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47运输机刚刚在羊街机场的停机坪上停稳,赵湘竹第一个走下扶梯,这是她第一次到羊街机场。
战争爆发以来,赵湘竹经常去前线部队采访,有时甚至深入到前线团一级指挥所。在同行们看来,赵湘竹的胆子大得出奇,她的故事经常在同行之间流传。这其中有个笑话,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赵湘竹居然钻进了前沿阵地的一个地堡,先是帮机枪手压子弹,然后就提出进一步要求,她想试试轻机枪射击。当时正是敌人进攻的间歇,机枪手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试着打几发,赵湘竹愣头愣脑,上去就是一个长点射,子弹全打在射孔外七八米远的地上,还差点让机枪的后坐力把肩膀撞脱了臼,吓得机枪手脸都白了。
蔡继刚是这样评价自己妻子的:赵湘竹女士对任何事物都充满着热情,有着强烈的参与感和好奇心,但在具体操作上,这位女士起到的作用却往往是添乱。
赵湘竹作为一个军事记者,采访过很多将军和士兵,也多次亲临战场,经历过众多危险。她对军队十分熟悉,但这只局限于陆军,她还从没有和空军打过交道。这次来羊街机场,主要是因为陈纳德。这位美国将军是个大忙人,行踪飘忽不定,为了采访陈纳德,赵湘竹把腿都跑细了,居然连续跟踪了半个月也没找到他。神出鬼没的陈纳德往往是上午还在重庆,下午就到了桂林,等赵湘竹追到桂林时,陈纳德又飞到了湖南芷江机场,赵湘竹穷追不舍,又跟踪到芷江,结果只晚了半个小时,陈纳德已到了昆明羊街机场。赵湘竹得到消息后,犯了犟脾气,她在芷江机场停机坪上等了六个小时,终于等到一架飞往羊街机场的美军运输机,幸亏她的记者证起了作用,机组人员破例允许她搭乘了飞机。
当赵湘竹气喘吁吁赶到羊街机场新闻接待处时,一位军官告诉她,陈纳德将军已经在两个小时前乘汽车前往巫家坝机场。赵湘竹一听就瘫坐在那里,她实在没有力气再继续跟踪了,这个年过半百的美国将军精力充沛,非常人可比,赵湘竹几乎已准备放弃采访了。
看着赵湘竹疲惫不堪的样子,那个军官似有不忍,他偷偷向赵湘竹透露了一个秘密:陈纳德将军明天下午还要返回羊街机场。赵湘竹一听又来了精神,这个老牛仔到底没有逃出她的手心,既然明天他还回来,那不如现在就在羊街机场守株待兔,等这老头儿自己撞上来。
赵湘竹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三点,离晚饭时间还早,她决定去俱乐部的酒吧消磨时间。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她早就听说过羊街机场的美军俱乐部,这可是个大名鼎鼎的场所,一直被大后方的空军人员所津津乐道,赵湘竹决定去体验一下。
她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要了一杯“血玛丽”鸡尾酒,边啜着酒边翻阅着吧台上的英文杂志。突然,赵湘竹放下杂志,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看站在吧台里的调酒师,竟然是位年轻姑娘。
赵湘竹大感意外,她把酒杯向前轻轻一推,问道:“小姐,这杯酒是你调的?”
那姑娘立刻显得很紧张:“是我调的,怎么,口味不对吗?”
“你好像忘了放黑胡椒粉,另外,伏特加酒的比例也不对,我记得‘血玛丽’标准配方里,伏特加酒应该不少于1.5盎司,小姐,你兑得稍微少了些。”
站在吧台里的姑娘是沈星云,今天下午调酒师临时有急事外出,央求沈星云替他顶一会儿班。沈星云以前也学过一些调酒技术,只不过很少实践,所以一着急就出了差错。
沈星云连忙道歉:“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马上给你重新调制一杯,这杯酒你不用付费。”
赵湘竹奇怪地问:“小姐,你好像不是调酒师吧?在我印象里,还从没见过年轻姑娘做调酒师呢。”
沈星云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承认:“实在对不起,调酒师临时有事,我替他值一会儿班,我……我是营养师,不太会调酒,通常这个时间酒吧里很少有顾客,真没想到,让你碰上了,实在对不起。”
“哦,没关系,反正我是在消磨时间,并不是真想喝酒,你不用重新调酒了,给我一杯白水吧。小姐,你们这里的营养师也是现役军人吗?”赵湘竹已经养成记者的职业习惯,无论见到什么人都会迅速拉近距离,进入随便聊天的状态。
“是的,我们这里的医护人员,属于美国红十字会中国支部的派出机构,在编制上又隶属第14航空队,所以全部是现役军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国军人。不过,我是中国国籍。”
赵湘竹拿出采访本和钢笔:“哦,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不光是中美空军混合团,连你们这里的医护人员也是中美军人混合编制。小姐,我们可以聊聊天吗?”
“当然可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肯定是记者吧?”
赵湘竹点点头:“我是《中央日报》记者,叫赵湘竹。”
沈星云兴奋地说:“那可太好了,三天前这里遭受过敌机空袭,我们这儿出了个大英雄,他居然抢了一架飞机,冒着敌人的轰炸强行起飞,上去就打下一架敌机,简直太棒了,你可以写一写这位英雄啊。”
赵湘竹顿时来了兴趣:“天呐,看来我来得正好,你谈谈这位英雄,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个部队服役?”
“他叫蔡继恒,还有个很厉害的绰号,叫鳄鱼……”沈星云夸张地做出骇人状,仿佛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鳄鱼。
赵湘竹惊讶地张大了嘴:“蔡继恒?是中美混合团那个蔡继恒吗?他怎么……在这里?”
“是啊,他刚从中美混合团调来,还没有具体分配工作,你……认识他?”
赵湘竹合上采访本笑道:“果然是这臭小子,我当然认识他,我是他姐姐。”
蔡继刚家兄妹四人,赵湘竹和最小的弟弟蔡继恒关系最好,至于那两个小姑子,赵湘竹表面上客客气气,但心里始终把感情维持在一定距离上,她认为女人和女人之间很难交心,特别是小姑子对嫂子,无论你做得有多么面面俱到,她们仍然会以审视、挑剔的眼光对待你,赵湘竹觉得自己很难讨得她们的喜欢。再说了,她本来就是个经济独立的新女性,嫁到蔡家来,是因为她爱蔡继刚,可不是为了穿衣吃饭,为什么要放下身段去讨小姑子的喜欢?
赵湘竹嫁到蔡家之前,婆婆就已经去世,老爷子没有再续弦,这让她很庆幸,要是再赶上个难侍候的婆婆,以她的性格恐怕会很难相处。蔡家属于旧式大家族,繁文缛节多,规矩也很大,像赵湘竹这种新女性对此感到很不适应,幸亏平时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暂时还没什么矛盾。
和其他人相比,蔡继恒就好相处多了,他热情、通透、性格豪爽,有时还很顽皮,很招赵湘竹喜欢。在这个大家庭里,每当赵湘竹有什么心事需要与人交流时,她第一个会想到的是蔡继恒。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蔡继恒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蔡继恒说:“嫂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看来大哥还是很有眼力的。另外,我有个问题,你是希望我叫你嫂子呢,还是叫你姐姐?”
赵湘竹想了想说:“就叫我姐姐吧,我家人口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很愿意有你这么个弟弟。”
从此赵湘竹和蔡继恒一直以姐弟相称,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赵湘竹对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很是娇惯。他在西南联大上学时,老爷子对他每月的零花钱控制得很严格,蔡继恒喜欢结交朋友,花钱大手大脚,因此在经济上总是捉襟见肘。赵湘竹心疼弟弟,她自己收入不低,娘家又有钱,于是瞒着老爷子和丈夫偷偷给他寄钱,甚至鼓励他交女朋友,蔡继恒在交女友期间所有的花销都是赵湘竹提供的。
赵湘竹总是告诉蔡继恒,男人身上一定要有些钱,否则就很难保持尊严。记住,没钱了就和姐说,姐姐砸锅卖铁也要让你活得像个男人。
赵湘竹没想到蔡继恒也在这里,她一直以为蔡继恒所在的飞行中队还驻守在衡阳机场,正准备抽时间去衡阳看看他。这臭小子,调动了单位也不告诉姐姐,太不像话了。
赵湘竹听沈星云讲述了蔡继恒的英雄壮举,她笑了笑,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就是蔡继恒,他总是能干出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打下一架敌机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凭这臭小子桀骜不驯的性格和诡计多端的脑子,要是他的P-40有足够长的航程,他一准儿敢去轰炸东京。在这个世界上,哪还有这臭小子不敢干的事?
倒是眼前这位容貌清秀的姑娘值得关注,怎么一提起蔡继恒就两眼放光,白皙的脸蛋也变成了粉红色?赵湘竹是过来人,她一眼就看出,这姑娘怕是爱上了蔡继恒。如果是这样,赵湘竹可得慎重对待,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替弟弟把把关。
“小姐,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沈星云,既然你是蔡继恒的姐姐,那我也叫你姐姐吧。”沈星云很大方地回答。
“好啊,以后我叫你星云,咱们就算是认识了。星云,姐姐是个直性子,说话不太喜欢绕弯子,如果有什么唐突的地方,也请你原谅!我想问问你,是不是对我弟弟很有好感?”赵湘竹直截了当地说。
沈星云踌躇了一下,有些害羞地点点头承认:“是……”
“嗯,那也就是说,你喜欢他,是不是?”
沈星云慌乱地点点头:“是,我是喜欢他,可是……我并没有向他表示过。”
赵湘竹笑了:“那你应该找他谈谈,也许他并不知道。还有个问题,不知你考虑过没有?如果你选择一个飞行员做男友,就该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因为他随时有可能阵亡或者受伤致残,你想过这些吗?”
沈星云郑重地点点头:“想过,我觉得……只要是我自己的选择,就没什么可后悔的。姐姐,我想给你讲一讲这些飞行员的故事,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我很有兴趣。”
“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为这些飞行员服务的,羊街机场算上我一共有四个女营养师,我们负责23大队和308大队两百多个中美空勤人员的饮食。他们都是些年轻人,其中大部分人甚至没交过女朋友,在我看来,都是些没长大的大男孩,他们任性,不喜欢受约束,有着强烈的逆反心理,有的还喜欢恶作剧。说来好笑,我曾经在一天之内接到过12封情书,另外还有五个大男孩是直接表白。当然,我不愿使他们难堪,更不会生硬地拒绝他们,因为他们的自尊心很强,一旦没有处理好就会伤害他们。所以我只是告诉求爱者,我暂时还没有作好恋爱的心理准备,请他原谅,我们可以做好朋友。求爱者里面有一个美国飞行员,叫丹尼斯,你弟弟蔡继恒和他也是好朋友,这个丹尼斯是个很固执的年轻人,他说,密斯沈,我真的很爱你,虽然你拒绝了我,但我是否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请让我吻你一下,就一次,哪怕我明天就在战斗中牺牲,我也会心满意足地去见上帝。”
赵湘竹笑道:“这个美国人很浪漫,你答应他了吗?”
“没有,当时我委婉地告诉他,这怎么可以?我只能让我所爱的人亲吻,中国女人不可以这么随便,我们有我们的习俗。记得当时丹尼斯很失望地说,密斯沈,你不了解我们,我每天驾驶轰炸机起飞的时候,都有可能直接飞到上帝那里,你的一个吻可以让我毫无遗憾地去赴死,因为我从来没和女人接过吻……”
赵湘竹的眼睛湿润了,她喃喃自语道:“这句话真的……令人心碎。”
沈星云望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姐姐,我真的很后悔,丹尼斯是个很好的人,他从此以后再没有提过这类要求,仍然爱护我,把我当成好朋友。可是……就在前些日子的一次战斗中,我们一天之内就牺牲了68个空勤人员,这其中就有丹尼斯……那天晚上,大家哭得昏天黑地。真的,这实在太让人无法接受。68个生龙活虎的优秀青年,一下子就没了,战争太残酷,太残酷了……那天夜里,整个羊街机场无人入眠,从指挥官到普通士兵,所有的人都在痛哭……就我个人的感受,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餐桌上还摆放着为他们准备的饭菜,他们的音容笑貌还不断在我眼前出现,可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真像丹尼斯说的那样,他们飞到上帝那里去了,在飞往天国的路上,丹尼斯是否还在为那个吻而遗憾?姐姐,我真的很后悔,干吗要让他带着遗憾走呢?连生命都这么脆弱,一个吻又算得了什么?这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战友,我爱他们,要是能唤回他们的生命,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做……”
沈星云泪流满面,赵湘竹也哭成了泪人。
沈星云擦去泪水,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让我终生难忘的是,第二天早晨,跑道上又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我看到那些战斗机、轰炸机飞行员的脸上,都透出一种冷峻的平静,他们透过机舱向我们作出‘V’字手势,然后驾驶飞机义无反顾地冲上跑道,机群转眼间消失在天空中……我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不光是我,机场上所有的地勤人员、警卫哨兵、医护人员都流着眼泪向起飞的机群致以军礼……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些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优秀男人,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力量。有他们在,世界民主阵营就强大无比;有他们在,我们的国家就亡不了,这是唯一能支撑着我们忍受战争苦难的精神力量。”
赵湘竹泪眼婆娑地望着沈星云,一时无语……
“姐姐,你知道,飞行员这个群体是军队中的精英,这是毫无疑问的,要是有一个人,即使在精英组成的群体中,也属于佼佼者,那这样的人真的会让很多女人缴械投降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湘竹涕泪交流:“我明白,我理解……星云,你这番话险些让我崩溃,这是我入行以来,所搜集到的最感人的新闻素材,我一定要把这些事写出来。”
沈星云望着窗外的机场小声说:“是啊,写写那些牺牲的英雄,也写写那位还活着的英雄,你简直无法想象,那天羊街机场的上千人全都仰望天空,眼睁睁看着蔡继恒单枪匹马在天上和敌机决斗,真是太惊险了!我们红十字会的那些女护士,平时就很擅长刺耳的尖叫,那天更是不得了,她们的尖叫声太恐怖了,我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当蔡继恒的飞机落地时,大家的情绪简直无法控制,欢呼声响彻整个机场,大家把他一次次抛向空中……说来不好意思,我就是在那一瞬间,对他突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赵湘竹收起笔,站起身来:“星云,请给我引路,我要去看看他。”
蔡继刚的预测是准确的,北方的豫中会战刚刚尘埃落定,在武汉的日本第11军又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战役行动。
这次战役的日军主帅是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畑俊六大将,中方主帅是国军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上将。
日军通过豫中会战打通了平汉铁路,一号作战计划才仅仅完成了一半,下一步自然是要打通粤汉线,要完成这个计划,就必须拿下长沙,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从1938年9月到1941年12月,中日两军为争夺长沙进行过三次会战,在这三次会战中,日军共投入兵力近30万人,伤亡9万人左右;中国军队共投入兵力70多万人,伤亡13万人左右。
第一次长沙会战,双方打成了平手,日军没有达到预期的作战目的,而中国军队也未能取得如其宣传的大捷;第二次长沙会战,日军基本实现了作战目的,中国军队损失惨重;第三次长沙会战,日军显然是失利一方,非但没有达到歼灭第九战区主力的目的,自己反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
公平地说,在三次长沙会战中,中日双方在作战中各有胜负,就伤亡比而言,中国军队的伤亡相对日军来说要大一些。但就战略目的及战略全局而言,日军未能达成歼灭国军第九战区主力,进而迫使国民**妥协屈服之目的;国军第九战区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却基本完成了国民**所赋予的保卫湘赣之任务。因此从战略层面上看,中国军队应是三次长沙会战的获胜者。
在中国的大后方重庆,国民**开动全部宣传机器将第三次长沙会战称之为“长沙大捷”,民众舆论也热烈响应,举国欢腾,各地民众奔走相告,慷慨解囊,仅慰问三军将士的医疗创伤捐款就达34万大洋。**《大公报》发自上海的报道《孤岛的国庆》称:“自从租界当局限定悬旗的日子以后,孤岛上已经四五个月不见国旗了。正当湘北大捷声中,青天白日旗又满街飞舞,激动着每一个人的热情,吐出一口窒悬已久的长气。”
蒋介石给薛岳发来贺捷电报,其中也掩饰不住兴奋之情:“此次湘北大捷,全国振奋,诚是为最后胜利之佐证,而对于人民信念、国际视听,关系尤钜。骏烈丰功,良深嘉庆。”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将军一时成了国家英雄。薛岳所独创的“天炉战法”成了扭转战局、拯救国家的里程碑,甚至有文章吹捧薛岳:“他的战略战术足以法天地之幽邃,穷宇宙之奥秘,为鬼神所惊泣,人事所难测,无以名之,故曰《天炉战》。”
对一种新战法,夸几句是可以的,一旦被吹捧成“法天地之幽邃,穷宇宙之奥秘”,就太过分了。
趁着长沙大捷的势头,第九战区参谋长吴逸志连夜组织人赶编了一出现代京剧:《新战长沙》。在剧中,司令长官薛岳亲自上台,头戴帅盔,身穿帅甲,前有马童,后有大纛,上面大大地写了一个“薛”字,两厢的龙套打着“精忠报国”的旗子,也不知到底是刘备还是岳武穆。参谋长吴逸志自然也不会闲着,他扮成诸葛亮,头戴纶巾,手持羽扇,身着八卦衣,也上台尽情玩了一把票。台上玩票玩得热闹,台下更是群情振奋,九战区的官兵们大声叫好,喊哑了嗓子。
薛岳和吴逸志两人关系极好,他们是保定军校六期的同学,在东征北伐时期就同甘共苦,是情同手足的生死弟兄。如此说来,战区司令长官和参谋长关系这么不一般,相互吹捧一下也是难免的。
抗战军兴以来,中国军队败多胜少,精神上实在太需要一场胜仗鼓励一下。
战后,第九战区对外宣布:此次会战共歼灭日军42190人。这数字有整有零,由不得人不信,而日本方面后来计入战史的伤亡数字是3550人,也是精确到一位数。交战双方的统计数字竟然如此悬殊,水分当然都有,不过中国方面的数字好像更夸张一些。
对此,蔡继刚只有苦笑。身为职业军人,他当然不反对宣传部门为提高士气进行某种程度的夸张,民众需要胜利的消息,中国人民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适当地制造一些神话,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中国的职业军人如果也相信了这种神话,那可就危险了。
蔡继刚认为,这三次长沙会战的结果,究其原因是战争步入战略相持阶段后,日军大本营因兵力不足而调整了侵华战略所致。日军占领了广州、武汉后,对国民**采取以政治诱降为主、以军事进攻为辅的方针;与此同时,其军事战略方针也作了相应的调整,在军事上“除发生特殊重大和必要的情况外,不再扩大占领地域”,不再以攻城略地和抢夺物资为作战目的,而只以局部的战役进攻配合其政治、外交攻势,达成在全局上“不战而胜”解决中国事变之目的。因此,在三次长沙会战中,日军每次制订的作战目的都是以歼灭或击溃国军第九战区的主力、迫使国民**妥协投降为主,而不以占领地区或掠夺财物为主;其每次制订的作战时间都在两周左右,日军在作战中所携带的粮弹也以此时间为参照,一旦达成战役目的,日军都会主动撤退。
蔡继刚也承认,第三次长沙会战的确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薛岳的“天炉战法”当然是功不可没,但使用这种战法的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反复使用。所谓“天炉战法”,是将兵力在作战地带布成网状的据点,以伏击、诱击、侧击、尾击等方式,分段消耗敌军的兵力与士气,最后,把敌军“拖”到预设的决战地区,再围歼之。当时的日军主帅、第11军司令官阿南惟几被打懵了头,由于轻敌冒进,日军两个师团在长沙城下被合围,经过苦战才得以逃脱。
可以这样判断,日军并不是没有能力拿下长沙,而是没有占领长沙的计划,日军每次作战后的撤退是由其战略指导思想所决定的。
尽管人微言轻,但蔡继刚还是向军委会的长官们写出了战场形势报告,而且提出警告:“这一次日军对长沙志在必得,横山勇完全有能力拿下长沙。如长沙不保,日军的下一个攻击点肯定是衡阳,甚至有可能在攻击长沙的同时即对衡阳展开进攻。我统帅部应对当前的军事态势重新进行评估,制订出实际而有效的战略方针。”
报告送交到军委会便没有了下文,那些权高位重的大员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反正没有人重视一个少将督战官提出的警告。
蔡继恒已经接到了通知,明天早晨有一班飞往衡阳的运输机,他可以搭乘运输机返回衡阳。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可以归队了,越早走越好,省得夜长梦多。
如今他在羊街机场成了大名人,23大队指挥官罗伯特上校一见到蔡继恒就眉开眼笑。有一次他去酒吧,屁股还没坐稳,调酒师就殷勤地送上一杯龙舌兰酒。蔡继恒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要酒呢。”
调酒师指了指吧台高脚凳上坐着的罗伯特上校:“这是罗伯特上校请你的。”
罗伯特上校向蔡继恒举了举酒杯,招呼道:“嗨,鳄鱼,今天天气不错。”
蔡继恒举起酒杯:“你好!上校,谢啦!”
罗伯特上校凑到蔡继恒身边,向他眨了眨蓝眼睛说:“鳄鱼,我有个建议,你可能有兴趣,想听听吗?”
“是升官发财的事吗?如果是的话,我当然想听!”
“你猜对了一半,发财的事我管不了,但如果你留在23大队,就可以当个中队长,这难道不是升官吗?”
蔡继恒一口把酒干了,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起身说道:“对不起,上校,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更喜欢中美混合团,那里有我很多朋友,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谢谢你的酒。”
蔡继恒转身走开,身后传来罗伯特上校的声音:“鳄鱼,你想不想得到一架P-51?你先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答复我。”
蔡继恒的战绩表上已经有了击落敌机六架的记录,是真正的王牌飞行员了,如今他成了香饽饽,第14航空队的各级飞行主官都在打他的主意,谁不希望自己手下多几张王牌?可蔡继恒打定主意,除了中美空军混合团,他哪儿也不去。
在羊街机场的这段日子里,蔡继恒快闲出了毛病,谢天谢地,明天总算是可以归队了。他看望了藤野内五郎和中信义雄,并向他俩告别。然后又到机修车间找到老杰克,也想和他告个别,这一分手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老杰克听说蔡继恒要走,很是意外,这些日子他背着蔡继恒上蹿下跳,游说各级飞行主官,想把蔡继恒留在23大队。其实老杰克并不是要坏蔡继恒的事,他是舍不得蔡继恒走。
这是一条好鳄鱼,也是个好酒友。老杰克这样评价蔡继恒。
“鳄鱼,我知道,这里反正也留不住你,那你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不过……今天晚上要好好喝几杯,由我付账,以后谁知道还他妈的有没有机会见面。”老杰克没好气地说。
蔡继恒才不想听他发牢骚,于是岔开了话题:“响尾蛇,听着,我有一个关于P-40的重大技术改革方案,你要听听吗?”
头脑简单的老杰克立刻上了当,他的思路马上被引到技术问题上,他诧异地搔搔头皮问:“P-40还能改进什么?连P-51都开始列装了,要是真有好的改进方案,干吗不用在P-51上?”
蔡继恒一本正经地说:“有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刚刚发明了一种装置,可以安装在P-40的尾翼上,当飞机需要加速时,只要一按电钮,‘通’的一声,飞机的时速就能加大到两千英里,飞越大西洋有两个钟头就够了。还有个好处,当你的飞机在战斗中受伤或出现故障,不得不迫降时,你不用费劲去找平坦的迫降地点,只要再一按电钮,机尾上‘砰’的弹出一个巨大的降落伞,可以把飞机毫发无损地降落到地面上……”
老杰克满脸狐疑地盯着蔡继恒:“鳄鱼,真有这东西吗?怎么有点像天方夜谭里的飞毯?一下子把速度加大,它的动力从哪里来?”
“响尾蛇,这就不是你的专业知识所能理解的啦,这应该是一种新型的火箭推进技术,还处于绝密阶段。老杰克,你可一定要嘴严点,千万不要对外人说。”
老杰克却钻了牛角尖:“这就奇怪了,这么小的一个装置,却能产生这么强大的推力,它的动力难道是压缩空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火箭发射产生的反推力?这……这他妈的也不可能……鳄鱼,你告诉我,这位科学家叫什么名字?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和别人说。”
蔡继恒把嘴凑到老杰克耳边,小声说:“你可千万要保守秘密,否则咱俩就死定了……”
老杰克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对我你还不相信吗?”
“那我可说了啊,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叫……蔡、继、恒,发明的时间是昨天夜里,地点是在梦里……”
“Fuck!该死的鳄鱼,我要扒下你这丑陋的鳄鱼皮!”老杰克终于发现上当了,他怒不可遏地向蔡继恒扑过去……
蔡继恒灵巧地一闪身,想躲开老杰克的攻击,谁知被一个装工业黄油的铁桶绊倒,老杰克顺势骑在他身上,从桶里抓了把黄油狠狠地抹在蔡继恒的脸上。
蔡继恒挣扎着连声讨饶:“我错了,我错了,今晚我请客……哎哟,你他妈的抹到我鼻子上啦,鼻孔都堵住了,你想憋死我呀……”
老杰克的玩笑也有点大,这类黄油本来是用于飞机螺旋桨的轴承上起润滑作用的,往人的脸上抹就有些过分了。
“该死的鳄鱼,我发现你的皮肤很需要保养,干这活儿我还比较拿手……”
老杰克意犹未尽地又抓了一把黄油,准备继续惩罚蔡继恒。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闷响,老杰克的后脑勺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他顿时一阵晕眩,眼前骤然迸发出无数小星星……被压在身下的蔡继恒见老杰克的表情显出怪异,便停止了嬉闹:“怎么啦,响尾蛇?”
老杰克回头看了一眼,懵懵懂懂地说:“鳄鱼,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个女人在打我……”
蔡继恒撑起身子一看,惊呆了,只见赵湘竹手里举着一把木头椅子,正怒气冲冲地站在老杰克的身后。
蔡继恒惊讶地喊道:“姐,你怎么来了?”
原来沈星云带着赵湘竹把机场各处转遍了,也没找到蔡继恒,后来听一个地勤员说,他看见鳄鱼进了机修车间,于是她们就找到了这里。赵湘竹本就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平日里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落实在行动上。她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材粗壮、满脸络腮胡子的洋人骑在弟弟身上,用黄油在弟弟脸上乱抹,便认定这个洋人在欺负蔡继恒。于是赵湘竹又犯了大小姐脾气,管他是谁,谁欺负弟弟她就和谁拼命,赵湘竹情急之下抄起一把椅子,照着老杰克脑袋上就是一下。幸亏她力气小,后果还不太严重,老杰克只是犯了一阵迷糊就缓了过来。
沈星云一开始也被惊呆了,她没想到赵湘竹会突然出手,等弄清了误会,沈星云再也忍不住了,她望着老杰克的狼狈相放声大笑起来。
赵湘竹尴尬地连声道歉,老杰克揉着脑袋,嘴里嘟囔着:“真不可想象,这么漂亮的女人也会打人?不过……这也是我的荣幸。没关系,夫人,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可以照我脑袋上来一下。”
赵湘竹找了一团棉丝,一边给蔡继恒擦去脸上的黄油,一边数落着:“你说你,怎么就长不大呢?24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就算闹着玩也该有个分寸,有这么闹的吗?看看你的脸,就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你哥要是在,看见你这副模样,非揍你不可!”
蔡继恒笑道:“老杰克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他有一次还打算往我脸上涂油漆呢。”
老杰克怒气冲冲地揭发道:“那都是你先向我寻衅的,你这条鳄鱼坏透了,上次我在宿舍里睡觉,你溜进来在我眼皮上抹万金油……”
赵湘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和沈星云、老杰克道别后,赵湘竹和蔡继恒走出机修车间,两人沿着停机坪旁的小路边散步边聊。
蔡继恒解释道:“我和老杰克是朋友,在一起经常开玩笑,刚才我去向他告别,老杰克有些伤感,我就想和他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谁知让你误会了。姐,我以前还没发现,你是个敢说敢干的人,幸亏力气不大,不然老杰克要倒霉了。”
赵湘竹笑道:“别以为你姐是个女魔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动手,一急眼就什么都忘了,看来以后也得改改脾气。”
“我看不用改,有性格的女人倒有一种特殊魅力,只要别用椅子照我哥脑袋上砸就行。”蔡继恒调侃道。
“臭小子,这件事可不许和你哥说,这有损我的形象,听见没有?”
“不说,坚决不说!我懂,你要在我哥面前保持淑女风范,这很重要。我哥那个人太保守,哼,和我爸差不多,属于十九世纪的人。”
“住嘴!不许说你哥的坏话,他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精彩的男人,我长这么大,只做过一件最正确的事,那就是嫁给你哥。当然了,你这臭小子也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没长大,和你哥比起来,还欠那么一点成熟和稳重。”赵湘竹毫不客气地数落着。
两人正闲扯着,只见沈星云骑着一辆自行车追上来。
赵湘竹开玩笑道:“星云,你是找我呢,还是找他呀?”
沈星云停住车笑道:“姐姐,我是来通知蔡大哥一件事,刚才罗伯特上校告诉我,今天晚饭后,上校要召集一些空地勤人员,在俱乐部办个告别酒会,为蔡继恒上尉饯行。”
蔡继恒从不喜欢应酬,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便拒绝道:“还是免了吧,我们中队经常会转场,说不定哪天就飞过来了,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再说,今天晚上我已经答应和老杰克一起喝酒了。”
沈星云央求道:“还是去吧,别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好意,罗伯特上校从不主动和人交往,他总是和所有人拉开距离。这次是他主动为你举办酒会,说明他非常看重你。蔡大哥,还是去吧,求求你了!别让大家扫兴,好吗?”
蔡继恒却不买账:“小沈,你去和上校说,对他的好意,我蔡继恒心领了。大家都挺忙的,每天都有作战任务,不要为我一个人耽误大家休息。我看,今晚的活动还是取消吧。”
这时赵湘竹说话了:“继恒,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大家为你举办活动,是因为大家喜欢你,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继恒,一个人不能总由着自己性子行事,这是不成熟的表现。星云,你去告诉上校,晚上我们准时到。哦,对了,今晚对着装有什么要求吗?”
沈星云回答:“上校说,男士一律穿军装,女士穿裙子。那好,你们谈,我马上去回复上校,晚上见!”
赵湘竹望着沈星云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继恒,这姑娘喜欢你,你知道吗?”
“姐,咱们能不能不谈这件事?”蔡继恒生硬地说。
“怎么了,你咋像个刺猬,动不动浑身的刺就竖起来?是以前的女友让你受了刺激?还是你有什么不正常?继恒,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告诉我实话,你对这姑娘有感觉吗?”
“有感觉,人不错,脾气也好。可是……那又怎么样?现在正在打仗啊。姐,我告诉你一个数据,民国二十六年战争刚爆发时,中国空军有几百个飞行员,到现在,活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远的不说,就说和我前后几期受训的飞行员,不到四年时间,阵亡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半。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比别人优秀,是我运气好罢了。可你知道,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有好运……”
赵湘竹突然变色道:“不要说,永远不要说那个字……”
“好好好,不说!姐,其实我的意思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渴望女人,这种渴望很单纯,尤其是在战争状态下,生理上的需要往往大于感情上的需要,在生命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谁会去想以后的事?可女人想的大概不是这样,她们从恋爱开始就已经在安排后半生了,而且思维相当缜密,目的性也比较明确。这就像女人喜欢的珠宝,租赁来的和永久拥有是两码事,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永久拥有。可现在的问题是,对女人来说,我们这些飞行员大部分就是租赁来的珠宝,随时有可能失去,这是谁也不希望出现的结果。因此,为了避免这种令人沮丧的结果,还是先自制一下。”蔡继恒侃侃而谈。
赵湘竹愤怒地反驳:“完全是谬论,你根本就不了解女人,我和你哥哥恋爱的时候,他也是这套逻辑,说什么不想耽误我,要是真有这个心就等打完仗再说。当时我气得要命,心说这纯粹是废话,谁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难道因为打仗我们就不谈恋爱,不过日子了?关键是彼此是否相爱,如果是真心相爱,那么好,我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哪怕是明天你就阵亡了,我也把自己给你。依我看,男女之间谈不上什么责任,心灵的召唤比什么都重要。”
蔡继恒沉默着。
赵湘竹用食指照他头上戳了一下:“说话呀,干吗装哑巴,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
“姐,你好像不太正常,操这个心干吗?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我明天就回衡阳,就算我喜欢沈星云也来不及了,谈恋爱需要时间,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我不正常?我看是你讨打了……”赵湘竹照他背上狠狠捶了一拳,“我是你姐姐,喜欢你,心疼你,这不行吗?实话告诉你,就因为你是飞行员,就因为你比一般军人更危险,随时会牺牲……我才希望你有个好女人,我要你好好享受女人给你带来的所有感受,女人的爱,女人的美,女人的温柔……你和你哥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我爱你们,也正因为你们的生命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才希望你们活着的时候,能尽情享受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即使有一天,你们不得不离去,我赵湘竹也没有任何遗憾……为了你们,我什么都愿意做!”赵湘竹越说越悲伤,她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的心里话,从她嫁给蔡继刚那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处在忧虑和恐惧之中,她把蔡继恒看作是自己的亲兄弟,和自己丈夫同等重要。赵湘竹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们的生命被战争毁灭,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蔡继恒也是第一次看到赵湘竹的真情流露,他被感动了,这些年赵湘竹对他的关爱,比他的两个亲姐姐还要细腻周到,他很珍惜这份感情。蔡继恒轻轻揽过赵湘竹,拍拍她后背,温和地安慰道:“姐,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兄弟在天上净揍别人了,哪能轻易让人家打下来?”
赵湘竹擦着眼泪说:“继恒,答应姐,对自己好一点,千万别委屈自己,不要管别人的看法,自己怎么高兴就怎么生活,钱不够花就和姐说。”
“姐,我早已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别唠叨行不行?我们赶快回去准备一下,晚上不是还有活动吗?这都怨你,谁让你轻易答应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应酬。”蔡继恒又恢复了本色,开始数落起赵湘竹来。
晚饭后,蔡继恒和赵湘竹走进俱乐部的酒吧,蔡继恒发现,这里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平时用的桌子被排成一条长长的台子,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放着鲜花和一些盛着炸薯条、炸洋葱圈的碟子。钢琴也被挪到大厅中间,平时坐的椅子已经全被收起,来宾一律端着酒杯站在那里。
赵湘竹大发感慨:“这让我想起重庆的各种酒会、冷餐会、舞会,现在的官场上很时兴搞这些。继恒,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有多糟糕,我经常在两个世界里来回奔波,在前线,我看到的是士兵们营养不良的脸,听到的是伤兵们悲惨的哀号,战场上腐烂的尸体,流离失所、奄奄一息的难民,到处是饥饿、贫困、鲜血和死亡……可一回到重庆,我就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无论前方战场形势多么糟糕,那些舞会、酒会照样开,一个比一个豪华排场,官员们还是西装笔挺,太太小姐们照样打扮得珠光宝气。有些宴会更让我吃惊,餐桌上居然还有匈牙利鹅肝酱、法式焗蜗牛、荷兰奶酪……要知道,欧洲现在也是炮火连天啊,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搞来的?难道是通过‘驼峰航线’运来的?你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官员的神通广大,那些运输机机舱的每一寸空间该有多宝贵,他们竟然能把这些奢侈品找到而且运来……继恒,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和任何人说,连你哥哥我都没敢说。我常想,要是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知道这些事,他们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还愿意流血牺牲保卫这个国家吗?”
蔡继恒一边频频向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小声数落:“姐,你和我哥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都跟范仲淹似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你少和我耍贫嘴,你这个人真少见,好像什么也不在乎,难道你不认为,一个正常的社会是需要公平和正义的?”
“对对对,对此我毫无异议,我也喜欢公平和正义,可是我们毫无办法,对这种糟糕的现实生活,你反感也罢,愤怒也罢,我们束手无策。再说,这种事又不光是中国才有?你想想,伦敦已经炸成那个鬼样了,丘吉尔不照样在唐宁街的避弹室里抽雪茄吃牛排?列宁格勒的市民们饿得眼睛发绿,到处逮耗子充饥,斯大林先生的餐桌上照样少不了伏特加和黑鱼子酱。还有那位自由法国的戴高乐,都亡了国了,人家在伦敦还是享受着一份优厚的特供。所以说,抱怨是没有用的,你要是看不惯这个社会,就去想办法改变它,否则就只好忍受它了。”蔡继恒漫不经心地说。
赵湘竹作出夸张的表情:“哟,你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有思想了?简直像个哲学家,你可真是翅膀长硬了,开导起你姐姐了?”
老杰克端着一杯酒冲过来:“鳄鱼,刚才我正准备逃走呢,本来今晚喝酒应该由我付账,咱们事先说好的,对不对?结果我到酒吧一看,上帝啊,鳄鱼这小子怎么请来这么多人?难道都他妈的……对不起,我不该当着女士说粗话……我是说,难道都由我来付账吗?我一下子头都大了,太恐惧了,就是把我一年的工资和海外补贴都算上,也请不起这么多人喝酒啊。后来有人告诉我,今天的全部账单由罗伯特上校支付,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妈的,反正有人付账,我为什么要逃走?”
蔡继恒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批评道:“响尾蛇,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爱算小账,看把你吓的,至于吗?”
老杰克耐心地解释道:“不能这么说,我真的不是吝啬鬼。我单身的时候,也是个豪爽的爷们,从来不会存钱。可我不是一时糊涂结了婚吗?于是苦难的生活就开始了,这苦难的源头正是我太太,现在她每星期都给我写一封信,每次都这么说,亲爱的杰克,我们的房子需要换房顶了,这需要一大笔钱,为了我们的家,你应该把酒戒掉,而且节省每一分钱,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丈夫杰克是个极有责任感的男子汉……鳄鱼,你听听,这究竟是夸奖还是威胁?难道就为个破房顶,我就得戒酒?这不是要我命嘛!鳄鱼,你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天我两手空空回到西雅图,一见我太太就说,亲爱的,真对不起,我的钱都请伙计们喝酒了。你猜她会怎么惩罚我?告诉你,她会毫不客气地把我挂在树杈上……”
赵湘竹被逗得大笑不止:“杰克,你太可怜了,我们都很同情你。”
老杰克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没办法,我太太的体重属于重量级的,有时还有些暴力倾向,我根本不是对手,所以对我来讲,任何反抗都是不明智的。有一位智者说过,生活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妥协的过程……”
蔡继恒怜悯地摸摸老杰克的后脑勺:“我说响尾蛇,你的脑袋没事吧?别是因为脑袋和重物发生了碰撞,你的话就多了起来?”
“鳄鱼,你还别说,我的脑袋经过这一次打击后,反倒变得聪明起来,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据说很多天才都是这么出现的。”
蔡继恒看见丁震天正在和几个中国飞行员交谈,便向他招招手打了个招呼。这时大厅里已经人声鼎沸,来宾们差不多都到了,男人们都换上了笔挺的军装,红十字会的中美女护士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蔡继恒注意到,沈星云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身裙从外面走进来,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沈星云嫣然一笑,向他点点头。
丁震天走过来和蔡继恒打招呼:“鳄鱼,你明天就走吗?”
“明天早晨搭运输机走。怎么样,海盗,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那边的老同学吗?”
“问老同学们好,我还在继续给航空委员会写信,要求调到中美混合团,但愿他们能批准。鳄鱼,明天你就走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就弹个曲子给你送行吧。”丁震天夸张地活动着十个指头,似乎跃跃欲试。
蔡继恒笑道:“早听说你会弹钢琴,就是从来没听过,今天一定要证明一下,以前是不是吹牛。”
“在航校的时候我倒很想露一手,可上哪儿去找钢琴呢?不瞒你说,我过五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台三角钢琴,乳白色的,德国霍夫曼牌。我从那时候就练习钢琴了。不过,自从上了大学就没怎么摸过琴,我得熟悉一下,弹得不好你不要见笑。”
蔡继恒作出邀请的手势:“你请,不要客气,我们这些人好糊弄,也听不出什么技巧,只要比弹棉花的水平强点就能忍受。”
丁震天坐在钢琴前,用手指在键盘上随便地弹出一连串琶音,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丁震天猛地将十指砸在键盘上,钢琴立刻发出雄浑的和弦,他激情四射地弹起肖邦的《军队波罗乃兹舞曲》。
这是一首胜利凯旋的进行曲,它的格调和寓意很符合此时的战争状态。
赵湘竹小声评论道:“他弹得不错,像是受过严格训练,乐感也很好。不过,他的指法有些生疏,出现了一两个错音,要是很久没摸过琴,能弹成这样很难得了。”
蔡继恒说:“这首曲子里洋溢着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在肖邦眼里,军队中最精锐的兵种是骑兵,最具英雄主义形象的是古代波兰骑士,他们在十五世纪初击败了十字军骑士团,从此名声大噪,这种骑士荣誉感居然保持了500年之久,直到1939年,波兰骑士们遇到德国坦克才终结。[1]
”
赵湘竹不满地捅了他一下:“你这个人思维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听着肖邦的音乐,却刻薄地评论人家的骑兵,这是一种英雄主义精神,虽败犹荣,你懂不懂?”
“是啊,是很英雄主义,可再英雄也不能用马刀长矛去捅坦克,对不对?要怨就怨这位骑兵指挥官,他在发出攻击命令时,脑海里一定出现了一种很诗意的想象,军乐队演奏着《军队波罗乃兹》,在雄壮的进行曲中,身穿铠甲、手执长矛的骑士们,排山倒海般向敌人的坦克发起进攻。”
“臭小子,不和你说了,你就会说怪话!”
丁震天的演奏结束了,大厅里响起热烈掌声,罗伯特上校开始发言:“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有一条很棒的鳄鱼终于要游回巢穴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笑声。
“女士们、先生们,这条鳄鱼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鳄鱼时,他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唯一使我感兴趣的,是他背上的那支‘司登’式***,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战斗机飞行员背着***。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解释的:长官,如果有一天我迫降或跳伞落在敌占区,这支***就会派上用场,它可以弥补手枪火力的不足。坦率地说,我并不赞同他的观点,在我们美国军人的理念中,飞行员一旦迫降或跳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时就该退出战斗,即使被敌人俘虏,也绝不是件丢脸的事。但鳄鱼告诉我:长官,我的理念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继续战斗!女士们、先生们,我必须承认,他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很久,在此我无意评论这种理念的正确与否,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作为军人,就凭这句话,蔡继恒上尉就赢得了我的尊重。诸位,关于这条鳄鱼在战斗中的表现,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亲眼看到了,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喜欢鳄鱼,并且愿意和他结为并肩战斗的兄弟,如果他愿意,第23大队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着。谢谢大家!”
在热烈的掌声中,罗伯特上校走过来和蔡继恒拥抱。
丁震天今晚临时充当起司仪的角色,他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我向大家透露个秘密,罗伯特上校不仅是名优秀的飞行员,他还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露过。今晚他主动要求,为大家唱一首《斗牛士之歌》,大家欢迎!”
在众人的掌声中,罗伯特上校很优雅地向大家鞠躬:“诸位,在我演唱前有个小小的问题,在座的有没有懂法语的人?哦,没有,那就好办了。下面我要用地道的法语演唱这首歌。”
人们哄笑起来。
罗伯特上校在钢琴伴奏下唱起了《斗牛士之歌》。
赵湘竹听着,惊讶地说:“哟,这位上校还真受过声乐训练,而且比较专业。继恒,我发现飞行员里面真是藏龙卧虎,哪个军兵种也没有这么多人才。”
蔡继恒说:“听美国飞行员说,罗伯特上校出身军人世家,他父亲是个退役将军,早年毕业于西点军校。”
随着罗伯特上校的歌声,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来宾们全都随着节拍跺着脚加入了合唱:
斗牛勇士快准备!
斗牛勇士,斗牛勇士!在英勇的战斗中你要记着,
有双黑色的眼睛充满了爱情,
在等着你,在等着你!
歌曲结束的时候,老杰克却没收住,他的嗓子虽然有些破,但高音却不含糊,他把尾音又延长了几秒,还加上了一些奇怪的装饰音,貌似华彩乐段。
这种出风头的行为又引来一阵哄笑和嘲弄。
随后丁震天大声宣布:“诸位,我向大家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刚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对我说,海盗,我想为一个人唱首歌,你能为我伴奏吗?我回答,当然可以,但我很想知道这位幸运的人是谁,能告诉我吗?姑娘说,他自己知道……”
这时罗伯特上校表现出难得的幽默,他插嘴道:“我也知道,好像是某种爬行动物。”
来宾们哄堂大笑,气氛热烈。
丁震天继续说:“好了,不卖关子了,这位姑娘是大家都熟悉的沈星云小姐,她要唱的歌是《梅娘曲》,在座的中国军官都熟悉这首歌。至于美国盟友就不见得知道了,不过,音乐是没有国界的,美国盟友们应该也会喜欢。下面有请沈小姐……”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沈星云在掌声中出场了。
丁震天在钢琴上弹出前奏,大厅里立刻静了下来。
沈星云款款深情的歌声响起: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
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蔡继恒和赵湘竹都熟悉这首歌,这是聂耳在1935年为田汉的话剧《回春之曲》所作的插曲,话剧的故事背景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一些南洋的爱国青年华侨回国参加抗战。剧中主人公高维汉在战争中负伤后,他的情人梅娘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从南洋赶回祖国,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因受伤而昏迷不醒失去记忆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唱出了这首歌。话剧《回春之曲》一经公演,立刻引起轰动,其插曲《梅娘曲》也在国内和海外华侨中广为流传。
蔡继恒多次听过王人美等人唱的《梅娘曲》,但没有引起他的关注。他认为那些当红歌手对这首歌的处理有问题,当时一些女歌手最流行的唱法,都是把歌曲处理得嗲声嗲气,极尽撒娇之态,听着很有些肉麻。抗战前出现的那些流行歌曲,像《桃花江是美人窝》、《何日君再来》等,都使蔡继恒这类的热血青年感到厌恶,他认为歌曲本身没有政治性,若是太平盛世唱唱倒也无所谓,但在强敌压境、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这些歌曲却表现出一种亡国之音,使人不由想起“隔江犹唱**花”的历史悲剧。
沈星云的歌声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蔡继恒,一声“哥哥”的呼唤,深情、简练地表现了梅娘见到昏迷不醒的情人时,内心充满痛苦与爱恋的心情。沈星云把这段歌词处理得情深意切,令人柔肠百转。
梅娘力图以回忆他们在南洋时的生活情景,唤起情人的记忆力……
我曾轻弹着吉他,
伴你慢声儿歌唱,
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红河的岸旁,
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
送我们的勇士还乡……
如诉如泣的歌声触动了蔡继恒内心深处一块柔软的区域。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许多痕迹,忧伤的,快乐的,感动的和铭心刻骨的,但不管哪种情愫,都会扰得人久久不能忘怀。在失去爱情的日子里,他竭力想忘掉往事带来的伤痛,可那些本以为能遗忘的人和事,却一件也没能忘记……
问世间情为何物?据说,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所谓缘定三生,是指一切相遇都是前世注定,才有了今生不了之情。
他记得佛教传说中,佛的弟子阿难在出家前,邂逅一位美貌少女,只这么一次,就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蔡继恒很想知道,阿难皈依佛门后,是否还记得当初的誓约?等到那美貌少女成为沧桑老妪时,他是否依旧情深不改?他也许可以为她化作石桥,经受一千五百年的风风雨雨,但如果他与那位女子成就了一段姻缘,又能否把一朝一夕的平淡日子,维持得情深意长?
多少情深如许的红男绿女,最终形同陌路;多少地老天荒的誓言,变成风中飞絮?那位情僧苏曼殊[2]
,一生中几次遁入佛门,却又始终不能斩断情缘。在他离去时,只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可他真的顿悟了,放下了吗?
当年听到谭追梦死讯时,蔡继恒肝胆俱裂,痛苦得难以自拔,曾一度产生出家的念头。在滇池东岸的盘龙寺,一位方丈认为蔡继恒有些佛缘,便有意点化之。
方丈说:“花开是有情,花落是无意。来者是缘起,去者是缘灭。三千世界,每一天都会有擦肩,每一天都会有重逢,而修禅则无须刻意。施主若有悟性,也许就在回眸的刹那,恍然顿悟。任何的执著,都是烦恼,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是啊,放下当然好,可蔡继恒放不下,他无法斩断情缘,他忘不了逝去的情人,更放不下对国家的责任。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时,他怎么能放下一切,遁入空门,每日面对青灯古佛,过着晨钟暮鼓的日子?
过去的已经过去,该来的迟早会来,滚滚红尘中,唯有顺其自然,一切听凭心灵的召唤。
我不能和你同来,
我是那样的惆怅。
……
我为你违背了爹娘,
离开那遥远的南洋,
我预备用我的眼泪,
搽好你的创伤……
沈星云的歌声里分明有着一种情深意切的呼唤,“他自己知道……”蔡继恒当然知道,他能够听懂,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懂。这才是沈星云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敢爱就敢于当众表达,完全不顾世俗的干扰。
赵湘竹被歌声感动了,她对蔡继恒说:“唱得真好,这是真正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歌,你还等什么呢?”
蔡继恒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
沈星云静静地站在那里,含情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这时丁震天突然在键盘上弹出《欢乐颂》的主题,来宾们都愣了一下,但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大家随着节拍合唱起《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
蔡继恒在辉煌的合唱声中走到沈星云面前,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痕迹,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1]
1939年9月19日,波兰第18骑兵团在沃尔卡·威格洛瓦附近与纳粹德国的坦克集群发生一场遭遇战,上千名波兰骑兵高举马刀,英勇地向德国坦克集群发起进攻,在德国坦克的火炮、机枪及履带的碾压下,波兰骑兵遭受重大伤亡。
[2]
苏曼殊(1884~1918年),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苏曼殊十几岁出家,但一生数次为情所困。他能诗擅画,通晓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在诗歌、小说等多种领域皆取得了成就,后人将其著作编成《曼殊全集》。作为革新派的文学团体南社的重要成员,苏曼殊曾在《民报》、《新青年》等刊物上投稿,他的诗风别具一格,在当时影响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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