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51章


    阿宝却仍是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走动了两步,王慎已经急匆匆出来了,也顾不得她,只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那件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印,此时衣物早与伤处凝结,一道道黑色伤痕,瞧着只是狰狞可怖。想是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便又落了回去。阿宝忙附过去问道:“殿下,您要什么?”定权轻轻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如是两次,这才拔了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发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如此古怪举动,只是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并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大人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奴婢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却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得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躯体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既不愿反驳,亦不愿附和。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见定权终究是昏睡了过去,这才抬头问道:“王大人,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才回道:“是,随后便到。”阿宝轻轻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话,只是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夹被,又拉起了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望了她一眼,这个由侍婢而孺人的少女,静静坐在灯下,从头到脚,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眼见帐外已是一片大白,回想起成晚的纷繁乱梦,伸手压了压额头,问道:“是谁在外头?”陈谨听见问话,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帝抬眼望去,果见皇后正跪在床前,那打扮与往素迥异,脂粉不施,簪珥不戴,瞧着便似老了四五岁一般。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泪,也顾不上多说别的,只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闻言,只是打断她笑道:“你的耳报到快。”却翻眼瞥了瞥陈谨,陈谨连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吧。”皇后难辨他面上的颜色,亦不敢多做忤逆,只得站起来吩咐取过了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是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只是望向窗外,道:“这些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总是臣妾素来的教养不善,臣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他,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皇帝听了这话,不知缘何,心下忽然觉得厌烦之极,冷笑问道:“皇后此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当爹的差了样子,他们底下一个个才会做出那种种魑魅魍魉的事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搅拦。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听他口中说出过如此绝情的言语,一时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已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忙匆匆跟了上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奴婢去吩咐舆辇。”
    皇帝只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叫陈谨这么一问,却是愣住了,忽而只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念间只觉万事万物皆是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道:“去清运宫。”便听见陈谨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前的一方肃穆空气:“陛下摆驾清运宫……”
    不过一夜之间,顾逢恩又被调回了常州,齐王府的门口也站上了禁军中的兵卒。便是冬日里炸出了惊雷,伏天落起了大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了,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需众臣心内再揣测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奏报了李柏舟案的复审结果。归总下来,不过是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所订,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峨冠广袖,腰围玉带,手捧笏板,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这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倾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曲款诬咬太子,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常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只吩咐了一句:“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这屋中尚未拢炭盆,只是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此刻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却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着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带子,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子?”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只管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也随便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言语中并无怯意,定权一笑道:“无妨,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阿宝,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扣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兀自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疼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背上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的难受了。”阿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好歹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上微微一沉,道:“奴婢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奴婢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了她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端的是好大的胆子,你就欺孤现在身上有伤,整治不了你?”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只呆了半日叹气道:“奴婢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上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略呆了一下,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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