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隐私

第35章


每每在这样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原来我也是那么无助,无助到没有办法面对一个“伤心着自己的伤心”的人。
    在沉默中我们相持了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所有的事情都涌到我脑子里,我有点儿乱。本来找都想放弃这次见面了,但是我实在是想听听像您这样的陌生人怎么说……”
    文玉在讲述他的经历过程中总是一个坐姿——双手平放腿上、身体直立、目光低垂,仿佛全身都和自己较劲。
    我不想说我们的全过程,因为在我知道真相之前的记忆都是很美好的,我不愿意去破坏那种印象,而且那些对于我,每一步都是一种刺痛。我只想从我看见他们那一天开始讲起。
    我记得第一次发觉他们有事情是在一个我不应该回来的晚上。那天我从单位把一辆红叶面包车开回家,大概是8点多。那时候我们住在她家的一间平房里,那是一个部队大院,她父亲在那儿工作,她现在也在那儿工作,她就是在那个院子里长大的。那天本来说了我不回来……我推开门,看见他们俩……当时的灯也就是四、五瓦的荧光灯,他们没有插上门。男的坐在沙发上,她坐在床沿上,他们离得很近。挺尴尬的。我看到那种情况愣住了,虽然他们没做什么,但是我真的悟了。
    文玉停下来,一下接一下地、长长地呼吸。他低垂着头,我觉得就连他浓密的黑头发里都散发出抑郁的气息。他显然是努力试图让自己平静,但是徒劳。他的身体比刚刚坐下的时候抖得更加剧烈。我听见非常低沉的一声“对不起”。
    我当时就有一个念头:“我走。”好像我已经转过头来,她也站起来了。她问:“你怎么回来了?”我告诉他我是开车回来看看她。然后她也没说什么。我走出来,也没人拦我,她也没在后面叫我。我把车停在院子外面,这时候我就坐在车里,往院子里面看。他们没有出来。那时候我很爱她,不想让她下不来台,而且我一直都很信任她。我在车里等着。过了一个多小时,谁也没有出来。我很希望她出来找我,哪怕就是出来看我一眼,因为每次开车回来她都会让我带着她出去玩儿……但是没有。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那男的出来走了,她还是没有出来。那是96年的11月或者12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冬天,一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就是那个晚上我在车里的时候开始下雪,那种小雪渣。当时我想走吧,可就是没走成,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党委工作,遇到这种事情,我想还是应该找他们单位,他们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我也不知道怎么敲的他们单位书记家的门。那时已经是半夜12点多了。他们书记听了大吃一惊,说谁他都可以信,唯独说她是跟这个男孩不可能。其实那个男的我认识,跟我挺熟的,我帮他修理录像机,他也常来我们家,而且她说这是她认的一个弟弟,我甚至还替她给这个男孩买过生日礼物。我从来就没往别处想过。他们书记劝我半天。这时候那个男孩呼我,我没回电话。……我又回到了车上。当时我也不明白想什么呢,但是现在我知道,其实我还是想等她出来看看我、跟我说什么事都没有。结果,她没有。后来那个男孩又呼我,我回了,他说他向我保证他们俩没有什么。我说我始终都相信他。
    这件事过去之后,她跟我提出我们俩不合适,想离婚。我当时非常非常爱她,而且就是为了让她过得好一点,我特别努力工作。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因为我平时对这个家太忽略了?我跟她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调整一下,把家的位置放得再重一点儿。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她解释说她和那个男孩没有什么,我相信她。但是不能不承认,阴影就这么留下了。后来,97年春节前的一天,也是一个我不应该回家的日子。那时候我晚上有课,但是我总是变着法儿地回家,我想多陪陪她。而且虽说我有车本儿,但是真正开车的机会并不多,我的技术也不是太好。那天好不容易开车回家了,我心里特别高兴。在家门口,我又看见了跟那天一样的灯光,我的脑子就又懵住了……
    文玉的声音从录音带上听起来非常衰弱,夹杂着时断时续的、不均匀的喘息声。很有些像一个人在一间空旷的大屋子里自言自语。
    我不敢往下想。我甚至不希望我是已经真的站在家门口了。……我看着那种灯光,把车停在外面。然后我去了那个男孩的家,他不在。我的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又去了他们单位,单位连一点灯光都没有。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在家里了。……但是我还是告诉我自己不可能。
    文玉突兀地抬了一下头,马上又迅速地垂下。音量明显地高了一些。
    其实那时候完全是自欺欺人,因为已经肯定是这样了,但是我还是在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真的不会的……听见敲门,耽误了一会儿,门开了,我全都看见了。我这个人看着是挺安静的,其实有时候我的脾气也大。我打了她一个嘴巴……
    文玉再一次停下。他慢慢闭上眼睛。我等着。过了有两、三分钟,他睁开眼睛,一张脸抽搐着,表情十分痛苦。
    我真的不想回忆。……她把我抱住了。那个男孩过来想跟我解释,我顺手抄起一个这男孩送给她的八音盒就砸过去,她抱着我,没砸到他。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跟我走。”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里面没穿什么。我只是说让她跟我走。她转过身,什么也不说……
    文玉终于又说“对不起”。他忍了几次的眼泪终于滚下来,几乎泣不成声。我递纸巾给他,他捂住眼睛,轻薄的纸巾立即湿透了。接下来他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他的有手不住地颤抖。他说他一激动就会手麻。我让他平静一会儿,他痛苦地摇头。我给他换椅子、加热水,做一些不相干的事,他始终一言不发。此后整理文玉的录音带的时候,我发现这一段只有我一个人在“表演”。
    还是不说了吧……我当时失去控制,她一直抱着我,现在我觉得她是怕我一冲动真的把那个男的打坏了。这时候外面已经开始有人了。
    这时恰好有一个找我的电话,文玉也正好可以好好地清理一下思路。
    说真的我实在不希望把这些都登载在报纸上,她和她的一家都住在这个大院里,环境很小,一下于就会被人认出是她,她现在还在这个地方工作,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我对她谈不上恨,原来可能有一些气愤,但是现在我说不清楚,反正恨是谈不上。所以我还是不说这些了,让她看到了可能对她是一种伤害。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她。
    不说了,离婚吧。离婚不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我总觉得是由于我对工作太在乎以致于忽视了她,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我在石景山工作,家住在海淀,早晨上班天不亮就走,往返路上要四个小时,特别辛苦,所以有时候我就不回家,住在石景山那边。可能我的确是关心她太少了,礼拜六、礼拜天都有课,不能陪她。所以我说,也不能都怪她,她太寂寞了。……我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我过去对她说过,我们俩结婚,只有她对不起我、没有我对不起她,后来她说,这回我们扯平了。我说不存在什么平与不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们十八、九岁的时候,她为我有过一次宫外孕,差一点儿死了。那时候我年龄小、害怕、不敢面对这些、不敢承担责任,我没有去看她、也没有去找她。她指责我“躲得远远的”,我的确欠她的,欠的太多了。所以我下定决心要让她过得好、过得幸福。
    出了这件事之后,我没有责怪她一点儿,我还在想从此以后我要多改变一些,多顾顾家。也许我想得挺好的,我们搬回到石景山我父母家,也是我们当年的新房。我特意休息了半个月陪她。我这人确实有缺点,不会做饭,不是特别会照顾人。那是过完了春节,都是我做菜。我只会做一样。我记得她爱吃蘑菇、蒜苔加西红柿炒在一起,我恨不能天天给她做这个吃。假期满了,我又上班了,晚上七八点才回来,还是做这个菜给她吃,不管多晚。这段时间我们过得挺好的。但是我一上班,发现她又有变化了。我觉得我对她一直挺宽容的,也可以说是理解吧,但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对她的某一种眼光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她的心还是不在我这儿。我仍然要求自己多做一些。但是后来她跟我说:“文玉,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出了这件事,我还敢面对你吗?每当我面对你的时候,哪怕你对我特别好,我也会马上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来。一想起那天晚上,我就不想活。”以我这个人的性格,有这种事,我不会没有反应的。但是对那个男孩,那天晚上之后我没跟他见过面,更没说过一句话,没动他一下。为什么?就因为她当时抱着我说她不想看到我们俩打架,不想看到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果我当时真的想失去她、真的想离婚不要她,那么我肯定会去找那个男孩狠狠地揍他,我想即使我把他打坏了,公安局对这种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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