燕乘烁于闲池阁相见。防不胜防的见面,使得假的燕温婉与整个廑王府措手不及。廑王府意识到危机,宫中局面暂时稳定,此为第七步。
    第八步,也是最冒险的一步。中秋夜宴前夕,再召红酥班入京,借虔南丹蔻指之力,亲自登台与你再度上演青坡往事,那一次,他做足了准备,也有了万全之策,决定将第二个真相揭开,然而,西门吞雪的出现却毁了一切。
    西门吞雪的出现虽打破了原本所有的计划,廑王却因此倒台。冷宫之变,他要你知难而退,并借鼐公祀之机,试一试你的初心。此为第九步。
    他早该放弃的,却又在一次次失望透底之后,打开折子,再做筹谋。他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他的苦心。
    这两年来,他从未忘记过那日在旧宫殿与你许下的诺言。他承诺过,有一天,他要你亲眼看到,秦淮冰消水溶、草木葳蕤,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得繁华,比昔日还要繁华。
    你尚未进宫之前,每每朝政结束,他总是习惯站在宫阙一隅,顾一眼此山河之锦绣,他多想问问你,“你看到了吗?”
    此一步一策,皆与你攸关,你若敢回顾,自可辨其中真意。我言尽于此,而那些你未在其中的,诸如清妃之策,忘忧阁玄机案中,从两年前至今,每一步,皆在策中!
    可你,到底还是没有给他一点机会。他,步步为尔,你却,步步杀之!
    梅花落尽,长风又起,这场雪,似乎永远都不会停。
    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空空地望向前方,此生的眼泪,仿佛都已流尽,凛冽的寒风扑面,一股灼烧感,一直从脸颊蔓延到冻得僵硬的十指。
    每年元一,他都会着一袭白衣,独自出宫前往秦淮郊外,扫完墓,便独自靠在那墓碑旁,一壶两盏,坐上一下午,时而沉默,时而语笑。
    那青冢所埋,碑上所刻,正是令妹。
    当年雨花台上,他一早便暗中命人将那尸体运走,才不至于抛尸之后,落入狼口。
    铃响,正是第二批进献时间。
    林影里,忽然有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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