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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半年里,江南水城水巷边这座美丽坚固的堡垒,也被来自遥远北方的密集型地毯式轰炸,震得摇摇欲坠。自周由回到北京后,水虹隔几天便被周由的电话铃声惊扰;被周由寄来的种种画片画册搅得不得安宁。在秋季画展开幕前夕,周由几乎每天一次电话,热度直线蹦到沸点。他告诉水虹,他为了她临时向朋友借了一部手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给她打电话。水虹觉得自己都快要被他滚烫的胡话烧熟灼伤了。
开始时,水虹还能平静地面对周由的进攻。她把周由各种狂热的行为,归为艺术家的游戏,孩子气地可爱又可笑。水虹放下电话,常常安抚老吴说:没事,没事,我晓得,不要紧,过些日子,他自己会慢慢冷下来的。难得他这样真诚,我们总不要伤着他呀……
水虹小心地坚守着自己的心理防线。在这道防线后面,是她十几年辛辛苦苦维持下来的家庭、一幢让整条小巷都景仰的安全富足的小楼。在这个小家后面,还有一个拥有更大房产、更多玉器古董,家财充盈的公婆一家。而长子吴奂雄是吴家的主要继承人,他的弟弟拥有一家实力雄厚的私营公司,在商界口碑甚好。水虹嫁到吴家多年,一向很得两位老人的宠爱,不久她和老吴就打算搬到更为舒适的吴家大宅去了。她还有让整条巷子的女人都羡慕、被许多女人暗恋着的丈夫,以及可爱的女儿阿霓。当周由离开苏州时,她已经调运了自己情感经验中的水泥、沙袋和凝固剂,把刚刚开始喷发的情感井口封堵死了。在周由的第一次春季攻势中,她几乎轻而易举地抵御了他的情诱场。她希望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能将他拦截在大运河的终点那儿,无渡无舟,慢慢冷却并熄灭他心中的爱火。
但随着气温的上升,入夏后,在江南闷湿的梅雨天气中,水虹感到了一些不妙。周由非但不像她安慰老吴说的那样没长劲,反而变本加厉,发起了猛烈的夏季攻势。她觉得已被自己封死的井口,又被周由重新炸开了缺口。
老吴上班的时候,水虹在书房伏案备课,经常被周由急促的铃声惊得思路全无;他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的感受和那么充沛的精力,有时一边画画,一边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正在画什么,用什么颜色。他讲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准备的画展,告诉她有一幅可破吉尼斯纪录的世界上最大最重的情书即将完成,而且画技基本上达到心到、笔到、形到、色到、效果到的程度。其他几幅画的构思极快,有时一天就可画出五六幅小稿,常常一气呵成,画一幅成一幅。他说自己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喷画,像井喷一样出画,最多五六天就可画出相当满意的作品,一画就收不住。
又过了些日子,周由不再常打电话,他突然抛弃了传统武器和常规战术,而把爱之战升级到了核武器阶段。他动用了精神眩迷弹头,也就是他的那些色彩斑斓的油画,将它们源源不断地往苏州发射。入夏后,水虹一家便开始收到来自北京的大筒、大卷、大箱的邮件或托运件。筒卷里是画、木箱里是带画框的画,还附有说明书,详细地告诉他们怎样拼装、怎样保护。水虹正想着如何把它们挂上墙去,却发现箱里还有挂画的抓钩,甚至还有和她家墙壁颜色相配的绳子。说明书上还建议哪幅画该挂在哪个房间、哪一面墙上、该挂多高效果才好等等。邮包和邮箱越来越重,不但有画,还有他亲手绘制的挂盘、贵重的进口画册和美术书籍、大本大本的美术作品幻灯片,还有给阿霓的手绘生日卡、进口彩笔、画簿和木雕发卡。那阵势像是恨不得要把他的家都搬过来。吴家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来自北京的洪峰冲乱,老吴和阿霓三天两头去邮局、火车站取包、提货,小院里被箱包纸盒木箱堆得像个包装车间。水虹心里的缝隙开始渐渐迸裂。她闻着开箱开包后,飘浮在房间空气中的油画颜料和调色油的浓郁气味,好像重又回到了春天的那个下午,周由面对面为她画着肖像,一种诗意的氛围久久缠绕着她,令她心醉神迷。随着春季的过去,如今他留下的那三幅画上的油彩早就干了,画上的气味,那隐含着周由情感和爱的气味已渐渐消散。但一幅幅新画的到来,又使小楼重新充满了油彩,不,是周由的气息,周由就像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气场,威逼着胁迫着她,使她无从逃避。
那些镶上画框的画,像是刚刚从绘画展馆墙上摘除下来,有一种名画原作的**感。水虹感到自己已成了一个富有的收藏家。她望着那些色彩斑斓的作品,却又觉得自己无功受禄,她根本就没有理由接受他如此昂贵的馈赠。如果是别的画家,也许早已把这些画换成美元和港币了,但周由却像个一掷千金的沙特王储,用画来支付了他爱的快乐。最使水虹心疼的是,有一次,她竟然收到周由的两件获奖作品,还附有评论家的文章、美术杂志上刊登的彩页、报纸的报道和撕成了两半的获奖证书。水虹有几位本地的画家朋友,她懂得艺术家对获奖的作品往往是极珍视的,就连急需用钱、穷困潦倒时也舍不得卖掉获奖的作品。那是一个画家安身立命、晋级评职称的资本,也是证明画家身价和画价的主要标志。能获奖的作品毕竟不会太多,而周由竟然把他在全国美术大赛和一次国外双年展上的作品,作为爱的信物,无偿地赠送给她。她实在不忍心将他如此珍贵的东西占为己有。周由莫非真是爱她爱得失去了理智?
水虹在周由打来的电话中对他说,这样太过分了。他应该珍惜自己的艺术成果。她打算把这两幅画暂时先在家里挂些日子,欣赏一段时间,等有机会时就还给他。周由没等她说完,便在电话那头说,他都想把自己的心割出来浸在标本瓶里送给她,他还在乎什么心血之作么?只要他活着,他还会有新的获奖作品,即使不获奖也没什么了不起,他有自己的评奖标准,他并不认为他的获奖作品就是他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两幅画也许还不如他在苏州时画的那幅肖像更让他得意。到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大声问道:“那些画是我用心画的,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我给你画的画,究竟是用什么东西画的呢?”水虹沉默着。她当然知道他是用什么画的,但她不想说出那令她难堪的答案。
水虹被炸得晕头转向,她几乎不会用自己的思维来思索了。那个已经开裂的井口,又被炸出了更深的沟谷。她已没有力气来将它们填平。她终于受不了了,恳求周由不要用爱来杀她,哀求他不要逼她,给她些时间思考。她感到自己已无法抗拒周由暴风雨一般袭来的爱。它真像癌症一样固执可怕,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此刻已扩散全身,任何手术都无能为力,那不断分裂繁殖的癌细胞,恶性地一点点吞噬着她对老吴往昔的情爱,将先前貌似健康的肌体咬蚀得遍体鳞伤。但奇怪的是,它对她的生命却是良性的,发生着持久更新的药力,使她觉得快活和年轻。她开始相信自己和周由的情感已不是露水露珠,而是太阳和时间晒不干的珍珠。只是它躲藏在深水的珠蚌里,在湖底发出持久而润美的光泽。
周由的一幅幅画使吴家四壁生辉。吴家小楼真像是一个艺术宫殿,陪伴着两位美丽的公主。几位懂画的亲友看了之后,都说这些画的价值不菲。水虹又让老吴调整了挂画的位置,把画都集中到楼上,以免招贼。
然而老吴的心情却一日日沉重起来。入夏以来,自从威力强大的画弹一枚枚飞至,水虹一天比一天变得不易捉摸。她不再安慰他说没事了,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下,长久欣赏着那些画,神色迷离,魂魄已不知飘向了何处。平心而论,老吴也喜欢周由的画,这些镶上精致外框的油画原作,透出惊人的创造力和艺术才气,把老吴压得自惭形秽,透不过气。他不得不承认周由确是个出色的画家,而且周由确实真心真意地爱着水虹。更要命的是,在周由和水虹、周由和他吴奂雄三人之间,既没有秘密也没有阴谋,一切都在坦然而公开地进行,只能凭双方的实力和耐力来公平竞争。老吴尽管在心里痛恨这个天外来客,这个可憎又可畏的情敌,突如其来、始料未及,仅仅三天便打破了吴家十几年来安逸平静的生活,但老吴毕竟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男人,他不愿意让自己内心的嫉妒和愤怒,表现得像小市民一样,让水虹看低了自己。他希望自己在水虹心中仍然维持一个体面而高尚的形象,让水虹自己来作出最后的抉择。这个方法很奏效,水虹在秋天果然拒绝了周由的邀请,没去北京看画展,而是乖乖留在了家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水虹内心的挣扎,明白水虹并非真是不想去北京,而多半是为了顾及他的情绪。一旦水虹真的迈出这个家门,她也许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其实老吴心里非常清楚,水虹自嫁给他以来,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当优裕的家庭中,这使得她不像那些贫穷的女人,被贫困所逼迫所分心,只能把财富和权势当成生活里最重要的目标。水虹的淡泊来自于她的生活环境,而她需要和渴望的,恰恰是老吴难以提供给她的那种所谓思想的交流。她有个老同学,从当年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追求她,如今已是苏州丝绸界的千万富翁,人称白老板,至今未婚。他曾扬言说如果不能遇上比水虹更美的女人,他宁可养个外室,也决不娶妻。苏州的社会名流、风流才子,纠缠水虹的人一向不在少数,但水虹总是无动于衷。然而,水虹并非无懈可击,水虹在安逸的生活中,被惯出来一种耽于幻想的习性,情感和艺术便是她最薄弱的防线。在老吴看来,水虹其实也是一个像周由那样不能区分生活和艺术的人。所以周由的闯入,就成为她梦幻的延续和实现的可能。她也许不仅不想设防,甚至还故意诱敌深入。老吴焦虑痛苦但却无可奈何。涉世已深的老吴明白世界上那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她想走,并非被别人抢走,而是她的心已渐渐离他而去。
在这场从春至秋的心战中,阿霓是全家最公开表露自己情感的成员。每当邮单、提货单寄到,她都要爸爸立即去取,连一天都不能再等。一到开箱开包,她就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让爸爸把大哥哥送给她的画,马上在她的小房间里挂起来,然后才去看周由其他的画。
在近半年来周由对水虹的重炮轰击下,阿霓也被周由炸得心花怒放。她对大哥哥的崇拜和仰慕,已从朦胧迅速转化为公然的发烧。她像一株浇过第一遍春雨的玉兰花幼树,还没等绿叶发出嫩芽,就早早地绽开了洁白娇艳的花蕾。虽然花蕾与它细弱的枝条很不相称,头重脚轻,但是异常让人怜爱。十四岁早恋的幼芽,本来很可能随着周由的离去慢慢干枯。然而,她偏偏长在了一株成熟美丽、花期正盛的大树旁边,当一位迷上了这株花树的园艺师,不断为大树殷勤浇灌时,阿霓这棵小树也被他又一次滋润了。她的根系尚未伸展,对水分和营养没有太多的苛求,只要大哥哥稍稍关照她一些,她就能喝饱。这是周由未曾料想的事情。这个天生早熟、性急又任性的女孩,被她的大哥哥在无意中不断催水追肥,那种被她自己确认为是爱的情感,便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大哥哥真是个说话算数的好哥哥。”阿霓每次接到周由的电话,总会兴奋得半天不能安静下来。开始时,周由一来电话她就按响扩音键,让客厅里每个角落都回响着周由的声音。过一些日子后,阿霓就开始抢话筒了,拿着无绳电话,躲到洗手间或是厨房里去,好半天才出来,两眼放光,面孔绯红,谁也不知道她都和周由说了些什么。老吴不得不请周由最好不要在阿霓在家时来电话,但周由马上会接到阿霓的信,让他务必在星期六晚上或是星期天上午给她打电话。阿霓电话中的语言表达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亲昵。一会儿是梦一会儿是画,一会儿开心地疯笑一会儿唉声叹气。周由的电话绘画讲座进行得很艰难,经常被阿霓不断插入的各种情感提示打断,于是周由只好草草收场。
整个春季,阿霓的绘画水平和她对周由的发烧温度,一起不停地往上蹿。进入初夏以后,来自北京那一幅幅散发着油画芳香的作品,更把阿霓的画兴和对周由的热爱,难分难辨地搅到了一起,如汽油一点即燃。
由于阿霓的房间最小,周由送给她的画也就算最多。到了暑假,大哥哥答应给她布置的“画炉”终于砌成了。她的房间里被挂上了七幅大大小小的油画。有美丽的森林风景、有一对在湖边跳舞的白鹤、有三四个正在练舞的芭蕾女孩,还有一些色彩跳跃、抽象变形的现代画。但阿霓最喜欢的,却是周由送给妈妈的那幅《北方的狼》:一头大狼,全身落满了雪,蹲踞在山坡顶上,抬头望着月亮长嗥。但那巨大的月亮里,没有桂花树和嫦娥,而是一片朦胧的草原。阿霓曾央求妈妈把这幅挂在她的房间里,妈妈却没有答应。
她每次收到大哥哥的画,就像收到一件生日的礼物,长大了一岁。她每收到一幅画,就会做一个美丽的梦。梦见和大哥哥在草地上野餐、在湖边喂白鹤,或者是大哥哥背着她去爬山、去看日出。有一次她还梦见自己抱着北方的大狼在雪地上打滚,浑身都沾满了雪但一点都不冷。第二天她试着画下自己的梦境,再把画稿寄给周由。周由在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女孩子还是不要与狼共舞的好,假如改成一条大狗,画面就亲切得多了。
周由对吴家的密集轰炸,本是为了轰开水虹心上的大门。那铺天盖地的气浪和烟雾,结果却把根本不需要轰炸的阿霓,也捎带着震出了圈、抛出了她的年龄段。短短几个月下来,水虹发现阿霓的举止越来越像个大女孩了。阿霓进进出出,开始经常在镜子前停留,挑剔着衣服的式样和颜色,不是这件太古典就是那件太新潮;如果一个星期接不到周由的电话,她就会发脾气,在家里为所欲为,谁的话都不听。有时无精打采地歪在沙发上,像是中暑一般。
面对阿霓种种迷心迷窍的表现,水虹和老吴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水虹尤其苦恼,她感到在一个早恋任性的女孩面前,家长已很难维持以往的权威了。
一个大女孩,在潜意识中有没有模仿或是嫉妒母亲的因素呢?
假如模仿不成、嫉妒无用,那么她会不会产生一种逆反心理,在情绪上抵触父母和行为上处处与家长闹别扭,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战胜她的母亲呢?
从那次周由临走前,阿霓送给周由的那幅有人形的画上,水虹才恍然明白阿霓的心思。初始她震惊,继而她迷茫。当她发现一直被自己视为孩子的女儿,已经开始有了朦胧的女性意识时,水虹第一次悲哀地感觉自己老了。三十三岁的自己,其实已不再年轻。在十几年平静如水的婚姻生活中,在她被自己的美丽所长期封闭的孤独岁月里,她曾以为青春是取之不竭的资源,足够她永远地享受被宠爱与呵护的幸福,也从容地期待着迟迟尚未降临的爱的梦幻。这种虚无缥缈关于未来的想象,如果不是因为阿霓的突然介入,本来也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阿霓却无情地惊醒了她的幻梦。
当情爱的心之门终于沉重开启时,她却发现那门里站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十几年前的水虹、是水虹的青春倒影。过去时变成了现在时,现在时被过去时所替代,那么,她还能有未来时么?
有时水虹觉得命运似乎同她开着一个恶意的玩笑。时间将把她昔日的美丽转赠给她的女儿,难道女儿将真的成为她的第一个竞争者么?
秋天来临时,水虹之所以最后还是拒绝了周由画展的邀请,一半是为了老吴,另一半是为了阿霓。她还没有决定是否加入这场竞争,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要这种参赛资格。她宁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周由,让它变成一场友好表演赛。水虹读过许多艺术家传记,她知道历史上好多位伟大艺术家的爱情经历极其辉煌,但他们的婚姻生活却大多都很不幸。周由就是一个分不清艺术和爱的人,他用爱去创造艺术,同时也可能用艺术去毁坏了爱。水虹对周由那种狂热而率真的性格,有着很深的忧虑。她明明爱着但她又惧怕这爱,怕周由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艺术的幻影,那么这爱便永无落脚的实处。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布满钉子的三角帐篷中,一边是老吴一边是阿霓一边是周由,她无论从哪一边钻出去,都可能掀倒一面幔帐,使帐篷完全坍塌下来。她连一动都不能动,她不愿为了自己而伤着他们三人中间的任何一位,她只能像一具僵死的躯壳,被人误作为主干,支撑着那三面围墙。她不能伤害老吴、不能伤害阿霓,更不能伤害周由——那么,最后剩下的,只有伤害她自己了。
画展结束以后,水虹第一次一连三天没有接到周由的电话。她虽然害怕他的电话,但电话铃声的突然静寂,又让她惶惶不可终日。那几天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守在电话机旁,铃声一响,她便颤栗着扑向话筒,但每次话筒里别人的声音,使得她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周由会不会给她写信呢?第二天本没有课,她却专程去了一趟学院翻查信件。她失望至极,想起周由从不写信,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似乎只有两种,除了电话就是那些远程**——从天而降的一幅幅绘画了。
水虹终于决定给周由打电话。她翻出了周由曾经留给她的手机号码。她担心他是否出了意外。这是周由走后她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当话筒里传来周由微弱的声音时,她感到了他内心巨大的伤痛。他好像已爱到了生命的尽头,站在悬崖绝壁的边缘。水虹的心也剧烈地抽搐和疼痛起来,她听见他对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又有一个托运件就要发出。那也许是他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深秋时节,周由在这一年里最后的礼物寄到了。
那是一套系列组画,一共三幅。每幅都是正方形。可以各自独立也可以竖着拼接起来连成一幅油画大条幅。三幅画的色调反差极大:红!白!黑!它们从地上一直触至吊灯,从窗口望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空间深度。
第一幅,红得像火山喷出来的岩浆。画面是一片熊熊燃烧着的呈螺旋状的疯狂大火,裹挟着将顽石烧裂得劈啪作响的高温高热,像一股可以摧毁扫荡一切犹豫怯弱的龙卷风,而龙卷风柱又呈现出扭曲的人形状,身形已同大火烧成一体。画面上端的头形在热浪里晃动,边缘也与火焰燃成一片,但面容依然可辨。水虹惊恐地发现那竟是周由的自画像,眼珠已暴凸,眼神却冥顽不化。整个画面的色彩不是平涂出来的,而是用无数色块色斑组合而成。阿霓的眼睛最尖,她大叫,有些色块是心形的。水虹仔细去看,那心形的色块仿佛是周由用一支特制的心形笔头点画上去的。他在点画时,手好像在剧烈抖动,那一颗颗心形的色块也像在抖动。虽然每一颗心被烧裂成千万个碎片,但每一块碎片,仍然随着风暴的旋转而颤栗哭泣。在鲜红的高温高热中,周由好像在**、自化为暗红的灰烬。水虹退后几步,她发现尽管周由画得非常隐蔽,但她还是能看出,在燃烧中的周由实际已站在峰顶绝壁的边缘,只要火的风暴再往前推进,他就会……水虹紧紧闭上了眼睛。她惊魂不定,瞳仁中一片狰狞的血色,四周火海翻腾……
第二幅,漫天浑噩的青白色。一只巨大的白鸟,造型怪诞的大鸟,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的上半部。这只大鸟惨白得像无生命的医用石膏,胸部朝天,沉重的鸟身正在往下坠落。白亚麻布一样的薄薄翅膀,已被气浪吹得急剧抖动,像出殡的白幡凄厉飞舞。大鸟的眼形也是水虹熟悉的,那眼睛仰望苍天,没有痛苦、没有泪水,黑眼珠已几乎被眼白侵蚀,只有瞳孔中还有最后两点似白非白、晶莹闪烁的银色亮点。画面的下半部,是一片苍白无垠的天空,为白色的大鸟留下了下坠的空间距离,它似乎还有短暂的思考时间,然后便是消失和隐没,是没有颜色没有生命没有欲望的白色虚无……
阿霓不太懂这幅画。她说,这幅画是不是挂反了呢?大白鸟应该脸朝上往上飞啊。但是天空怎么跑到鸟的下面去了呢?她背转身弯下腰,拿大顶一样地倒着看这幅画,还是觉得不对。即使画调过来,大鸟也不能这样飞,画并没有挂反。她觉得这只奇怪的大鸟很可怕,那鸟的眼睛很像大哥哥的眼睛,他在想什么?他是在空中仰泳吗?也不对,他明明是在往下掉。阿霓问爸爸,这只鸟是不是被人打伤了?老吴说,也许吧。大哥哥大概想用画布当翅膀飞上天,但是没有成功。阿霓惊叫说:那就快打开降落伞吧,救救我的大哥哥。一边说着,她的眼泪便扑簌簌滚落下来。想跟妈妈要餐巾纸擦泪,却发现妈妈的眼睛也湿了……
第三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无所有。水虹最不敢看的就是这最后一幅画。她略扫了一眼便惊悸地将视线移开。乍一看,画面一片漆黑,像一团黑洞,似乎什么也没有。但她知道那黑色中肯定隐藏着什么更为黑暗的画面。她下了几次决心,拉上了窗帘,调好了画面角度,去掉了一些油彩的反光。终于,从那偏冷偏蓝的黑暗中,从那厚厚的黑颜料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其他的颜色。她慢慢看到了一点点灰白,断断续续,她知道这就是第二幅画上的白亚麻布。她又后退了几步,把画面上所有灰白色小点连结起来,她看见了一些残缺的人形,还似乎寻到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用薄浮雕般的笔触细细勾勒。那隐现的线条好像是半个符号,也可能是半个字。她实在无法看清那是什么字,她只能猜想那字的意思。也许除了爱字,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她想那只大鸟在下坠的时候,就用它的翅膀在空中写下了这个字。也可能是在坠地时,用迸溅的鲜血写成的。但这个字其实已无关紧要。即便没有字,这幅画上写的也全是爱了。
水虹心中一片黑暗。她知道任何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是相爱着的人,在离开这世界的最后一瞬,心里一定只有这一个字。爱是他们脑电图心电图上最后消失的一个微弱的光斑和呼救信号。
水虹也像是经历了一场高空坠落的全过程。这三幅画中色彩强烈而恐怖的红、白、黑色,让水虹看到了周由爱的三部曲:燃烧、虚无和死亡。哲学家和文学家很难用抽象或形象语言表达的这三种状态和感觉,被周由这三幅画直观而清晰地表现出来了。水虹觉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曾体验过这种感觉,也许许多人都将一步步走过这红、白、黑的阶梯而到达永恒。周由绝不是唯美主义画家,而是一个极端的惟爱主义艺术家。水虹从画上感到了周由爱的沉重。她已无可逃遁周由爱的燃烧、无从回避周由寻爱不得的虚无、更无法面对周由愿为爱而死亡的勇气……
面对三幅巨画无声的呼唤,水虹就在那个瞬间作出了去北京的决定。当那个声音再一次出现时,水虹知道一切都已无法阻拦她了。
老吴料定的日子终于不早不晚地到了。他无法挽留早已装到别人胸膛里去的水虹的心。其实从夏天以后,他就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她。他连与水虹**,都已产生了犯罪感。他在床上已违反了水虹的意愿,他明知水虹仅仅是闭着眼在尽着妻子的义务。水虹大半年来的挣扎已前功尽弃,十几年的爱终于盖棺定论,平静地走完了它最后的一段路程。老吴感念她的坦白和透明,一种男人的自尊反使他决定成全水虹。他将永远爱她、恨她;也永远痛恨周由。水虹走后,他还有阿霓需要照料,还有来自阿霓的一大堆麻烦,等着他去调理。那一天,阿霓看着第三幅黑色的画,终于哭出声来。她也许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敏感的心一定感觉到了周由极度的痛苦。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很久没有出来,她似乎已经不愿意在爸爸妈妈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了。一种更深的忧虑折磨着老吴,那么阿霓的未来世界,将会是什么颜色的一幅画呢?
老吴和水虹夫妇之间,似乎不需要更多的解释。水虹请老吴买了从上海去北京的飞机票。当老吴和阿霓都不在家的时候,水虹给周由打了电话,告诉他飞机航班的准确时间,请他在四天后到机场去接她。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终于哽咽着对他说出那句隐忍得太久的话:我爱你,从我见你的第一天,就爱上你了……水虹说完这句话,好长时间没有听见周由的回答,他似乎已经不会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话筒中传来一种奇怪而微弱的声音,细细辨别,水虹含着泪微笑起来——周由像是把话筒塞进了胸口,紧紧地压在狂跳的心房上,那是他奔马般哒哒的心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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