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24章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轻轻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不过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整扎营队,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相送事宜,眼见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收束,中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弹劾顾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过半,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参劾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月来的情势,就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眼见薪尽将要熄火,突然被这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虽不说话,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的盯住了晏安宫和太子府。    定权亦已知晓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府。张陆正从后门下了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了后园,见定权正剪手立在假山顶上的亭中,便也提袍登了上去,躬身行礼道:“殿下。”定权托了他起来,手指远处道:“张大人也来瞧瞧早秋的颜色吧。”张陆正翘首看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望见京郊南山,依旧是一片郁郁青青之色。金风已至,又身在高处,更觉万籁清明。脚底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而立,一身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便如谪仙一般。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满楼风。”    张陆正方想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是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得几日,便都要摇落了。”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终是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候。”定权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个御史是何人?”张陆正答道:“臣去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往来。”定权道:“我现今只后悔,没有叫你去做那左丞,这次中书省内,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张陆正道:“李柏舟的那个位子,臣是万万不敢去的,新任的何大人也算是殿下和齐王共举的,且臣素日也知道此人,虽无大的本事,难得的便是不偏不倚。于此事上,大分寸应该还是拿得准的。”定权叹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抬你入省。”张陆正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现在如何打算?”定权攒眉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是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话,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隐隐也有此意,此刻被定权明白道破,也不由暗暗心惊,口中却只得劝慰道:“事情并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放宽心。”定权叹道:“但愿是我多虑吧。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孤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朝着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定权目送张陆正远去,朝山下侍立的内侍摆了摆手,待他爬上来,吩咐道:“去把许大人请出来。”许昌平片刻后便从中门折出,登上亭来,方想行礼,便被定权止住了,道:“大人坐吧。”又道:“茶喝得可还满意?”许昌平谢道:“殿下府内点出的茶,京城再无可出其右了。”定权笑了笑,方将适才对答略说了说,问道:“大人怎么看?”许昌平叹道:“殿下心里最怕的,总算是来了,既已来了,则不妨直面。”定权微微笑道:“许大人在孤的面前,就要坦诚许多。”许昌平拱手道:“臣下妄测天意,陛下此举无非是想分将军兵权,不至于有他。先前凌河一战,战势如彼,陛下却只得任由将军而去。天子塌侧,酣眠了他人,陛下怎能不如骨鲠在喉。趁着边事和顺,慢慢分掉一二,也是早该有打算的事。但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的两个节度使都是陛下的人,小顾将军却还在常州。虽说他一时调控不了整支常军,三分之一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此举,臣想终是不会于将军有大碍。”定权叹道:“我也知道,所以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的亲信之人。只是陛下又何必如此?”许昌平凝目向山下望了片刻,道:“先罚后赏是为立恩,先赏后罚是为立威。殿下看那肃风之下,草木如不顺势低俯,便要被摧折。臣以为陛下再想要的,便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    定权抬起头来,笑望了许昌平一眼,道:“陛下的心思,大人倒是清楚得很。”许昌平低首道:“臣只是妄测而已,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同殿下讲。”定权微微诧异道:“大人务请直言。”许昌平道:“臣最担心的,莫过于连带着又翻出李氏一案来,恐怕殿下今后的这段日子,就难过了。”定权心中所想的,全然被他说出,一时间不由脸色发白,想了半晌才问道:“还请大人赐教,孤该如何应对?”许昌平站起身来,恭敬答道:“臣不敢言教,只求殿下万事齐备之前,何妨风行草偃。”定权侧过头去,望着风中草木,良久方问道:“你说会偃伏的是何人,会折断的又是何人?似偃伏的是何人,似折断的又是何人?”许昌平答道:“陛下可察,殿下亦可借机察看呀。”定权不由一笑,赞道:“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相识不过数月,大人便可算是孤知己了。”眼见许昌平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房饮茶去。”
    事情并不出定权的所料,虽而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狠狠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了两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被罢官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程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且是言词也愈发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说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将军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说是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太子又叫进了宫去。    见礼已毕,皇帝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程,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走上前去略翻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垂手立到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儿臣不敢专擅,还请父皇圣断。”皇帝上下瞥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许久方闻皇帝言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肖小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取直名,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后来竟然连你也扯了进去,你在这里跟朕说实话,究竟有没有掺和过边事。”定权答道:“绝无此事,还望父皇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朕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你不得。”定权只是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乃国之大事,岂可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大人,臣也可相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明鉴。”    皇帝点头道:“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还不算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何人所起,居心何在。你去跟顾思林说,朕既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朕该查的查清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常州。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权道:“父皇圣明,儿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了想终是说:“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又会惹人议论?”定权不敢抬头,只道:“儿臣德行有亏,谢父皇教诲。”    待得皇帝去远,王慎方过来搀扶定权,却被一把推开了。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公公先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待一会。”王慎摇了摇头,道:“殿下,千万别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父皇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复指着御案上累累文书,自答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见他脸上笑得难看,心上也觉难过,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权伸手去撑那地面,跪得久了,脚一酸麻便歪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凉入骨髓。整个晏安宫中,便似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权慢慢闭起了眼睛。
    太子去京郊传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按着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拔营,也不结队,似只是等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相面静默良久,顾思林方才笑道:“幸而臣这边还不曾来得及完全整顿,此刻便委屈殿下到臣的军帐中坐坐吧。”定权略点了点头,对着身后内使道:“孤去喝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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