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50章


指上的伤口,此刻才钻心般的疼痛,定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只是坐在椅上,以手支颐,许久才朦胧阖眼,便又听得一阵哗啦声响,登时又醒转过来。见定权进殿,只道:“不必跪了。”又看了一旁内侍一眼,那内侍会意,忙去上前,给定权打开了手脚上的锁镣,又扶着他在皇帝榻上坐下。皇帝见他脸色又青又黄,只是难看之极。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颈上一道较浅的鞭痕,道:“朕就叫太医过来。”定权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父皇?”皇帝问道:“怎么?”定权道:“我已跟顾大人说了。”皇帝默默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又回头道:“快去。”那内侍答应正要出去,却闻定权道了一句:“不必了,你下去吧。”皇帝和那内侍一时都呆住了,半晌还是那内侍迟疑开口道:“陛下,这……”皇帝尚未发话,定权又道:“儿臣有话要同父皇讲。”    皇帝捺着性子道:“等给你看过了,再说也不迟。”忽见他右手的食指尖上,已经肿成一片黑紫之色,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定权笑道:“父皇赏下的那副桎梏,儿臣一时无聊,用手拨着玩耍,不慎就绞到了。”皇帝心中自是不信这话,微微迟疑了一下方道:“那正好也一并瞧瞧。”定权手扶着床沿慢慢跪下,道:“父皇请坐下,儿臣有事要禀明父皇。这话说出,或者父皇会做雷霆之怒,是故儿臣亦不敢求汤沃药,只请父皇先将箠楚敲扑传至一旁,儿臣方敢开口。”皇帝见他回来后的话语行动皆是荒唐放肆,此时也不免动怒,坐下身道:“你说吧,用不用得到那些东西,朕心中自然有数。”定权应了声是,顿首道:“齐王此次的罪责,父皇打算如何处罚?”
    这话从臣下之口问出,已是无礼到了极点,皇帝只疑自己听错,指着定权转首问道:“太子适才说了什么?”一旁侍立的内官哪敢开口,已闻定权又道:“儿臣是问,儿臣身为储君,有了过错,尚要赖父皇匡导教训。齐王一个藩王,今次犯下这等目无君上,不守臣节的乱行,按着国法家法又要如何处置?”皇帝虽极力克制,两手仍是不住乱抖,半日里才说出话来,咬牙道:“你是仗了谁的势?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权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曾改变,只道:“儿臣并非有意无礼,父皇适前已说了,过几日要让齐王之藩。只是儿臣想,按着本朝祖宗家法,齐王早已大婚,之藩乃是本分之举。若是此外便没了惩处,只恐内外上下的臣心不服。”皇帝只觉两太阳处突突乱跳,怒到极处,反倒笑了出来,只道:“那朕到想问问太子的意思,你看此事要如何处置方好?”定权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一下,抬首望着皇帝,轻声道:“父皇,当初您相信这事是儿臣做的,那时候又是打算怎么处置儿臣的?此事还需父皇定夺,儿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还有话吗?”定权道:“是。”皇帝道:“一并都说出来吧。”定权道:“此外,儿臣还想,五弟也已经行过了冠礼,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该交代宗正寺多做留心了,赵地的王府,亦要早修早建。再一二年,待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来,方不致临时忙乱,使仪典不周。”皇帝点头道:“不错,你都打算好了,还要来问朕做什么?”定权只是低头道:“儿臣不敢。”皇帝冷笑道:“还有话么?”定权摇首道:“没有了。”    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太子殿下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吧。朕叫个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着了。”定权闻言却是愣住了,半晌方问:“父皇,您便不问问儿臣为何要说这些话么?”皇帝摆手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笑了一声,道:“父皇,儿臣今夜从顾大人那里回来,忽然想起了卢师傅以前教过的书。儿臣背来给您听,好么?”见皇帝只是嘿嘿不语,又叩了个头,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
    皇帝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么?”定权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没的还是要扯很多,分条说吧:
1,基督教认为人有原罪,佛教认为种下业因,便有业果。这两点我都相信,因为我认为,父母造业,亦必将报应到子女的身上。定权就是一个这样被上一代人的恩怨纠葛拖累了的人,从一出生起,就承担起了母亲对父亲在情感上的背叛和舅舅家的权势对父亲皇权的危迫而受到的惩罚。
阿权妈妈的故事,在正文人物的口中,只能说到此处。几时我或者给她写个番外。
2,定权最后说的那段话,出于《左传·闵公二年》。其中最重要的那几句,它的意思是:“当一个国家,内宫的妾媵等同于王后,外朝的臣子拥有和执政一样的权势,庶子可以与嫡子敌体,地方的政权能够威胁中央。这就是祸乱的根本。”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说,国家的政权绝不能二元化和多元化。而这几点,在萧家王朝全部都出现了。
这个故事中的太子被父亲勒令带兵出征,但却选在了冬天,没有纯色的衣物,还配戴了金玦。(古人对这些东西看的极重)太子担心被废,几个臣子分别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这句话是一个叫狐突的人说的。再说一句,这个太子名叫申生,就是重耳和夷吾的哥哥,他的后母是骊姬。接下来的故事,想必大家都是很清楚了。
3,这与本文并不相干,只是我想放在这里,昨天晚上,突然想起了一首儿歌:
狼来了,虎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哪儿藏,庙儿藏,一藏藏起小儿郎。儿郎儿郎你莫哭,妈妈关门关窗户。儿郎儿郎你莫闹,妈妈搂着睡大觉。
传说这是元末就有的,里面的和尚就是明太祖。战乱的时候,母亲抱着孩子,躲藏在庙里,因为那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我初中的一个老师,在课上给我们念过它,我一直记得这首儿歌,也一直记得他。人生是何其的苦短,生老病死,憎相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上一软,便歪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大人,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小轿,心中一酸,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老奴背殿下下去吧。”定权轻轻一哂,道:“这里的奴婢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大人?”王慎道:“老奴只是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奴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看了一眼,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那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沉得便如胶住了一般,虽然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孤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亦在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背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孤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父皇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了回去。”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倒是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道:“殿下还记得,老奴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轻轻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只是那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不由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仿佛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锁声响动同刻,定权朦胧中已听得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已经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人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那侍卫手生,抖嗦着半晌才开了门,急得王慎直在一旁跳脚暗骂。一时外头的宫灯耀眼,阿宝只狠狠擦了擦眼角,定睛见到人群中果然有定权,登时只觉得一身都酸了,一口气直沉到了脚底,双手却突然开始哆嗦,连带着喉头也哽的厉害,竟问不出一句话来。定权见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想来是一直守在门边,等着自己回来,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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