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与玫瑰

15-4


    林以墨感觉到有人搀扶着他的胳膊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他向来最憎恶别人碰触到自己,但这时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反抗,他呆滞地看着面前那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
    “我们……就像当时计划的那样,骑马穿过松潘草原然后到了雪宝顶,中途在4200米海拔宿营的时候,萧潇……不,笑笑她提出让我留在营地等他们。可是……你知道,每个人对于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东西都会非常好奇和期待,所以第二天我没有听大家的劝阻一起上了山——哦,天哪,我知道这不是理由。”他把手捂到自己的眼睛上,显然是防止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但是哽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对不起……对不起,很对不起,我很抱歉,上山的时候我出了差错,我以为那个绳索我已经用得很熟练……笑笑为了拉住我……”
    赵维几乎不敢低头看林以墨的脸,林以墨就坐在面前,半仰着精致绝伦的脸,嘴唇微微张开,眼神安静而绝望,像是用早春最晚的一场雪堆成的雪人,洁净、美丽而脆弱——只要有一丝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身上,便马上会消融于这世界上。
    他倾听着赵维的诉说,却一直都没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似乎已经不再想与任何人交谈。
    时间好象突然凝固了,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变成了煎熬,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走出来,神情疲惫:“谁是病人家属?”
    Cindy看了面无表情的林以墨一眼:“请说。”
    “情况不是很好,病人的胸部受到猛烈撞击造成内伤,有两条肋骨插进了肺里,而且因为当时的抢救条件不够,缺氧和失血让她一直昏迷。”
    “那现在呢?”
    “如果48小时内可以清醒的话,或许能恢复正常;但是你们最好有最好心里准备,她不再醒来的可能性更大。”医生看了看面前守候的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奇迹!”
    赵维*一声,靠着墙角慢慢蹲下去,拿手环住头轻轻啜泣起来。
    过了很久,他终于抽泣道:“其实当时天气本来不错,身边景色也很美,我们的状态都非常好,甚至不需要吸氧,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下雨,天色突变,山路一下变得很滑,简直像是老天一定要我们的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我解释不了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她一直都很乐观,她笑着跟我说,没关系,不用怕,一切都会好。”
    林以墨茫然地看着他,身体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我们刚把她救起来的时候她还能说话……她说……”
    Cindy一下挡在林以墨面前打断赵维:“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Chirs——我弟弟身体很糟糕,他受不住这个,赵先生,你如果还有一点点慈悲就停止吧,他会跨的!”
    她感觉到身后被人轻轻推了一下,林以墨的声音极为轻微地从后面传出来:“她……说了什么?”
    赵维迟疑半晌:“她说……告诉小墨,我很爱他。”
    林以墨用手死死按住胸口,慢慢把腰弯了下去,然后开始翻江倒海般的呕吐,他痛苦地把身体蜷成了一团,好象有人在用刀剜出他的心脏。
    Cindy一把扶住他的肩膀:“CHIRS,Chirs!我马上叫医生来,你忍一忍。”
    林以墨强忍着痛楚,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勉强说到:“不用。”他靠在椅子上狠狠喘息了一阵,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片快要在深秋日子里凋零的树叶:“你们不要跟着我。”
    他慢慢走出医院大门,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了会呆,然后沿着墙角蹒跚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或者能去哪里,只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在那个地方呆上48个钟头,或许不必等到笑笑是否醒来,他就已经先于她心碎而死。
    Cindy破天荒地没有听从林以墨的命令,而是保镖驾着车缓缓跟在他的身后,她从十多岁开始已经遵从自己的承诺把林以墨看成自己的全部,这一刻他的剧烈痛苦让她的心也跟着绞痛。她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然后脚步开始发软,重重栽倒在马路上,再也忍不住冲下了车,把他单薄的身子拥到怀里:“你要去哪?”
    林以墨低头看着自己被蹭破的手掌,上面满是血痕,他想了想低声道:“想去教堂。”
    他的皮肤晶莹细腻如雪,纵横交错的血痕交织在上面让人觉得触目惊心,Cindy一把按住他手上的伤口:“好,我们去教堂。”
    这是林以墨第一次正正经经地来到教堂,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是空想家的乐园,但是这次他抬头望着彩色琉璃墙后的基督像虔诚地跪了下去。他没有看过圣经,也不熟悉祷文,只能对着神明用自己的语句开始绝望和热烈的祈求。
    Cindy没有打扰他,静静伫立一会以后,也伴着他跪了下去。
    林以墨把头埋进手掌里,沉默良久忽然道:“我知道你和林万山的合约。”
    Cindy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他继续问道:“你刚刚叫我弟弟?你……真把我当作弟弟么?”
    她的泪水缓缓从眼角流了出来:“我知道你不愿意。”
    他想了想,斟酌着道:“不,挺好的,有个姐姐其实也不错。Cindy……如果,如果我和笑笑都死了的话,LF就给你吧……或者你现在要走也可以,那个合约你可以撕了,当没发生过。”
    “CHIRS!”她厉声打断他。
    他没有理会她,慢慢抬起头,喃喃道:“你相信世界上有报应么?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知道了,果然是有的,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人在看,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件事……是我做的。”他用梦呓似的语气讲下去:“然后我遭了报应,笑笑会因此而死,我知道。”
    “那只是个意外。”
    林以墨轻轻笑了笑:“对,意外,我造成的意外。我没有欺骗笑笑,装备、向导上我没有动过丝毫手脚,提供给他们的都是最好的,我唯一做手脚的地方是人心。他们队里有个队员叫什么来着,啊,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是姓李么?嗯,就是他,我见过他一次,跟他说过几句话,我知道他不喜欢康雷——可能比我更不喜欢。你知道么?其实我真讨厌这样,每个人渴望什么、憎恶什么,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很容易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个人……疯狂地嫉妒着他的队长,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能力带好一个团队,也永远不可能像康雷那样在人群中受欢迎,只要康雷存在一天他在这个社团里就只能跑龙套,他心里有个小恶魔在叫嚣:如果康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不过当然,如果没有我的提醒,或许他自己都不会知道原来竟然这么讨厌他。可是啊,事实证明他果真是愚蠢而无能的,我很好奇他怎么会把那场原本该悄然无声进行的谋杀案变成了自杀,太不可思议了。”
    Cindy用力握住他修长的手:“不对,Chirs,我们都不在现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包括康雷在内的当事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我只知道那天气候的确很差,真正唯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为什么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呢?”
    林以墨似乎觉得很好笑,摇摇头:“我从来不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并没有对他说:‘嗨,去杀了你们的社长吧。’我只是告诉他我知道的几个例子,并且顺口提醒他如果某个人不在了,他可能会得到什么。我一点都不同情他,甚至当我后来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后,还一个人偷偷笑了很久,因为我觉得他实在是太笨了!”
    “可是……现在想起来,那个傻瓜也许真按我的话做了,”他拿手按住额头,趴在椅子上笑得喘不过气来,粉色的唇瓣已经变成了白色:“发生一个显而易见的意外失误,如果他的同伴够善良——比如康雷和笑笑那样的人,下意识地第一反应就是舍身去救他——你知道么?这就是我提起的几个例子之一。对,所以笑笑条件反射地去救了赵维!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Cindy,原来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真的有人在看!这一切,全部报应在了我自己身上!”
    天色暗了下去,教堂里的光与影变得诡异,甚至连慈悲的圣母和基督像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林以墨低声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会。”
    “这里很黑,我们一起回去好么?医院会第一时间传消息过来,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不!我就在这里等,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黑暗么?可笑,死亡都已经不再能让我恐惧了……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连她都离开的话……”他抬头仰望一阵,似乎想抓住一枝可以救赎的浮木:“要是真的有上帝,我希望他能听到我的声音,临时抱佛教就临时抱佛脚罢,笑笑这次如果平安无事,那么——我在有生之年,会做一个慈悲、宽厚的好人,嗯,我会做一个圣人帮助这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
    Cindy看着他,不再说什么,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站在门口把衣领拢起来,那几个保镖也已经下了车,聚在教堂门口抽着烟,烟头一明一灭,像情人俏皮闪烁的眼睛。
    过了一会,Cindy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号码,重重吸了口气,按下键:“我是……好的,我会告诉他。”
    林以墨一直跪着,他从生下来起似乎就没跪过,更不消说跪这也久,膝盖早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直觉,心里的痛却一分也不曾减弱,像是火烧似的流着鲜血的伤痕,
    他的思潮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第一次与笑笑见面的时候,那是个天湛蓝的秋日午后,他在一所大学里迷了路,他从不知道正常的同龄人过的是什么生活,所以那个叫何婉怡的女孩把他领回去的时候没有拒绝。那间房子在顶楼,门外是环形天井,阳光从琉璃瓦上泻下来,然后有个高挑的女孩打开门,女孩似乎在犯困,大大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到他以后抓了抓头发张开嘴显出一幅傻傻的神情。
    他当时看着她便忍不住想,这女孩的样子真傻……不过好象要比其他人傻得可爱一点……或许留下来跟她聊一聊会不那么无聊寂寞也说不定……他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样痴恋她,那女孩轻轻的一个微笑,都可以让他失去魂魄;他也不知道在往后的岁月里,只要伏到她身上听到她的心跳声,他那颗无所依的惶恐之心便能安稳地落下来……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不在可以预料的范围。
    这一辈子都在觉得旁人很蠢,原来最蠢的人其实是自己,他早该相信这世界是有神明的,因为只有神才可以解释这一切。
    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他听到Cindy走了进来,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她的足音:咔嗒咔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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