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26章


撩袍坐了,道“大人既听过,就烦请为孤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一思忖,道:“臣听来的似有这么几句。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定权呆了片刻,道:“就是这几句。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顾大人说对了,这次的事情,刚刚开始呢。”许昌平道:“殿下所说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有何渊薮?”定权闻言,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孤就连刘邦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这乃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出殿下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定权以手加额,只觉手已凉透,坐了半晌,方道:“这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时,便已经有了,细算起来,比你我的岁数还都要大些。你可记得先帝起初的储君为谁?”许昌平答道:“是恭怀太子,薨于竟显七年。”定权道:“不错。那么后事呢?”许昌平攒眉道:“宁王,就是今上贤德,后被立为嗣君。”定权道:“也不错。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为嗣君的,和竟显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你知这其间又出了何事吗?”许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显七年,臣还未生,详尽情事,臣并不清楚。”    定权望他良久,叹道:“大人博古知今,定是知道的。虽则做臣子者,当为君父诲。但此处只你我二人,大人姑妄说说吧。”许昌平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闻说,只是闻说,恭怀太子殁后,先帝悲恸,次年改元皇初。国本已殇,宁王肃王争起夺嫡。皇初四年,肃王坐罪废黜,后又赐死。先帝却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宁王为嫡,是为今上。”定权道:“大人心中全都明白,为何还听不出这歌中含义。孤问你,恭怀太子诲何?今上诲何?肃王又叫什么名字?”许昌平答道:“恭怀太子诲铉,今上诲鉴,肃王名叫萧铎。”定权点头道:“你可知肃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宁王妃又姓什么?”许昌平将前后之事细细思想,登时明了,急忙跪下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摇首道:“我也不知了。不知是谁又翻出了这旧年陈事。看这阵势,只怕是要向死里整我了。”望了半天的地面,方又道:“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原来弹劾一事,不过是个楔子,真正的招式,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许昌平思想了片刻,问道:“殿下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定权摇首道:“正如你说的,诸事未备,孤只能草偃。国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这一点,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得很。皇上说明日宫中家宴,叫孤去请将军,现在看来,先叫将军称病吧。一时回不了常州无妨,但最后定要全身而退。孤此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其后的朝堂,波谲云诡,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看着。大人是詹士府的人,位阶又不高,料想他人不会生疑。或者孤到时还要仰仗大人才智,亦未可知。”许昌平听了,默了半晌方道:“臣省得了。臣定当智竭驽钝,尽忠王事。”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许昌平见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谣歌,这才觉得一股冷气,沿着脊柱直下,不由莫名打了个寒噤。    定权傍晚时回到府中,先叫人烧了水,沐浴更衣。又吩咐在后园摆宴,请了府内诸妃出来。见众人皆已到齐,方笑道:“八月节就要到了,按说一家人要一处过的。只是宫中有宴,孤就先提至今日来,咱们在府内先过了再说。”诸妃见他笑语晏晏,比寻常分外肯假以辞色,自然也纷纷承欢劝饮,席上只是一片燕语莺声。定权倒也来者不拒,将各人敬上来的酒一一喝了,这才环顾笑道:“顾娘子的酒呢?孤还没有喝到呢。”阿宝正坐在下侧,见了定权今日言谈举止,正在暗暗生疑,见点到自己,忙捧起席前酒盏,起身敬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定权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了酒盏,仰头饮尽。    其时一轮明月已上,所喜晴空无云,虽未至十五,却也已是尽显圆满之态。皎皎清辉,漫天投下,照得水榭周围白昼一般。定权抬首望了望天,皱眉问道:“夜已这么深了,为何不点灯?要让孤和众位娘子摸黑喝酒么?”家人因为上回夜宴把灯被他斥责了,是故这次记在心中,并未安排灯火。此刻见他醉眼迷离,又作此语,只得自认晦气,将烛火灯笼络绎搬来,排在周围,定权见了,方才笑道:“如此热热闹闹的方好,才像个过节的样子。诸位娘子说是不是?”众女见他心神似颇为舒畅,忙连连附应。定权哈哈笑道:“古人秉烛夜游,灯下赏花,是为千古头一桩风流情事。诸位娘子也不要喝闷酒,孤和你们行个酒令。来来,快来。”说罢便拉起衣袖。众女皆是出身名门,哪里会行什么酒令?互相尴尬看了两眼,谢良娣方才小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学浅,此等事情,却并未学过。”定权乜了她一眼,笑道:“诸位娘子扫兴,孤要罚你们。罚你们各浮一大白。”
    见众女一一喝了,定权偏头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孤就出个迷题来你们猜,若猜出来,孤重重有赏。”诸妃闻言大感兴趣,纷纷拍手,一阵闹嚷,笑着等定权出题。定权把了手中金杯,略想了想道:“今日孤出门去,行过京中一高官门前,见那情景,正是合了前人两句诗: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细细一问,才知他忤逆了圣意,为众人所不齿。孤这谜面便是门可罗雀。你们射个《左氏春秋》里的句子,猜得对了,孤……孤有重赏。”    众女又是面面相觑,一部《左传》,浩浩淼淼,谁知道哪一句就和了这谜面。嗫嚅半日,无一人能答。定权皱眉道:“令也不会行,迷也猜不出。你们镇日间都做了些什么?”众人见他似是中酒,一时也无人说话。定权等了半晌,踉跄起身,端酒走到阿宝面前,问道:“你也猜不出来?”阿宝恭声答道:“妾答不出来。”定权将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们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来,我却不信。顾娘子,既已是夫妻,又何必瞒我呢?”    阿宝低声道:“妾是真的不知,不敢有意相瞒。”定权干笑了两声,扳起她的下颌,道:“不肯说,孤就罚你的酒。”说罢将手中金杯凑到了阿宝嘴边,竟将那酒强灌自了进去。阿宝不由抬手去挡,小半入口,倒有大半泼洒了出去,一件大红罗裙,登时染得酒渍斑斑。定权怒道:“你还敢抗命,你说不说?”谢良娣见他似醉得厉害,叹气对阿宝道:“你如果知道,就说出来吧,哪怕说的对不对呢?”阿宝只得小声道:“妾读书不多,胡乱猜猜,猜错了殿下莫怪。”谢良娣催道:“你就说吧,没人怪你。”阿宝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过也。’?”    定权闻言,愣了半日,谢良娣赔笑问道:“殿下,她说得可是?”定权却不去理她,只对阿宝点了点头道:“孤来赏你,赏你什么呢?”四下一顾,走到亭边一株老桂之前,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亲自簪在了阿宝鬓侧,侧首看了片刻,笑道:“今日蟾宫折桂,顾娘子就是这女状元。”众女见状,心中作酸,却也只得连声附和。定权坐了回去,仰天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哈哈。”笑罢举玉箸,敲金盏,朗声唱道:“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他声音清越,此时击节而歌,水榭四周登时响彻。还未等众人回神喝彩,定权已自挽了阿宝,连句离席的叮嘱都没有,径自扬长而去。    走到院内,少了人声,才能听见一片秋虫啾鸣。定权放手推开了阿宝,自向草丛中虚踢了一脚,冷笑道:“已到了末路,还有什么好唱的?”阿宝见他身遥步晃,想上去搀扶,定权摆手止住了她,笑道:“顾娘子真顶得了一个鸿儒了。”阿宝微微皱眉道:“殿下醉了。”定权笑道:“孤要真醉了,就看不见你这脸上的金钿了。你是特意贴给孤看的吗?”阿宝辩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初时潜光隐曜,内修秘密;现在索性又卖弄才智,外露精明。不皆是为了投孤所好,你怎么就知道孤喜欢这样呢?”阿宝侧首叹息,道:“韬晦不可,实言亦不可,殿下到底要奴婢怎样?”定权听了这话,倒是愣住了,半晌方低低笑道:“孤要佳人回顾,佳人肯否?孤今夜就宿在卿处,卿可愿收纳?”阿宝闻言,登时惊得面色如雪,连连辞道:“殿下,奴婢不敢;奴婢还是待罪之身,殿下休要戏言。”定权哼了一声,道:“知道是戏言就好,你先回去吧。”阿宝敛裾答应道:“是。”见定权身旁无人,终是忍不住问道:“那殿下呢?”定权喝道:“孤的事情,你也想管吗?”阿宝叹息道:“奴婢不敢。”遂携了侍婢自己先去了,走到假山前,终是忍不住回眸而顾。只见定权垂手呆立原地,月色清明,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直投到了假山的这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钜与铉,俱是铁的意思。
鉴即镜。
铎即铜铃,《洛阳伽蓝记》云:“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
宋代的中秋节是法定节假日,放一天假。许昌平不去上班,是旬休,也就是十天一休的平时假日。所以靖宁二年的这次中秋和旬休挨得较近,真是好日子呀。 
                  绳直规圆
  中秋逢五,太子本该入东宫交窗课,听筵讲;但此日宋侍郎和齐赵二王多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太子身影,筵讲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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