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不解


    陈桐生猛地翻到在地上,同时将身后的一人高铜质烛台一把打翻!
    衔霆殿的烛台上窄下宽,这样的烛台下方形成了一个罐子一般的内部空间,而为了保证烛台燃烧时间够长,灯烛足够明亮,下面烧的是人鱼脂熬的油。
    这种油脂会自己在高温下蒸出含有脂肪颗粒的雾气。宫人在上方点燃了灯芯子后,火光的热气,便使油脂蒸出雾气,通过细长的铜管道通上去,为灯烛提供能燃烧出足够亮度的热气。
    这种油脂就连人的体温也能将其融化,非常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并且极其易燃,火焰温度高极高,一旦燃起来难以扑灭。衔霆殿内温暖如春,人鱼脂本来在烛台下面的罐子里便是液体,甚至是满满的一罐。
    在人鱼油脂沾到火星的那一刹那,骤然拔起的火舌卷进烛台内部,油脂在高温与火焰下急速燃烧,被加热的空气剧烈膨胀,随即“砰!”一声,骇人的火海在顷刻之间从一个小小的烛台中爆出,眨眼便席卷了大半个衔霆殿。
    炙烈的热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吞噬了位于殿中的两个人,陈桐生早有预备,护住了头脸要害,但伤口被烈焰灼烧仍然为她带来了超乎寻常的痛苦。
    没有留给陈桐生感受痛苦的时间,陈桐生在一刹那的爆炸爆发后便凭借着自己的记忆,眼都未曾完全睁开,便起身向姜利言冲去
    姜利言在火焰中似乎也受阻,本能地便持弓去抗,反而被陈桐生劈砍手臂,夺去了长弓。
    她身上还带着火焰的余温,冲出衔霆殿的那一刻因为被白雾所裹挟,她感受到了针扎般的匝密刺痛。
    雾气潮湿,陈桐生又被雾气黏住喉管,在飘渺的白雾中寻找方向,她似乎一直都在这样的白雾中寻找方向,很多时间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最后却仍然是迷失。
    周而复始。
    是不是北朝人都逃脱不了周而复始的命运?
    陈桐生想,如果她最后的命是去死,那她完全可以接受,但她绝对受不了宋川白出事。
    她身边没有什么人了。
    师傅死了,亲属也都在百年前死绝,为什么不能放过这最后一个人。
    陈桐生甚至都没有想过再有与宋川白的往后,就将这些事情结束,一切重回正轨,宋川白继续当他的阳和侯,甚至周莞昭继续当她的皇帝,她自己随便去什么地方好了。
    回到北朝,继续这五年的生活,或者接着当生活在暗处的暗卫。
    什么都好。
    衔霆殿之后的殿宇样式其实与其他宫殿并无区别,陈桐生想要向雾浓处去,敏锐一转身,果然看见姜利言已经走了出来。
    他甚至连身上的服饰都完全没有被火焰波及,依然是镇定自若,但同时,他另外一只手上却多了一样东西,眯着眼睛朝陈桐生晃了晃自己的手。
    陈桐生心下猛地一跳,弓竟然是姜利言有意放水让她抢去。她迟疑了一下。
    她不确定那是姜利言抛出来拖延她的,还是真的是有用消息。
    姜利言道:“这是呈给周莞昭的私人信件,写信之人是......冯曦文。”
    陈桐生仍然紧绷着,她现在动身,恐怕姜利言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拦下自己。她虽说手中持有长弓,但却没有把握使出伽拉的样子。
    “你要看看么?”
    陈桐生没说话,但只在一眨眼,下一刻,那封信便已经在陈桐生面前飘然落下,而姜利言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接住信封,问:“既然是给周莞昭的信,为何不给她看?”
    姜利言道:“她看了没用,你若是不看......”他伸手一指,陈桐生连忙将信封攥紧了。
    陈桐生在姜利言的注视下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冯曦文竟然一丁点儿关于边疆战事的事务都未曾写,只写了两个命运颠沛的姐妹,颠颠倒倒的生与死,陈桐生读着读着,开始觉得不舒服,心悸,这封信中描写的其实永无止境的献祭。
    一生一死,死者心满意足,生者不死不休。
    陈桐生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姜利言却在微笑。
    陈桐生张了张口,姜利言不做无缘无故的事情,他将起话来总是神秘莫测的样子,但在话语背后,却能看见真相的影子。
    “荣怜儿能......能来到这个世上,改变王澄南的命运,那么,”陈桐生说:“那么。”
    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她都清楚了。
    她知道那个从地下行宫将自己救出来,声音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却又消失不见的人是谁了。
    他是宋川白,但也不是。
    陈桐生惊愕之余显露出茫然。
    “他在哪里?”
    陈桐生说:“他现在在哪里?”
    姜利言笑她:“你问哪一个?”
    “我的那一个!”陈桐生骤然咆哮起来:“我的宋川白,我的候爷,我的那个!”
    姜利言静静地看着她:“倘若他在你眼前,你能认出来他么?”
    陈桐生没有说话。
    姜利言为她指了一个方向,道:“知道你母亲当年为什么会找到你么?”姜利言说:“事实上当年北朝皇帝一度想将你作为毁灭於菟的血引子,却遭到了你父母的反对。你父亲想要将你送去伽拉的身边,而你的母亲却想让你留在人间。”
    “所以,作为妥协,你父亲代替你成为了血引子,你母亲接到消息去接你时,你却不见了。”
    陈桐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姜利言微微一笑:“当年那条逃命的通道之所以能被开通,也是有人尝试了无数次的结果,你父亲能够救下你的命,也是尝试了无数次的结果,你母亲能够在当年那个时机那么恰好寻找到你,更是一次又一次,舍弃了无数人命才办到的。”
    “从五百前,到现在,每一个让你觉得痛苦的情景,都是他人拿自己的命尝试了无数次,才寻找到的方法。”
    “我不明白......”
    “我之所以现在在这里,就是想让你看看,在这里的往复循环中,人能够绝望痛苦到什么程度。这样的人,无论之前他是什么样的人,之后都有可能面目扭曲,然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姜利言说:“另外,也是试试你现在到了哪一步,我曾经以为你对於菟尚有一战之力,如今看来,单单是一个幻象,便足以收了你的命了。”
    陈桐生站了一会儿,她看着姜利言那张俊美无匹的,冷静的脸,道:“所以,你现在是要放我走是么?”
    姜利言还是这么站着:“你可以逃跑试试看。我只是想告诉你,珍惜你自己的命。别去做自不量力的事。”
    陈桐生一点不再犹豫,抬脚便往姜利言指的方向跑过去。
    她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在她跑过的地方留下血脚印,陈桐生在恢复,尽管恢复的很慢,但是她在恢复,只是因为不断的打斗伤口反复崩裂,她的血好似流不完似的,一路滴了下去。
    *
    陈桐生看见了那横跨大地的巨大裂缝,但裂缝中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东西要从下面爬出的痕迹。
    宋川白在哪里?
    还是姜利言又骗她?
    陈桐生站住了脚,她闻见了格外浓郁的血腥味儿,顺着味道追去偏殿,陈桐生撞开偏殿大门,几个惊慌失措,穿着北朝服饰的人。
    而令陈桐生同样愕然的是,那些人看见陈桐生进来,立刻用北朝聆语大声地呼喊起来,并且试图将面前巨大的罐子搬走。
    陈桐生喝道:“站住!”
    聆语的发音在陈桐生现在听来非常的玄妙,即便是寻常的说话也依然像是吟诵,但她大概听明白了那些人的话------竟然是相互的埋怨与谩骂。
    陈桐生很快回忆起来,那些是神殿里的侍奉。
    也就是姜利言在遇到陈桐生之前,所在神殿的位置。
    只是也许他们比当时的姜利言地位要高。
    陈桐生惊怒之下去抓他们,但那些人动作相当快速,有血脉的北朝人说起来得是正儿八经的神裔。
    尽管他们大多低劣,好斗,暴戾成性,但在某些方面,他们又确实具有凡人不可具备的能力。
    那些北朝人都拥有着正统的浅色眼睛,在陈桐生扑来时,他们只向后方的屏风一闪,待陈桐生暴怒地追过去,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们留下了原本要带走的罐子,其中一个已经破了,里面流出难以言喻的黏稠液体,罐子足足有半人多高,陈桐生走过去俯视那破裂的罐子,在里面看见了周莞昭的脸。
    她双眼紧闭,颈部自面部多处溃烂,或许身体中还有更多地方已经烂掉了,如同一个真正腐烂的尸体一般。
    陈桐生浑身发冷,她转身试图揭开那个完好罐子的封盖,但因为手抖的厉害,就连抓斗抓不稳封盖的盖沿。
    剧烈的颤抖之下她只好将罐子推倒,哗啦一声,满地血液一般的黑红,陈桐生哆嗦的跪下去看,看见宋川白的脸。
    他也是双目紧闭,眼角下撇,看上去安静而悲伤。
    陈桐生抱着他的头去试宋川白的呼吸,她的手放了很久都没有感到呼吸,随即她想起来宋川白早就是偶。
    即便他死了......
    即便他已经死了,只要在她面前,只要她还当他是活着,他就依然活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