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23章


顾思林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连连叩首,口称有罪。皇帝亲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慕之从来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朕说你同从前一样,就是说这个。不要动不动就跪来拜去,说罪道死的,如今连太子都学会这一套了。”看着顾思林坐下,又问道:“听说太子都不曾上门去拜会过舅舅?朕记得他小时候和舅舅最亲了。”顾思林干笑道:“殿下也大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概是不敢去吧。”顾思林只觉脊背发紧,方在思想回话,又闻皇帝叹气道:“朕教训他,是因为他适来太不成话。身居储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传出去那是什么名声?现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顾思林只是唯唯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为太子好。太子心中,定然也是感激父皇不尽。”皇帝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接口说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聩小人,见皇后已殇,朕又留着他两个兄弟赔他念书,竟说些什么‘母爱者子抱’,无稽之谈,还偏有人听。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杀掉一两个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又有何益,徒增话柄而已。”    顾思林只觉口舌俱干,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若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谙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说外甥似舅,你们说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只是如果权儿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再放心不下的了。”顾思林道:“太子生性聪颖纯良,又得陛下谆谆督导教诱。与臣作比,便是拿鲲鹏比学鸠了。况且臣已老迈,马齿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阳,徒生慨叹而已。臣有一语,怀据良久,不敢上达于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须如此,有话便说吧。”顾思林离座叩首道:“而今边事已稍和,敢请陛下另拔贤能,臣愿归田,终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心知他虚辞作态,笑道:“这朕可不能答应你,匈奴尚未破,将军又安可秣马南山?”顾思林辞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还望陛下明察。况且此役乃是臣指挥失当,徒徒耗费许多国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为功,臣已是感动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评。”皇帝托他起身道:“将军前蕃上书,朕已知将军心意。战事辛苦,岂是将军过错,朕倒要看看天下谁人敢妄议将军?”望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马已思林,不过还请振奋勉强。不独是为朕,也是为太子守好这天下。至于擢拔一事,我闻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毕竟虎父无犬子,还望将军好好栽培,多委重任,日后袭爵,复可留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出,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只是涕泪纵横,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避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待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笑着说道:“果然都是顾家的种子,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去了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复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何事,回府之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静不下心来。遂甩下手中书册,朝庭中漫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庭中灯笼,随风而摆,望得久了,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够觉得那暗黄光晕晃来晃去。时辰已晚,风吹到颈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权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进去了。    阿宝逾月不曾见他,他也只听说阿宝镇日只在屋内读书,或是临帖,并不出门。此时进来,才瞧见她正对了镜台取下耳上珰环,竟是将要睡下的模样。定权一时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坐了。阿宝放下钿络,慢慢起身,向定权福了福,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罢,孤只是过来瞧瞧,怕奴婢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坐了下去,从发上拔下一支玉簪,这才轻声道:“殿下送过来的簪子,不是药玉的,便是翡翠的,连金戒指都没有一个,叫奴婢怎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银,还是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说吧。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孤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奴婢交待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奴婢都已经说了。”定权道:“你太过聪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孺人先插戴着这些,等孤那天思想明白了,或是你哪天思想明白了,要金要银,再作打算,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了一声道:“好。”一面伸手去取颊上花钿,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没有摘下来。    定权看了,心里倒是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但也不愿违拗他,遂轻轻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便红了脸。定权见了,笑她道:“你想要做大事的话,这样是不成的。”阿宝被他点破,一张脸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头不语。定权见她突然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倒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便生在那里一般。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定权方才转过神来,自笑道:“这鸟儿也回来得迟了,这个时辰还未曾睡下。”阿宝听了这句话语,只觉眼眶狠狠一酸,轻轻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望了她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道:“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奴婢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孤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门前,忽闻阿宝轻轻说了一句:“国舅要离京了么?”定权回过头来,阿宝见他脸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语,定权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夕香见阿宝走到镜台前,将一头青丝缓缓放落,再转过头来,颊上赫然还有一点晶亮。正疑心她又贴上了一枚花子,仔细一瞧,才知道是一滴眼泪,被灯火映了,挂在靥上,久不下坠。
     作者有话要说:《越人歌》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朱熹说:“古今通贯,胡越一家,有非人之所能为者。”
梁启超说:“在中国上古找翻译的作品,这首歌是独一无二了。歌词的旖旎缠绵,读起来令人和后来南朝的吴歌发生联想。”
游国恩说:“在《九歌》中,除了《少司命》《山鬼》等篇,恐怕没有哪篇赶得上它。”
他们说了这么多,但终究还是说不尽这首诗歌的妙处。记得最初见到这首歌,是在日本漫画家皇明月的笔下,此君的风格,颇似中国旧式的连环画,画的也大多为中国古代的故事。如刺秦,梁祝,伶优,才子佳人等等。她有一个短篇《越歌》,里面划船的越国少女,向乘船的楚国王子唱了这首歌,以示爱悦。虽然故事发展到最后,少女摒弃富贵,还是跟着她的初恋情人走了,但是因为这首歌曲,我总觉得她和王子在一起,才是完满。
划船的船夫其实应当是男子,或有学者考证,由用汉字记录下来的越语,转译出来后,原文与恋慕之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它被译作汉语,便是最美丽的恋歌。
依据刘向《说苑》的记载,坐船的楚王子是楚康王的弟弟黑肱(子皙)。他的故事,可见于《史记·楚世家》,王子子皙当过令尹,最终因为兄弟之间的权力争夺,被迫自杀。
我常常想,他在自杀的前一刻,是否能够想起曾有一个船夫,向他唱过这首歌。这首歌是为他而唱的,那么死又有什么遗憾呢?
在以前的文后写过,心悦君兮君不知,那是一种典型的东方式的恋慕,无望而完美。不仅于此,它还是那样的坚贞,诚挚,终究并不因为无望而减少了心中的思慕。我几乎是愚妄的,卑微的,但我对您的感情却是那样的执着。这就是“心几顽而不绝”的意思。
谨以这首越歌纪念我仰慕而且尊敬的那个人。海终会枯,石终会烂。但时间不能倒流,覆水不能重收,发生过的永不可改变。同样,爱过的就是已经爱过的,虽然千秋万世,也不可能回到不爱的那一刻。如果能的话,我一定要亲口向他说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戊子鼠年闰二月廿五日深夜
                  悲风汨起
  定权信步走出,回了自己的正寝,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中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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