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雨好像停了。阿霓牵着周由,踏着灰黄而光滑的花岗石路面、穿过湿漉漉的小巷,在一幢小楼前站住了。大门外面是一扇特制的铁栅栏防盗门,打开防盗门,里面又是一扇包裹着厚铁皮、钉满铁钉的木门。阿霓用双手费力地推开了大门,然后转过身小心地重又将大门关好。周由感到不是到人家去做客,而是到一座监狱去探监。他忍不住问:
“阿霓,你们家干嘛防守这么严啊?”
阿霓吐着舌头说:“现在小偷多得来,还有强盗呢,旁边那几家邻居都被人偷过。我爸爸妈妈都怕小偷。”
周由抬头,只见院墙老高,墙顶上围着一排书脊状密密竖立的瓦片,墙下是一个幽静的小院。窗下种着一棵粗壮的桂花树,树干底部覆盖着一层绿绒般的青苔,树下有一方青灰色的石桌和三个石凳。鹅卵石铺成的曲径两边,种满了一丛丛墨绿色的苏丹草。小院子散发着阴湿的苔藓和泥土的气味。周由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个袖珍苏州园林。他想,若是在秋天的月夜,和阿霓一家人坐在桂花树下品茶论画,定有一种他尚未体验过的苏式情趣和享受。
阿霓又用力地打开了小楼一层的两道门,周由跟着她走进了楼下的客厅。客厅十分宽敞,显然已被精心装修改造过,接近木料本色的护墙板,浅黄中隐隐现出褐色的木纹,倒像是一个巨大的画框,衬托着墙上几幅颜色暗淡的国画山水和书法条幅作品,传递出年代久远的气息。地板也是本色的,只在沙发前面,铺了一小块色彩绚丽的地毯,图案是地道的波斯风格。窗下有一只红木花架、一盆墨绿的兰花,花盆是白色的细瓷,那盆兰花修长的叶片,悠悠地垂坠下来,含蓄不语悄然壁立。整个客厅的格局,中西合璧、老宅新饰,清洁中透着素雅,一看便是个家学渊源、殷实富裕的江南知识分子家庭;客厅北墙有一扇雕花窗格,窗下可望见那条静静的小河,河对岸则是水巷那边的民居,斑驳的墙皮和翘角屋檐,在雨后的水汽中飘忽不定,既远又近。
周由恍然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刚才在河边画的那幅风景之中,看来他今天上午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一种更为奇妙的想象开始袭击他了。
周由踏入阿霓的家门还只几分钟时间,阿霓已经领着他参观了整栋小楼。客厅旁边是书房和小餐厅,后侧走廊有厨房和洗手间,窄窄的栗色楼梯上面,是阿霓和她父母的两间卧室,中间是小客厅。周由在卧室门口探头看了一眼,出于礼貌没有进去,只看见墙上挂着几只花梨木的画框,镶着几幅油画作品。灯饰和家具以乳白色调为主,他发现楼上房间的布置风格,完全是欧式的。就在小客厅挨着阿霓房间的墙上,周由看见自己那幅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得奖作品,被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多少使周由有些兴奋。
阿霓已兴冲冲抱着一大摞画簿和画稿来给周由。周由看了看表和室内的光线,对阿霓说,还不如趁着这光线先画肖像,等会儿再教画。阿霓便将椅子搬到窗前,用一种很舒服又自然的姿势坐了下来。显然已经不止一个画家画过她了。
周由打开画箱,先把上午画的风景写生连同画板一起抽出,斜靠在窗台上。然后开始铺上新的油画纸,给阿霓画头像。周由离阿霓很近,他要把她的美妙之处一笔笔细细地画出来。
“嗳,叔叔你请等一下。”阿霓忽然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开去。一会儿,拿了一只玻璃盒子过来,凑在周由面前说:“叔叔你吃不吃粽子糖啊?我顶喜欢吃苏州粽子糖了,里面有松子,你看,一粒粒透明得像琥珀一样的……”
周由留意地看了一眼。确实如阿霓所说,那三角形的糖粒嵌着透明的松仁,扑来一阵清凉又清爽的香味。他对阿霓说,其实画画的人,面对一件好东西,常常是用眼看比用舌尝更有滋味。
“那我就不用嘴巴吃了,用眼睛吃,阿好?”
“我一边画,你一边可以听音乐的。”
“不,我要和你谈天。”
周由在找形方面的功底,还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基本过关。他很快找准了阿霓面部几处关键的形,就立即着手铺色了。最令他吃惊的,是阿霓肤色的半透明感,凡是着光处,透明度就加大,而逆光的耳垂和鼻翼,透明得连里面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辨;整个面孔以鼻梁为中心,透明度依次向外扩散,慢慢晕润到轮廓线为止。真像是一粒饱含果汁的新鲜奶葡萄。
周由刚从干燥的北方来到湿润的江南,看惯了北方妞粗糙干涩的皮肤。然而这会儿在阿霓面前,他的眼睛忽然清亮起来,他觉得不仅是眼睛清亮了,连全身的感觉都清亮了。这几年来,在周围日渐污浊、唯利是图的环境中,他常常觉得自己的眼、心、肺、血,甚至画架和画布都渐渐污浊起来,他头脑中那块原本洁净的精神绿洲,已被来自各方的污染源暗中蚕食。而面前幽静的小院和纯净透明的阿霓,恰是他渴望的清亮境界。他觉得自己的画风从此将进入一个色彩清亮明丽的时期。毕加索曾有“蓝色时期”和“粉色时期”,他也许将会有一个色彩透明期?周由激动得手笔微微发抖。他不仅寻到了美的感觉,还走近了一种新的画风。
一年多没有在这样的心境中画画了,周由的画兴极浓。阿霓美丽的头像渐渐出现在画面上。他用二号小笔,像微雕一样,屏息敛气,进入最后的细部描绘,画着那两粒野山葡萄似的眼睛,以及那两道漆黑的秀眉。他画了几遍,终于停下笔来,退后几步眯眼看着画面的色调关系,又睁大眼看着局部笔触的衔接变化。他深感满意,总算是把自己的感觉表现在画面上,就差衣饰和头发了。他看看表,让阿霓站起来休息,阿霓跑过来看画,竟高兴得叫了起来:
“这么漂亮啊。叔叔你的画真干净,颜色用得这么薄,像是半透明的。”
“你喜欢吗?”
“太喜欢啦,我有好多幅头像呢,没有一幅比这幅好。陆老师给我画的,一点也不像我,颜色用得很厚很脏,一点也不好看,我都不愿意挂在墙上。叔叔你怎么画得这么好?你教教我吧,看了你的画,我都不敢画画了……”
“慢慢来,你还小,先得把基本功素描画好,画画其实不是用手,而是用心、用脑……”
门铃响了,阿霓跑到门口的猫眼去张望,一会儿把阿秀带了进来。阿秀解释说,她是来看阿霓的,因为阿霓还从来没有把一个“男的”带回家里来过,她有点不放心,还给阿霓的父母打了电话。阿秀看了画,也连声说好,她说这幅画比阿霓还好看。
阿霓又回到椅子上,她知道再有半小时就可以结束,现在可以乱动了。她是个有经验的小模特,周由为她作画觉得很轻松。
到傍晚,外面的铁门响了。阿霓叫道:爸爸妈妈回来了!阿秀迎出去开门,周由已在收笔。他想阿霓的父母也一定会喜欢这幅画的,有了这幅画,他大概不会受到冷遇。出于职业习惯,他很想见见生下这样美丽女儿的夫妇。
门口进来一位中等身材、健壮结实、彬彬有礼的中年男子,满面笑容,一副学者风范。身后是一位中年妇女,戴着一副大宽边眼镜,低低地架在鼻头上,使得整个脸型看上去有些别扭。她头上扎着一条暗灰色的旧纱巾,系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前额,连眉头也被遮住了。脸的轮廓有些像阿霓,但眼里像是揉进了沙子,半眯着,样子很老气。她身穿一件宽大的旧风衣,身材差不多和她丈夫一般高,但看不清体形。周由深感失望:这难道就是阿霓的妈妈?母女两人真有天壤之别啊。他觉得这一天的感应处处灵验,但到此大概就要结束了。
阿霓像小主人似的,为周由和爸爸妈妈相互作了介绍。阿霓的父亲吴奂雄大夫紧紧握着周由的手说:“幸会幸会,欢迎你啊,北京的画家。噢,这位是我的夫人秦水虹。”他的话有浓重的苏州口音。秦水虹礼貌地微笑着向他点点头说:“谢谢你能为阿霓画像。”周由觉得女主人的嗓音非常甜美,带有一点吴语尾音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江南女人特有的柔情。当他握着秦水虹的手时,他感觉比阿霓的手更温软柔润。他刚想低头去看,那手却已缩回去了。
时近傍晚,室内光线暗了下来,阿秀想要开灯让他俩看画,阿霓连连摆手说:“让爸爸妈妈到窗户这边来,灯光下看不出颜色的大效果啊。”
老吴和水虹站在女儿肖像前仔细地看着。老吴的眼睛像是有点湿润了。他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就是我的宝贝阿霓,爸爸想你的时候,你在爸爸心里就是这个样子咯。”
“爸爸,叔叔说,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小葡萄,新疆无核葡萄。”
“太对了,就是无核葡萄,阿霓是甜甜的葡萄姑娘,阿霓的肉是葡萄肉做的,我亲一口阿霓,就像喝了一口葡萄酒。周由你真厉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特征。她要是不学绘画,我们一定会让她去学舞蹈的。”老吴又凑近画面,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样子。“周由,谢谢你了。”老吴由衷地说。“这幅画,阿好送给阿霓,噢不,对不起,是不是可以卖给我?我,我和她妈妈实在太喜欢这幅画了。”
周由为难地说:“吴大夫,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也喜欢这幅画,我有好久没画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了,我并不是每幅画都能画好的。”
老吴摇摇头,目光转而盯着窗台上那幅水巷风景画,看了一会儿,又说:“你看,这幅风景画也蛮好咯,我从小就住在河边,天天在河边走,走了几十年,应该说顶有资格评论你画上的小河了,依我看,你把我们苏州水城的魂灵,都勾在画上头了。你将来会是一个了不得的画家,一定会画更多好画出来……所以,还是请你把这幅画,让给我,一定让给我……”
阿霓也很想得到自己的肖像。她使劲摇着周由的胳膊说:“叔叔你就把画送给我爸爸算了,爸爸是全城有名的外科医生,他从来不求人的嘛。对了,要么我再坐半天,你重新画一张好了。”
周由不便再坚持了。他只好答应照着这幅临摹一张,然后让阿霓自己挑选。阿霓一听,快活得跳脚,说如是临摹,她还可以从头到尾看着叔叔怎么画呢。
秦水虹一直在一旁静静地欣赏着画,她看得很入神,微眯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这会儿她回过头对周由说:“天不早了,能不能就留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呢?”
阿霓马上叫道:“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不对,妈妈,就让周叔叔住在我们家吧,那间书房里不是有张给客人住的小床吗,可从来都没有客人住过。让叔叔在这儿住几天,除了临摹,还能教我画画呐!”
秦水虹似乎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周由:“行吗?”
周由一阵心跳,这个建议正中下怀,他赶紧连连点头。他觉得老吴夫妇倒挺好客,一点不像人们常常谈论的那种南方人,精明又小气。
秦水虹又说:“假如你有空,我也蛮想请你给我画一幅肖像的。明后两天我正好不上班,你可以画得从容一些。”
周由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中,看不清秦水虹的容貌。他心里并不太想画这位中年女人。但他又觉得女主人身上,有一种令他感到神秘的内容,那种驾驭这个温馨之家的亲和力。他刚走进这个家庭时,就被这种亲和感萦绕得十分熨帖。他想了想,回答说:“好的,如果有两天时间,就能画得大些。我也会好好教阿霓的,我很喜欢你的女儿。”
秦水虹笑笑说:“那现在你就是阿霓的叔叔兼老师了。以后你再到苏州来,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苏州小城这些年经济上变化蛮大,但观念上还是闭塞。我在学院里是教艺术理论的,蛮希望同你谈谈现代艺术方面的话题……”
“那就赶紧让周由搬过来。”老吴打断他们的话说:“现在就去,快去快回。回来正好吃晚饭。阿霓,去给你老师带带路。”
阿秀去外面叫了一辆三轮车来,好让周由去旅馆退房,并把随身的衣物和用具搬来。
一路上阿霓像个热情的小导游,不停地同周由说这儿说那儿。她一直握着周由的手,整个身子紧紧靠在了周由身上。周由感到了阿霓的体温,还有她头发里一阵阵散溢出来的香味,竟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方女孩的感觉。他的头有些发晕。他不懂得这个年龄的女孩,究竟是在撒娇呢,还是朦朦胧胧地向他表示着什么。他想应该让她明白,他是她的老师和叔叔,不能这样亲昵地粘在他身上的。他委婉地说:
“阿霓,你快长成大姑娘了,不能,哦,不能像这样总靠在别人身上的。”
阿霓噘起嘴回答:“我爸爸顶喜欢我粘着他了。我要是喜欢谁,才会这样呢。要是不喜欢,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妈妈也是这样的。”
周由无话可说。他想阿霓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多情女子。不过她的将来,离现在还很遥远,这不属于他操心的范围。
周由被自己在短短一天里这一连串的奇遇弄得心神不定。
回到吴家小楼,客厅旁边的小餐厅里,飘来了饭菜的香味。
周由安放好行李画具,洗完手,走进了小餐厅。他刚一进门,感到自己像是被闪光灯闪击了一下,又像是被留在了感光胶卷的底版上,一动也不会动了:在阿霓身旁坐着一位像是阿霓的大姐姐似的年轻女子,年龄大约在二十六七岁左右。如果阿霓不是坐在她旁边,周由一定会以为阿霓在一瞬间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成熟女人。明亮的灯光下,她灼目的光彩扑面逼来,将周由拦阻在门口,迈不动脚步。
“妈妈,倷看小周叔叔哪哈啦?”
阿霓的童音像又一次闪击,击得他如同过度曝光一般眩晕,脑中的思维一片空白。什么?妈妈?难道眼前这位绝色女子,就是刚才曾见过的秦水虹?周由狠狠定了定神,走到餐桌前,坐在她对面。脸上刷白的表情,像是暗房里相片显影尚未到位。
“来,先喝点茶。”水虹笑着招呼他。“这是我们苏州的碧螺春,四月新茶,刚刚上市,我想你会喜欢的。”
“你真是阿霓的妈妈秦水虹?”周由直愣愣地追问。他这位靠视觉吃饭的人,第一次对自己的眼睛发生了极度怀疑。
“大家找一找,看看阿霓是不是还有一个妈妈呀?”水虹调侃着说。
“我妈妈给你变了一个小魔术。”阿霓忍不住插嘴。“她摘下了眼镜和头巾,脱掉大袍子,洗个脸,把脸上的化妆去掉,再换上羊毛衫,哇,焕然一新,妈妈一回到家,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就像老戏里那个田螺姑娘、河蚌姑娘,终于现了原形。”老吴接着说。
大家都笑起来。周由神魂未定,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
他听说过碧螺春这种太湖名茶,但此刻,清淡的茶水在他嘴里无滋无味。
老吴招呼大家动筷,盘中色彩鲜艳的菜式,在周由眼里无色无形。
周由举着筷子,怔怔地望着水虹。桌旁的阿霓和老吴两个人影慢慢虚淡,水虹如一幅画,从墙上飘然而至,又在他的瞳孔里渐渐被一寸寸放大。
他按照自己绘画的习惯,先看水虹脸部的结构关系。他觉得水虹乍一看上去,很难立即发现她那种耐人寻味的美感真正的微妙之处。几年来,周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毫无化妆痕迹的天然之美。一种由里往外放射、又从外往里渗透的美。那张近于完美的蛋形脸庞,轮廓线柔顺流畅,肤色润白微红,极其细腻光滑,几乎呈半透明状,如丝帛如玛瑙,不不,更像春天的湖泽深处,被逆光隐隐穿透了的一枚白天鹅蛋。她一头乌黑柔软的秀发高高挽起,发髻像一只曲颈小黑天鹅。这一白一黑亮丽颜色的强烈反差,使得水虹具有高贵和自然之美,高贵如踏上通往皇位的天鹅绒地毯的女王;自然如草原清晨人迹罕至的天鹅湖。周由狠狠记下了这第一印象,转而又去寻找水虹的眉眼。
水虹那两道微微弯曲,眉梢略略上翘的秀眉,使周由深感惊异。他发现这对美丽的眉毛几乎不像人体通常的毛发,而像是一件精工制作的绣品。前天他刚刚参观过苏州的丝绸博物馆,苏绣艺术所追求的那种“平、光、齐、匀、和、顺、细、密”八个字,除了“平”以外,全都能在水虹这两道眉毛上得到体现。她的眉毛不是平描出来的,而是用精巧的绣花针和细若游丝的丝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如果不是水虹在说话时那两道眉毛随着她的表情轻轻动了一下,他真觉得自己面对的定是出于嫘祖之手的丝织艺术品。那眉梢微微一挑,周由的心便像被什么重重地撩拨了一下,他真想凑近了再看一看,假如能吻一吻它们,那会有什么样神奇和美妙的感觉呢?
周由终于壮了壮胆,去碰击水虹的目光。两道目光刚一遭遇,周由又像被电闪击了一下。那双橄榄形乌亮的眼睛,如一潭湛蓝而深邃的碧波,让周由感觉着美的深不可测。周由的目光几次都被水虹梦幻一般宁静迷蒙的眼神击散,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已无法聚焦、无法挑战,甚至无法重新组织起来,去迎接她眼中的盈盈笑意。水虹的眼睛是她的惊人之美中最具个性的部分,他望着她,只觉得自己几乎已找不到感觉了。不仅他的目光被击散被击穿,连他的心,也像是挨了重重的一击,忽然有一种热辣辣麻酥酥的感觉,从他胸口蓬蓬勃勃地蹿腾出来。
周由几乎把筷子都拿倒了,他胡乱地吃着饭,只能靠说话来迂回她目光的闪击。他自言自语地说:
“……一般女人化妆,都是为了使自己变得漂亮,没想到水虹化妆,却是为了掩盖她的美,否则,像现在这个样子走在街上,麻烦就大了……”
老吴点点头说:“小周,当水虹的丈夫,真咯勿容易呢,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担心的。你看,我家的房子不小,但是连保姆都不敢请,以前请过一个,没过多少日子她就被坏人买通了,水虹的行踪让人摸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她出去看朋友,半路被三个坏人拦住,旁边还停着汽车,要不是两个交通警路过,她恐怕就被人绑架了。出门这件事只有我和保姆晓得,我只好当夜就把她回脱了。”
水虹截住老吴的话头说:“哎呀,勿要说这些吓人的事情了,小周,快点尝尝我烧的苏州菜。”
阿霓把一勺油爆虾舀在周由的小碟里,笑嘻嘻说:“小周叔叔,你不是问我们家为啥全是铁窗铁门吗,爸爸说,家里有好多好东西,但最好的东西,就是我妈妈和我呀。”
“不仅是好东西,应该说,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呢。”周由也笑起来。
“嗳,小周啊,你结婚了吗?”老吴像是无意地问道。
“还没呢,女朋友倒是有过的……”周由不知为什么吞吐起来。“其中一个嫁到美国去了,另一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以后就常到苏州来嘛。”老吴朝周由眨眨眼,像是话里有话。
“小周叔叔,”阿霓突然插进来说:“等我长大了,你要不要我?”
“别瞎讲!”水虹连忙打断了阿霓。“这又不是演电影过家家。”
“我就问问嘛,我又没有说现在,我是说以后。”阿霓嬉笑着。
“那也不能这样问。小周叔叔是大人,你还是个小孩子,他比你大十几岁呢!”
“那爸爸还比你大十几岁呢。”
“好了好了,小周你别介意啊。”老吴打着圆场。“现在的小孩,说出话来,都惊天动地的吓死人,半懂勿懂的,叫人哭笑不得。来来来,大家都到客厅里坐,喝点茶、谈谈天,再上楼休息。”
晚饭以后,水虹提醒阿霓应该到自己的房间去做功课,阿霓本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想到周由还会在这里住几天,对他道了晚安,就一蹦一跳上楼去了。周由和老吴夫妇便在客厅里闲聊。周由虽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但断断续续的,还是多少听进去一些,对吴家有了一个大致了解。关于水虹的部分,他听得一字不漏,知道了水虹的娘家就在这条小巷里,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如今不幸都已过世。水虹今年还不到三十二岁。她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社会上还很乱,许多男人纠缠她,她受不了这种追逐,就嫁给了吴奂雄大夫。老吴比水虹大十一岁,那时已快三十岁了。吴家的社会关系广泛,吴大夫的父亲是苏州****的知名人士,也是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吴奂雄大夫医学院毕业后,子承父业,几年后也成为全市有名的一把刀。现在他们住的房子,是“**”结束后退回的吴家私产,吴老先生至今健在,在温家岸那边另有一所花园宅邸。水虹十九岁生了阿霓以后,正赶上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老吴让父母请了保姆照顾孩子,支持她考到上海的一所大学读艺术史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苏州一所学院任教,前几年就评上了讲师。
周由听着,一边机械木讷地应着。手心一直在出汗,额头越来越烫。他觉得自己渴极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干渴。他不停地大口大口喝茶,杯子很快浅下去,水虹便走过来,用那双白皙细嫩的手,轻轻按着压力水壶的顶盖,为他添水。
清水注入杯子时,那水流的姿势,湍急迫切如流花飞溅。
杯子整个看上去都是翠绿色的,杯沿上漾着一层细细的白茸毛,碧玉似的叶片在水中轻轻沉浮。茶水有一种沁心透肺的香醇,略略有些苦味滑过喉咙,舌尖上却慢慢品出了甘甜的滋味。
有一种苦涩而鲜美的滋味,从周由心里慢慢升上来,又缓缓沉下去。
这天夜里,周由失眠了。
他在自己二十九岁的画家生涯中,曾无数次在高原海边山寨竹楼,大碗大碗地喝过红茶砖茶乌龙茶,即便是临睡前喝再浓再醇的茶,他也能安然酣睡。然而,这看似清淡、柔和的太湖碧螺春,如何竟然就不知不觉、点点滴滴地扰乱了他的心思,一杯清茶,便征服了他这个北方汉子?
周由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了水虹。
这种爱似乎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如此猛烈而又急切。像是有一个火球在他胸膛里燃烧着,即将爆炸成一团烈焰,先将他自己焚毁,然后再把墙外小河的水烧干。那么水虹呢,是同他一起在火光中冉冉升空,还是变成灰烬,随着太湖轻扬的风,飘向寒冷的北方?
周由失神地睁大了眼,盯着头顶上厚厚的楼板。水虹此刻就在他的楼上,像悬在空中漂浮的美神,可望而不可即。仅仅一楼之隔,远似九重天外。如今他已见到了向往已久的梦中情人,然而爱神却不知云游何方。他憎恨这座温馨的小院,那高高的院墙和厚重的楼板,如同一座坚固而设防的城池,将一尊绝世珍稀的美神囚禁于此。他将如何攻克这座水巷中温柔的城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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