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27章


定棠定楷相携出宫时,陈谨正携着一路宫人在络绎搬送灯具,食器,屏风等,预备中秋的夜宴,见了他们,连忙退立道边。定棠笑了笑,问道:“陈大人,晚上的事情可都预备好了?”陈谨垂手陪笑道:“回二殿下的话,这就是最后一趟了。”定棠赞道:“公公办事,没有叫人不放心的。”陈谨忙道:“这是奴婢的本分,二殿下休要折杀奴婢。”定楷见二人闲聊,自己随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经心道:“我记得父皇说过,舅舅最喜欢宫中的桂花饼。陈大人可别忘了多准备些。”陈谨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记性,只是今晚的宴,将军却不能来了。”定楷闻言微微一惊,问道:“为何?”陈谨答道:“昨日陛下吩咐了太子殿下亲自去请将军,殿下去了才知,将军已经病了四五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医过去,一面又将殿下好一顿斥责,说他当储君的,国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当外甥的,嫡亲舅舅病了都不知道。还问他镇日间都做些什么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见他只是聆听,却不发问,只得又道:“哦,那是什么病?要不要紧?”陈谨道:“奴婢听太医回给陛下说,大概是近来变天,旧疾又复发了。”定棠点了点头,道:“五弟只顾自己口舌,白耽搁公公半天工夫,公公快去吧。”陈谨忙揉眉搡眼,满脸堆笑道:“二殿下说这个话,奴婢可就该死了。”    待一行人走远,定楷皱眉问道:“顾思林有什么旧疾?”定棠背手前行,边道:“他哪里是旧疾复发,他这是新病,得的还真是时候。”定楷奇道:“什么病?”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什么病?变天的病啊。”定楷道:“二哥在说些什么?他生病的事情,二哥早就知道了?”定棠望了望身后,斥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和赵王自走就是了。”随侍诺诺停步,定棠方道:“铉铁融,凤凰出。此歌吾弟听说过否?”定楷点头道:“我听府中有人唱吟作耍,这又怎么了?”定棠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够他三郎喝一壶了。”定楷思忖道:“二哥,那唱的是什么意思?”定棠道:“你还小,其间的事不要多问。今晚等着看好戏看就是了。”见定楷听话点头,不再追问,便一路出宫回府去了。
    定权一觉颇沉,直睡到午后方起,兀自还觉得两太阳隐隐生痛。叫人按揉了半日,又重新结过了发髻,准备更衣。周午见他一身上下穿戴随便,开口道:“殿下,今日虽说是家宴,不必着公服。只是三五佳节,还是穿得喜庆些方好。”定权拧眉反问道:“这不脏不破的,哪里就不喜庆了?”周午小心提点道:“陛下不喜欢青色。”定权冷笑道:“他是你的爹还是我的爹,你就比我还要清楚?”周午见他这话说得委实荒唐,叹了口气,跪下好声劝道:“殿下昨日入宫,老奴不知陛下又说了什么。只是殿下,地大大不过天,走到哪里都没有儿子和老子作对的道理。殿下如此,又有何益?不如多想想娘娘的话,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定权听他提到先母,不由心中酸楚,走到塌前坐下道:“你起来。我又何尝不想是和和气气的?你说的是,去换件衣服来吧。”周午见他听劝,欢喜起身,亲自吩咐去取了一件北紫色缂金锦袍,金冠犀带,一一服侍他穿戴好,上下打量,啧啧赞叹道:“殿下这人才,就是上什么下什么的,哪里还寻得第二个出?”定权满腹心思,也被他逗得一笑,骂道:“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你也算是东宫的主管了,少说也有个五六品,怎么就半点官样子都没有?”周午见他高兴,也笑道:“老奴跟对了主君,书没读过两句,也混到个六品冠带了。”定权不愿再跟他多说,只是吩咐准备车乘,看他走了,这才又向镜中望了一眼,究竟伸手将一条佩玉取了下来。    定权此刻虽一门心思只想躲着皇帝,却也清楚知道终究是避不过去,到底还是酉时末进了宫。却见齐赵二王早已等在晏安宫中,皇后随后也到了,看得出是精心严妆才过来的。定权被她眉间颊上几枚金箔花子晃得心里难受,又闻帝后二人说话,索性低头坐着,一语不发。忽闻皇帝问道:“太子今早没出席筵讲?”定权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问道:“为何?”定权迟疑道:“儿臣……”一时造不出适合情由,爽性便道:“儿臣睡过头了。”皇帝皱眉哼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话了,要是卢世瑜还在,你敢这样胡来么?”定权垂手应道:“是。”    皇帝也不再追究,看了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到后头去吧。”皇后笑道:“遵旨,臣妾侍奉陛下起驾。”二人承了肩舆一路先去了,太子三人遂鱼贯跟随其后。筵席设在御苑假山之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的丹桂从旁里斜喇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觉冲鼻甜香。石间树外空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妙所在。十几个宗室亲族,已嫁未嫁的长公主,公主和驸马也都随即到场。虽是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是一片鼎沸之声。定权自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坐在一桌,只见席上一个发白老者睁着昏寐双目,四下里乱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侄孙帮您瞧瞧。”那叔祖呵呵一笑,抖着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定权忙道:“叔祖,顾大人他病了,来不了了。”那叔祖耳朵也不好,又问了一句:“太子说什么?”定权无法,只得又说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这位萧姓的堂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定权无奈,叹气道:“五弟咱们换换。”定楷笑道:“殿下那是正座,臣可不敢僭越。”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道:“舅舅病了,我也是刚刚知道。”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到他身边道:“顾大人旧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这才听明白了,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们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他好生安养。”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缠杂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缄口,笑着应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说开了去。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排上了桌,众人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夜色转浓,天上却仍是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叔祖又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又闻定楷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它们了。”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摘了一枚葡萄吃了。却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忽而骤风暂起,吹得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了满席,眼见得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得一片漆黑。    皇帝也不由变了脸色,喝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躬身连连道:“奴婢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公主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叔祖,见他只是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召啊。”众人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在风华殿上摆了起来,但事出怆促,不成模样,加之天象又诡异,众人各各都没了兴致,不过随口乱扯而已。皇帝见殿外之雨,虽是不大,却一时不像要停的样子,只觉气氛寡淡无聊,陈谨遂陪笑道:“左右也无事,不如奴婢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给陛下解解颐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陈谨答应了一声,安排黄门抬上殿来,一字列开。中秋之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倒多是贡酒贡果。因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皇帝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幅《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仔细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迹,就已经愣住了,此刻见皇帝发问,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卢大人的亲笔。”皇帝点了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父皇过誉了,儿臣不敢望恩师项背。”皇帝又问:“这是谁送的?”陈谨笑道:“是永州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家中定还有不少墨宝留存。”陈谨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皇帝只当若无其事,吩咐卷了字轴。陈谨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皇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是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只觉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却是“良马有心”。皇帝不由点头赞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着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师傅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听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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