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烟云

第69章


    “这是为什么呢?”
    “军队支左呗!现在各级的领导都被打倒了,没有政府,没有党委,军队是始终要通过某一派去掌权的。”
    “可两派都说自己是革命的造反派啊!”周志民道。
    “这就要看军队支持哪一派了。不过,相对来说,旗派的组织确实是比较复杂一些。听说,这些天来,旗派的人被捉了一个又一个,如瓮中捉鳖一般。我们大队的张铁牛昨天上午在家里也被两个解放军带走了。”
    “不是逮捕么?”
    “人们看见,来了两个解放军,没有说逮捕他,好好的,没有戴手铐,说是通知他去‘办学习班’呢!”周建儒说。
    “这确是个好办法。他们个个都有枪,要是逮捕的话则必然要反抗!”周志民道。
    “人们都相信解放军,因为它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所以,逮捕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这些天里都没有听到有谁反抗的。”周建儒说。
    再过一天,旗派红卫兵小头目张开达也在学校里被解放军带去“办学习班”去了。刘春英听了,吓得心慌意乱,忙到易凌胜家里来找女婿易志雄商量,要他想办法把张开达保出来。可是,这些天,易志雄也躲在家里。他已不敢出去抛头露面。
    原来,学校要“复课闹革命”,红旗造反派的总部在两派武斗后不久就搬到育民中学附近的图书馆去了。图书馆地方小,容不下许多人,几十个队员吃住都挤在一块。如此过了些日子,几个头头正商议要迁到工人文化宫去,就接到了军管会贯彻中央《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要坚决制止武斗,解散两派总部的通知。那一天,部队来了一个连的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先清点和收缴放在图书馆里的所有武器,再把“毛泽东思想红旗战斗队总部”的牌子拆下来,然后,总部的所有人马被勒令立即离开图书馆。末了,解放军战士再把图书馆的大门锁了,并在门上贴了封条,带上造反总司令刘超远,浩浩荡荡的乘车扬长而去。不消一个钟头,曾在一起轰轰烈烈搞造反,热闹了两年多的“战友”们,便一窝蜂似的散了!
    刘春英走后,易志雄的心开始不安起来。也许昨夜没睡好,自起床之后,他的眼眉就总是跳个不停。他有个预感,似乎要出什么事了。这些天来,听说一个一个旗派的人被带走“办班”去了,他心里就发毛,觉得凶多吉少。他担心,这学习班一办,有许多事情他是脱不了关系的。他知道两派的这种所谓“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真正含义,其实就是拳打脚踢的逼供讯。入了这个班,轻则脱一身皮,重则没命出来。不过,听说被捉人的却是由解放军“带走”的,说这是执行军管会的命令。他想,也许有解放军负责,就会有安全的保证,但愿张开达他们都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啊!
    时钟咚咚咚的敲了六下,已是下午六点钟了。外面照进来一缕霞光。看看窗外,日落西山,残阳如血。他的心就像那西沉的太阳向着无边的深渊往下坠落着。
    突然,妻子张小丹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说:
    “快走,他们抓你来啦!”
    “谁?”
    “有三个解放军,早先在拐弯处问路,我刚好骑着单车经过时听到了!”张小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你把单车放在哪里?”他急问。
    “在屋外的斗门内。”
    易志雄的心一阵紧缩。急忙中,他立即拿了妻子的一件花衣穿了,胸前塞上两团袜子,再把妻子的头巾拿来披在头上,打了一个结,两步跨出房门,又挑起放在走廊上的一担尿桶,便低着头往门外走去。
    正是深秋黄昏的时候,农人们在队上耕作了一天,都在干燥的自留地上干着浇水施肥的活计,大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易志雄出得门来,走到池塘边,便看见三个解放军正往自己走来。他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大嫂,请问易志雄住在哪里?”一个解放军操着普通话向他问道。
    他不敢答话,装做听不懂,手指往里边指一指,只低着头向斗门那边走。待三个解放军转身向屋里走去的时候,他急忙放下尿桶,解开头巾、脱下花衣,从斗门内拖出单车,蹬的一声跨了上去。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忘魂之人。只见他转了一个弯,便拐进大路,像鸟一般的飞弛而去了。
    这些天里,村里村外,墙上树上,到处贴着醒目的黄纸黑字的标语:
    “专政是群众的专政!”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毛主席万岁!”
    …………
    形势越来越紧张,每天都能听到捉人的消息。据说,最先捉的是城里的一个外号叫“印度鬼”的青年。他原是几年前印尼排华时候的归国华侨少年,在家里无心上学,却喜欢打架。文革前,他在城里就不规矩,是派出所的“常客”;文革开始后参加了旗派,是打砸抢的一员猛将。他生得浑身乌黑,高大威猛,眉粗眼突,嘴唇厚阔,声大如雷,性格粗暴,却又动作机敏。因打人用死力,杀人不眨眼,故令联派的人闻名丧胆。后来他成了刘超远的保镖,红联派曾几次派人伏击他都没有成功。不想,红旗总部被解散后,解放军要他去参加“学习班”,他也竟乖乖的去了。由此,用不上一个礼拜,上了名册的旗派干将和小头目就差不多都被逮捕归案。
    忽一日,从县上回来的人说,城里有十多个旗派的打手被绑着双手,插着“武斗黑干将、土匪”的牌子,游街示众,后来就一个一个被绑在广场的柱子上,用锄头柄活活的打死了。那个“印度鬼”第一个挨棒,总共劈了五棍才被打死。死了之后,那眼睛还瞪得灯泡一般的大哩,就象庙里的黑张飞一般吓人!
    又一日,去石陂墟赶集回来的人说,散圩的时候,见卖牲口的栅栏里的柱子上,也捆绑着几个本公社的农村青年,据说都是参加了旗派的人。他们个个低垂着头,像就要被打杀的猴子那样,瑟瑟缩缩的颤抖着。快散圩的时候,忽然走来一个满脸横肉,矮墩墩胖实实的汉子,人们认识他是在墟镇八音社里做扛棺材营生的仵作佬,名叫王阿九的。只见他口里叼着一支香烟,手拿一条粗大的锄头柄,醉醺醺的走到栅栏的中央,把衫一脱,露出密密的乌黑胸毛,再两手一拱,大声叫道:
    “各位好汉,莫怪我王阿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们的周年祭奠的日子!毛主席教导我们:坚决镇压反革命!”
    说完,便抡起大棒,向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头上劈去。只听得沉沉实实的“啪”的一声,只一棒,第一个人便被劈得脑浆迸裂;第二个已吓得晕死过去,也立刻被一棒打在脑盖上,鲜血四溅,围观的群众见了惊得四散闪避;还有几个未打杀的,吓得一齐哭喊道:
    “毛主席呀,毛主席!”
    “毛主席呀,大救星,救救我啊!”
    “毛主席呀,我们永远忠于你!”
    王阿九打红了眼睛,也不答话,吐出口水来在手上擦了擦,益发狠命的抡起棍子劈去。可怜活生生的六条人命,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便统统被他打劈杀了。这些农村青年,本是混沌之初,迷离魍魉,思想简单。文化大革命的风潮一来,他们便凭着一时热情去参加造反组织。大家跟着红卫兵们起哄,和城里的工人阶级一齐去打倒“走资派”,反对“保皇派”,游行、示威、高呼口号,拳头举得半天高,又赴汤蹈火,参加名为“破四旧”、“捣黑窝”的打砸抢和后来两派的武斗,一心以为这就是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自己成了“革命战士”!不想,这“文化大革命”却原来是一场受人指使,被人愚弄的噩梦般的游戏。领导的人本来就是随心所欲,没有什么计划,结果没想到越闹越乱,终于使得社会动荡,经济衰败,天怒人怨,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弄得指挥者们也乱了阵脚,相互产生对立和矛盾,常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看已过了两个年头,到了难于收拾却又非收拾不可的时候了,指挥这场“革命运动”的人焦急起来,便赶忙出布告镇压。这个时候,也不理论是该“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还是该谁人教育群众,全国各地,但凡是两派闹得凶,不听话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几,一律出动军队镇压,枪打出头鸟,快刀斩乱麻!于是,没几日,这些敢于起来响应造反的热血勇士们便都成了惩恶戡乱的替死鬼,一个个竟在棍棒下惨死。可怜直到临死之际,他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眼见丧命棒就要劈落下来了,心中还在想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甚至盼望毛主席会来搭救他哩!
    全县各镇,一连打杀了三墟,直杀得昏天黑地,鬼哭神嚎。张铁牛也在第二墟被劈死了。刘春英在家里坐着只觉得心惊肉跳,每日都到易凌胜家里去打听消息。可是,易志雄又一直没有音讯,易凌胜也坐立不安。看来,做儿子和做女婿的这一回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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