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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风吹树梢的声音变得特别响,以至于我在刚被惊醒时,以为自已睡在火车上。
风,响亮而清晰地拂过所有的枝条与叶片,我抬起头,看见异象。
窗外的那颗大树,浴着一身的银光,就象在白天一样,我可以看见月光下的绿色叶子,谁看见过月光下的绿色?那情形有点象水银灯下的绿,有一点冷,有一点平静,带着一点事不关已的冷漠的银白色,不象白天的金黄色阳光下,一切都那么朝气蓬勃,那么热烈,那么不知耻地一厢情愿地向你扑过来,月光下的树,更象一个静静的与你无关地存在着的梦。
我看呆了。
我被这梦一般的美丽而妖异的景色迷住,忘了恐惧。
这不象真实世界里的景色,这应该是一个梦,我觉得有点凉,这景色美得让我有点怕了。
我听见虫子的叫声。
住在有着密封隔音窗的房子里,听见虫子的叫声。
“曲曲”,多久没听过这种声音?不是只有在旷野才会听到这声音吗?
虫鸣,有一种带着杀伐味的金属相擦的声音,令这个梦更加趋向恐怖,而不是美丽,我惊得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我忍不住去打开灯,黑暗总是人们恐惧的最大原因,灯光可以赶走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的黑色野兽。
其实在那夜,根本没有开灯的必要,我的眼睛在夜色里,在月光下什么都能看见,看着清清楚楚,就象在白天,就象有灯光一样,但是我还是本能地,习惯地去开了灯,灯亮的一瞬间,我感象是猛地在眼前爆了一颗氢弹似的,那可怕的亮度令我的眼睛仿佛被钢针刺穿一般痛,我以为我要失明了,我捂住眼睛,惊叫一声,半天,我才敢自指缝间睁开眼,我又能看见东西,只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看见的东西与平时不一样,举个例子说,落在天花板上的绿色小虫,那种比苍蝇小十倍的虫子,我怎么会看到它的白色翅膀与绿色的触角?
是梦吧?一定是做梦,人在梦里可以想看多远看多远。
然后,我回过头,在玻璃窗里看见一张恐怖的脸,苍白的尸体一样的面孔,青紫的血管从额头暴起,一双血红的眼睛,这种梦恐怖得太过份了,我尖叫起来,同时看到玻璃里那张脸恐怖地张大嘴,好象也在尖叫,我停下来,呆住,那张脸也呆住,然后,慢慢地,我在那张脸上认出自己的轮廓,血管消下去,眼睛不再血红,血色重回到面颊上,我呆呆地看着,玻璃里,我的脸。
天一扑进来:“怎么了?琼,怎么了?”
谁来告诉我怎么了?
也许最好的结论是我疯了,看见了幻觉。
最坏的结果呢?
是那个实验出了差错。
天一温暖地抱住我:“琼,怎么了?”他一脸被从梦中惊醒的骇异。我趴在他肩上,半晌道:“做了噩梦。”
天一问:“工作压力太大?”
我说:“是。”
恐惧。
那个实验一定出了问题。
人们总说要征服太空,然后发现征服太空唯一办法不过是改变自己。就象那本《人变火星人》里所讲的那样,让人变成可以适应火星生活的火星人,只是现在不必用机械装置,那太笨了,我们利用基因技术,创造一个地球上的基因怪物,把它放到火星上去,就是一个火星人,同样,地球可以创造出各种各样可以适应任何环境的人类,人变得奇形怪状,说真的,有时候,我真不明白那倒底是一种征服还是被征服。
这是一项伟大的试验,我是这个试验里的小白鼠,接受注射、服药、定期的测试,抽血采样。
他们从不告诉我他们要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他们对我,就象对待一只老鼠。也许,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遇到什么吧?或者,我们会遇到什么?
一直没什么感觉,有时会呕吐、头晕,这一点苦,我能忍受,然后渐渐觉得自己的肌肉更有力量,手指可以折断钢条,测试时,轻易可将握力指针打到尽头,弹跳不用训练就接近世界纪录。
试验项目的主持人是三十多岁的高意,一直表情严肃,他是个科学狂人,我将握坏的握力器放到桌上:“怎么,还不满意?我快变成超人了。”
高意说:“我们要的不是一个比普通人强一点的人。”
我问:“那么,你们要什么呢?”
高意说:“一个人始终只是个人,只是量变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的是质的飞跃。”
我不喜欢,他的意思是,我会变成一个完全不象人的怪物,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即使我支持这个基因改造计划,即使我接受某些改变,我甚至接受长年留在太空,但在内心深处,我始终是一个人,我始终以一个人的角度来思考,如果我是个怪物,我应该怎样调整我的心理?是否还要把人类当做自己的同类,站在人类的角度思考?或者将人类当做地球上的另一种生物来对待?
那天夜里的情形是他们想要的吗?我可以看见我不可能看见的东西,我可以听见人类不可能听见的东西,我同时也会变成一个让人恐惧的怪物吗?苍白的面孔上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我还忘了说,那黑色的瞳孔变成针尖般大小的一个点,我会被自己吓死,如果有一天,天一看见我这样子,会不会象白娘子的许仙那样吓得一命归西?
我同高意说:“试验结束,我的样子会变成什么样?”
高意问:“样子?你是指外表吗?”
我问:“外表会有变化,是吗?不太象一个人,或者,象个怪物?”
高意不满:“哗,你在想什么,我们并不是在制造怪物,我们只是要改善你机体的性能,改变你的样子做什么?让那些守旧人士更难接受我们吗?再多给他们一点反对我们的理由?女人就是这样,整个人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还只是关心外表。放心,你的外表一点不会变,除非你觉得自己现在不够好看,我们可以让你更漂亮。”
那么我昨天在玻璃里看见的只是我的幻想?我低下头,双手掩面。
高意问:“怎么了?你的情绪不稳定,这对试验不好。”
我笑笑:“高意,真受够了你!这对试验不好那对试验不好,在你心里,只有试验最重要,其他的,一概只是试验对象,是不是?我在你眼里不算一个人吧?是试验用的老鼠?”
高意喃喃地:“又来了,一点专业精神没有。”
呵呵,我们这些女人,非要做职业妇女,一下子被人要求具有铁一样的神经,所谓专业精神,真是尴尬。我的自艾自怨只得做罢,打点起精神来,做个职业女性。
于是又插上各种管子与电线,各种仪器“哔哔啵啵”运作起来,我等着他们将我变成数字记下来,然后过来告诉我,好了,我可以下班回家了。他们原本还希望我全天在观察室里象动物般等待众人观光呢,我当然一口拒绝,我爱我丈夫,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就算他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他呢。不过是工作罢了,就算是伟大的工作,也不至于无端端拆散人家庭呀。再职业女性毕竟不象男人,男人会把女人当衣服,女人很少会把男人当衣服,就算当,也是当皮草,比较放在心上。
那天我躺的时间颇长,但,也不至于出现那么稀奇的事,先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清明起来,然后觉得周围静了静,然后,就象大爆炸一般,所有声音在我耳边轰鸣起来,我一惊,然后听见仪器里的电流出现波动的声音,我努力安静下来,情绪激动对我没有好处,我深呼吸,然后静听,那如擂鼓一般汹涌澎湃的声音好象来自我的胸膛,老天,那是我的心跳声,还有一股一股象冰下暗流涌动的声音原来是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还有,还有一些不太雅的声音来自我的腹部,我,整个人象一首交响乐,我惊奇地瞪着眼睛,细细分辨这些我从没听过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了隔壁的声音——
我听见沙舟说:“这样子还能算人吗?”
没有回答。
沙舟说:“她更象传说中的吸血鬼!”
高意回答:“有人怀疑,中世纪传说中的吸血鬼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可能是一些感染了外太空病毒的人。”
沙舟倒吸一口气的声音都可以听见:“那不是同我们的实验差不多?通过细菌感染,将基因片断传给受体,改变受体基因。”
高意问:“她自己并不知道,是不是?”
沙舟说:“不知道什么?她需要定期补充血红蛋白?而且口服即可?”
高意说:“嘘,试验出了偏差,这可能是我们对她唯一的控制!”
沙舟说:“不能让这样的怪物留在世上,上头不是也决定终止这个试验?”
高意说:“还不是时候,你不能擅自行动。”
我慢慢坐起来,口服血红蛋白?吸血鬼?
你们能明白吗?他们说我需要定期地喝有血红蛋白的血液,他们说我象一个吸血鬼。那种在深夜出没于黑暗中寻找单独外出的人,吸干他们血液的怪物。
然后他们说,他们决定毁掉我,等到他们认为可以的时机,就象那个什么科学家毁掉科学怪人一样。没人会站在怪物的立场来考虑,他们都认为那科学家才是英雄吧?
做为一个怪物,有什么选择呢?
我拔下那些插在我身上的导线和管子。
他们在隔壁第三间屋子,我推开门时,他们正在调试那些忽然间失了灵的仪器,看见我,他们呆了。
我微笑:“难怪最近我总是觉得渴!”我呲着牙,露出一副狰狞的样子。
沙舟整个面部在抽搐,他被我吓得不轻!我笑了,向他走过去。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沙舟在我走向他时,猛地后退,然后从窗子跳出去了。
十四层楼。
后来验尸的法医说,沙舟的个子足足矮了五公分,他的双腿着地,腿骨象个空的可乐罐一样被压缩了。
他当然死了。
我惊讶莫名,我受惊了,所以,象那夜一样,在高意的眼镜片上,我看见自己血红的眼睛。
高意在我惊讶地回头时,惨叫了一声,面目扭曲,然后就没有再动。
他竟被他的实验品吓死了。
呵呵,说真的,我也被吓死了。
我,一个职业女性,穿着制服化好妆来上班,为了更好地在太空生活,给身体做一点改动,结果,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将同事活活吓死!
这就是说,我在玻璃窗里看见的并不是我的幻觉!我的面孔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会变成可以吓死人的恐怖样子。那么,我真的是一个怪物了。
我是—吸血怪物?!
我在那里呆站了五分钟,直到保安来问我出了什么事,然后警察也来了。
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疲惫地:“不是有录象吗?”
他们说:“这个房间没有录象。”
我松一口气,好,要不别的人也会被吓死,我,站在他们面前的我,是个吸血鬼!
我说:“我不知道,我听到玻璃碎了,进屋,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玻璃碎了。”
他们问:“你当时在哪?”
我说:“我正在测试,我一个人已经呆了很久了,我不耐烦。把那些东西都扯下来了,然后我去那儿通知他们我要走了。我在门口听到玻璃破碎。”
他们放我走了。
但我想,他们不会放我很久,高意一定会有实验记录的。不知道他们想怎样处置一个怪物,我不想听天由命。
我得离开。
我收拾东西。我爱天一,但不能把天一扯进这件事里来。天一是我的丈夫,他同我一样是宇航员,如果不是这次他们要女的,可能就是他。许多人结婚后就不那么恩爱了,但是我们始终是相爱的,与别人不同,我不仅爱他,而且有点依赖他,我工作很认真,也有点成绩,同事都公认琼是个好同事,能干努力认真勤奋,但是在家里,我笨到不会开电饭锅,如果天一不在家,我就只得去吃食堂,我的胃口又挑剔得很,吃两天食堂就瘦下来,机械人做的饭,啧啧!所以依赖天一就象小时候依赖妈妈一样,偏偏天一不管什么事都很有主意见解,我是无所谓的人,干脆什么也不想,只听天一的。
但是这次——!
我爱你,天一,再见天一。
天一回来了,看见我手里的包:“要去哪?出差吗?”
我说是。
天一说:“听说沙舟跳楼了,是压力太大吧?”
我说是。
天一说:“不吃了午饭再走吗?”
我说不用吃了。
天一问:“去哪里?”
我沉默一会儿:“保密的。”
天一沉默一会儿:“你是要逃走吧?他们问我,知不知道你最近有什么反常。琼!”
我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用力,杯子碎了,那是个厚瓷杯子:“这是不是反常?”
天一悲怆地:“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能回答。
天一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我跟你一起走。”
我的喉咙有点哑,是的是的,跟我一起走吧,我一个太孤单了,我怕得要命,同我在一起吧,我是那样渴望有人陪。但是我不能,我说:“天一,他们怀疑我杀了人。我要逃走。我不能跟你一起。天一,再见。”
天一说:“咱们一起走。”
我泪盈于眶,一般丈夫在此时不去告密或划清界线就不错了,毕竟他们控告我杀人。但是,我不得不伸手在天一颈上砍了一掌,让他昏迷一会儿。
天一,我爱你。
所以,不能拖累你。
我拎起包,打开门,走出去,一个人孤单的脚步声让我想哭。
我有没有说过我的听觉好得可怕?我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那是一种踮着脚放轻脚步声,却又急速地跑动的声音。我侧耳,对面的二楼,我自家的楼顶,不远的大树后,汽车后面,呼吸声,心跳声,衣服唏唏的摩擦声,枪上栓的声音,我怎么办?我有五秒钟的慌乱,然后,我想,我可以在二秒钟内跑完百米,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消失了。
这时,我家的门打开了,有一个人,用一柄机枪指着天一的头!
那个人,十分自信,他说:“走到对面那个笼子里去!不然我打碎他的头!”
天一喘息:“走!走!琼,快走!”
我微笑:“人类在我眼里,都不过是食物。”我向那人扑过去,那个人本能地将枪口对住我,子弹打空了,我已经在他面前,我想拧断他的脖子,但看到天一惊恐的脸,我只是将那个人打昏过去。我拉住天一,退回屋里。
天一在屋子角落喘气,我在窗前,从窗帘缝向外看去,想知道如何才能逃走。
天一忽然问:“为什么那么说?”
我不明白:“什么?”
天一问:“我是食物吗?”
我回过头,我不是不悲哀的,但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坐下来,同他对着哭,我说:“天一,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天一说:“拿我做你的人质吧。”
我说:“要是能够,他们就不会用你来威胁我了。”
天一说:“我拖累你了?”
我微笑:“是我牵连了你。”
我没法带天一走,即使我背着他,他经受不了那样大的加速度。当我快速奔跑时,我的手臂会勒断他的骨头,他会整个身体断成三折,就象在飞机失事时被安全带勒断骨头的人一样。
我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他们还真下了大力气。飞机的声音很近,就在我们的头上盘旋,我同天一说:“跟我到房顶去,我抢下飞机,你小心跟过来。”
飞机离楼顶有十米高,看见我出现在楼顶,立刻冲过来开火。我在试验时,没有尽全力,他们不知道我可以跳跃很高,一只跳蚤可以跳多高?我身上有跳蚤的基因。他们说的没错,我很可怕,他们制造了魔鬼。
天台上不知什么人放的竹竿,不太长,但也够用了,我做了一个撑竿跳。
驾驶员觉得直升机一震,他扭头,看见我拉断门锁,打开机舱的门,他的血好象凝结了一样,脸变得惨白,我命令他:“停到房顶。”他没听我的,而是回过头,打开舱门跳了下去。好在所有的飞行器都不难控制,我在房顶盘旋两圈,慢慢降落。
天一冲出来,我叫他:“快!”
子弹声,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我没有选择,冲过去抱住天一,我不能猛地加速,只能控制自己想飞跑的腿,尽量慢地回到机舱内,我想,只有一秒种的时间,我坐到驾驶座,直升机起飞了,我们得救了。
天一叫我:“琼,琼,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惊惶。
我回过头,看见天一脸色惨白:“怎么了?”
天一指指我的胸,我低头,看见血从胸前不断地涌出来,已经湿了大半个前襟。
我,中弹了。
我回过头,对天一笑笑:“没事,我们会没事的。”我想我们会没事的。但我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阴白,象一具尸体。
天一说:“我来开飞机。”
我松开手,慢慢地倒在天一怀里。
天一一手操纵飞机,一手将我放到副驾驶座,我的身体,在失血后轻得象一张纸般。
天一的声音颤抖:“琼,琼,你还好吗?”
我想回答他,一张嘴却吐出血来,我哽住。
天一回过头来看见,他竟松开控制杆来抱住我:“琼!我的天!”
我挣扎,努力指了指了控制杆,天一重又回去,控制直升机,他说:“琼,琼,你千万不要死!”他流下泪来,他的手指在控制杆上握得发白。
我咳了一下,咳出一个血块来,然后我就可以说话了:“天一,我一时还不会死,除非你再来抱我。”
天一听见我说话,终于露出一个笑容,然而泪水滚滚自他眼眶中涌出来。
我安慰他:“天一,我是怪物,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然而,说真的,我没想到我会这样容易就受了这样重的伤,我以为至少要象血腥暴力的电影里一样,杀人如麻血流成河之后,我才会受伤倒下,但是没有,我只不过打昏了一个人,又吓得一个人从直升机上跳下去,我敢说他只会摔断腿,对方根本没有亡,只有伤,而我已经要死了,亏了我还是他们花了上亿元用了几十个科学家浪费三五年时间制造出来的科学怪物呢,这样不禁实战考验,一下子就要死了,他们的心血真是白费了,虽然他们想我死,但我这样死了,连那些杀我的人都要怪我不济事了吧?
我挣扎着,同天一说:“飞到郊区去,抢一辆车子,直升机目标太明显了!”
天一说:“不,我们先去医院!”
我愣了愣,才微笑:“傻子,去医院能救我的命吗?”
天一道:“你的伤太重,不去医院,你会死的!”
我低下头,血已渐渐止住,我说:“不,天一,听我的,我没那么脆弱,要是那样,高意他们几年的时间真就是白费了,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在偏远点的地方,也一样可以找到医院,别去送死!听我的!”
天一回过头看我:“不,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不得不扯开衣服,雪白胸膛上那个黑乎乎的枪洞正挣扎着愈合,我说:“天一,我不想吓你,但我已经不折不扣是个怪物!”
天一看了一眼,立刻就把头扭回去。半天才问:“那么,你还认得我吗?你还是那个琼吗?”
我是不是那个琼?我有琼的记忆,琼的爱琼的恨,琼的欢乐与寂寞,琼的坚强或软弱。我还是琼吧?
但是原来那个琼所没有的力量与能力呢?
原来的琼是不会将同事吓得从十四层楼跳下去的,也不会让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科学家活活吓死。
我还是琼吗?当我拥有了琼所没有的能力时,我还能做原来的琼吗?
半晌,我侧过头:“我还象琼一样爱你!这一点永远不变。”
下飞机时,天一扶我,我还能站起来,然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的声音,我同天一都低头去看,天一将一个带血的小铁块拾起来,擦去血污,那是已经变形的弹头。
在我体内的弹头,什么时候被排出体外的?
天一脸色苍白,扶我的手有点颤抖。但他这次什么都没说,我也无话可说,我让人害怕,我自己也害怕。
天一拦下一辆车,用枪指着车主,我说:“杀了他吧!”
天一瞪着我,然后说:“他们反正会发现直升机的,一定知道我到过这儿。杀了这个人有什么用?”
我羞惭,扭过头去,不敢看天一的眼睛。
我们上车,天一转过头,盯住我:“答应我,你不会随便杀人!”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象是本能,要杀掉别人保护自己,这可不象琼!
天一说:“琼,你是个善良的人,不要改变。”
我点点头,但,是不是琼本来就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在这种时刻才表现出来呢?
车子开动,我回头看见车主瘫在地上,我微微笑,幸运的人。
琼很坚强很固执,琼是个坚硬的职业女性,果断理性,有一点自私,正因如此,这个实验才会选上她。要去太空若干年呢,一个动不动为花开花谢落泪的女子是不可能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琼不是个善良女子。
我心中默默,天一,你可知道琼不是个善良的女子,她听到有人要冷血地毁掉她时,选择的不是逃避也不是惊叫,而是除掉对方。对不起,天一,我以为你一直是知道的,琼不是好女人,她只是个自私的人。
与此同时,宇航局里正进行着另一场对话,另一场骗局。
香柯做为一个飞行员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上司同她谈时是这样说的:“经过这种基因改造后,人类基本可以适应任何环境,包括在真空状态,没有任何设备的情况下,可以维持大约五分钟正常工作,然后进入冬眠状态,真空中所能提供的微量水与氧气足以维持生命,到被发现。
香柯道:“即是说,我永不会死。”
上司说:“理论上是这样的,除非你同流星相撞。”
香柯问:“技术已经成形吗?”
上司回答:“只有在志愿者身上才可施行,除了太空飞行员,谁会自愿做这种改造呢?没有必要。”
香柯道:“那即是说,没有人体实验。”
上司道:“许多先进技术是没法做人体实验的。”
香柯问:“还有谁?”
上司答:“都是第二号人选。”
香柯道:“飞行员很多。”
上司道:“要女的,象你这样优秀的不多,当然,你不做,还是有别的人选的。”
香柯微笑,世上没有缺谁不行的事,所以为了做第一名,不得不冒险。香柯说:“我同意。”
不能不同意,总局有大量后备飞行员,你不做别人做,以后就不再是第一人选了,去外太空没你的份,去开月球通勤车。而且太空航行本身就是冒险,做手术的危险不会比孤身于一只小型流星碎片大小的飞行器中在无限太空乱撞更大。
上司叫住香柯:“忘了同你说,这项改造的副作用是……”他好象有一丝犹疑,最后终于道:“你不会衰老死亡。”
香柯没有反庆,她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多年的职业训练也令她从不表示不满。
长生不老,多少人梦魅以求吧?
但是化价呢?无穷无尽的人生。
人生是快乐的吗?香柯不知道。
而且你会眼看爱人朋友一个个老去死亡,新人新世界,而你只有一颗苍老的心,香柯不想长着一张二十五岁的面孔,躺在摇椅上,听上个世纪怀旧老歌,太太太讽刺。
上司道:“长生不老啊。”
香柯不能不微笑:“啊,那敢情好。”
千年老妖,孔子说:“老而不死谓之民贼。”
我同天一,开车至青藏高原。我们必须逃到国外去,宇航局不敢承认他们利用基因技术制造了一个怪物,然后全世界通缉我们,所以到国外多少会安全一点,我们也不可能选择从香港转机东南亚或欧洲,所以我们从青藏高原到尼泊尔,再决定去向。
我无法向你描述西藏的美,那儿的空气象水晶,而我们平时不过被罩在玻璃里。
当天空、草原、牛羊甚至沙砾现出它们的本色时,你会惊诧原来颜色本身就那么美。
海拔三千米时,天一开车已经开始犯困,到四千米时,他开始头痛,有时还会呕吐
我没事。
开始天一还拒绝,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了,由我昼夜开车。夜里,天一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可曾在雪夜看见过狼的眼睛,月圆时,雪光中,狼的眼睛格外雪亮,象是一个小小发光体一般,闪着令人心寒的冷冷的光,天一说:“你的眼睛在夜里象狼一样会发光。”
我说:“对不起。”
天一说:“不。”不,他是说不是我的错,但是,又有什么区别。后果依旧要由我承担,天一会怕我,也许有一天,天一会恨我。
我沉默一会儿:“天一,其实,你可以留下来的。”
天一问:“我是累赘?”
我摇摇头。
许久,我说:“比起死亡来,对我来说更可怕的是孤独,但是,同我在一起,对你不公平。天一,你会恨我,在没恨我之前,离开我,不是更好吗?”
天一沉默着,然后他问:“你相信爱情吗?”
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天一问出这种话来,我笑了:“天一。”
但我更想哭。我不知道,天一,我不知道,我相信爱情吗?我是爱天一的,我希望有人陪,有一个人知道我,在我身边,不管出了什么事,他总是知道我的,不管什么事,他可以同我一起商量,不管什么路,他可以同我一起走。
但是,我的希望是不是自私的?
如果我爱他,我或许更应该将他赶下车,让他回到他应有的生活里去。而不是让他同一个怪物一起天涯逃亡。
对不起,天一。
天一说:“如果这样放弃你,我会看不起我自己,我后半生都不会好过。”
我回过头:“天一,我依恋你。”
天一摸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温柔得令人心酸。
天一说:“我现在没有力量保护你。”
我说:“你保护我的心灵,天一,好好守护我的心。”
很文艺腔吗?但我的心里全是绝望。
现在我的心灵真的比我的肉体脆弱。子弹只能带来几小时的疼痛,但是我却会在中弹后的若干天内,幽怨地想:“我被我的同类敌视仇恨,他们要取我性命。”我做了什么吗?不是我自己要变成这样子,是他们将我变成这样子,然后他们怕了,然后他们自杀也好吓死也好,是我的责任吗?但是,我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我成了人类公敌。
我心中的怨恨让我的血液沸腾,我的心中充满杀机。
我不得不劝慰自己,不得不对自己说,天一还在我身边,不可以在他面前杀人!只要有一个人爱我,我就不会杀人。我还是琼,我不是一只吸血鬼,他们怎么说不要紧,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我的爱人知道我不是。
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同情我的饥渴,那种夏天在太阳下走了一下午,一身汗腻,只想要一杯冰镇可乐的饥渴。
不是会要人命的饥渴,只是一种渴望,深入到骨头里的渴望。
而我渴望的并不是一杯可乐,我渴望的是什么?
在与天一接吻时,我会轻咬他的双唇,内心如饥似渴地想咬下去,想尝到血。那种渴望从心里痒到骨头里,搔也搔不到的痒,在我的骨头里,一点啃啮我的灵魂,咬下去,咬破薄薄的表皮,让我渴望的液体流淌出来,让我吸吮,让我象个婴儿吸吮乳汁一样吸吮,来解除我生命中的渴!
我渴!
天一没有准备御寒的衣服,我根本没打算同他一起走,当然不会准备他的衣服,在山下时,我又受了伤,没想到海拔三千米以上,应该穿什么衣服,等发现天一脸色苍白时,已经走到少见人烟的地方,我将可能的衣服全套在天一身上,天一的脸才又恢复血色,然后他看见我:“你还穿裙子!”
我呆了一会儿,才感觉到:“但是我一点也不冷!”
天一说:“你的脸色很苍白。”
我笑笑:“就算真的脸色苍白也不是冷的,真的我一点也不冷。”我是不冷,而且,也没有衣服了。我又不是去渡假,会将每样衣服带两三套。
我不冷,我渴!
车子卡在山路上,轮子空转,我下车去看,天冷,夏天,但地上结了一层薄冰,两步外就是万丈深渊,深渊上浮着一层云雾,象是神山仙境,轮子卡在结了冰的石块上,因为是上坡所以走不动了,我动手自地上将那石块掀开,这一用力,石头掀了过去,我也倒在地上,眼前只是一片白色,真的无知无觉也就算了,偏神志清明得很,只是胸口难受,耳朵里还听见天一惊问:“琼,怎么了?”
然后听见车门打开,天一跳下来,我清清楚楚只是不能动弹,天一将我抱在怀里,又用衣服将我冰冷的身子裹住,许久我才看见天一的脸,我说:“天一,我只是有点头晕。”
天一伸手,“啪”的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我惊痛,天一怒问:“你不是不冷吗?”
他误会我被冻昏,我抱住天一,将头埋在他怀里。
天一紧紧地抱住我,他说:“琼,我太没用,我拖累你。”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抓住天一,手指几乎没捏断他的胳膊,天一痛得叫出来,我才松开手。
我觉得孤单,我不想做唯一的吸血鬼。
我现在只有天一,只有天一。
我们一起躲进车里取暖,我需要血!我现在必须喝一点血。
我需要你血管里流动的那种红色液体。血的腥味,我渴望着流淌过我齿间的血的味道。
在天一怀里,我得到温暖,渐渐不那么眩晕,但若不补充血液,我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两个人流落荒岛,你会不会拿同伴来充饥?
如果天一不是我爱的人,我会不会拿他来充饥?我告诉你,如果我饿的厉害,我不能保证我还有崇高的道德。
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怎么才能找有着新鲜血液的动物?
连人影都没有,人不是地球上最常见的动物吗?
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死在这里。
天无绝人之路,在我们的车子开到渐渐偏僻一点的地方时,我看见了马群。我得救了。
如果没有这一群马,我怎么办呢?
我不能想象,我满面狰狞地咬断天一的血管从他身上吸血的样子。我?恐怖片里的怪物,会是我?
我快乐地拍着天一,叫他停车,然后,我奔下去,离马群几十米远时,那群马忽然受了惊一般嘶鸣起来,几乎所有的马都不安地喷着鼻,踏着脚。
两个牧民惊讶地赶过来,没到我面前,他们胯下的两匹马就人立而起,不肯再往前走,一老一少两个人一边大声吆喝自己的马,一边惊异地打量我,他们就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不住地绕着圈子。
我大声地:“我要买两匹马!”
没有回答,我再次大声道:“请帮帮忙,我需要两匹马,我愿意付高价,请说个价钱!”
那年青人向老人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老人回答他一句,那年青人用奇怪的普通话回答我:“不卖!”然后又补充:“你走开!”
我向前走:“我要两匹马!”因为着急的,我的神色已不友好。
老人忽然大惊,大声地叫着一句什么话,反复叫了几次,又指着山顶,大声说了一句什么。
年青瞪着他,半晌才对我说:“那边有你想要的东西!”
然后两个人要走,我只得跑过去拦住他们。
两匹马没有我跑得快,,我在它们的狂奔中力挽缰绳。
你可以想象,他们看我的样子,不只他们,刚刚还不住跳跃,想要将主人甩下去的马,被我搭住缰绳忽然变得老实起来,一动不动,除了皮肉颤抖,其中一匹马还吓出尿来。
他们就那么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老人嘴里不住地象念经一样地说着什么,我说:“两匹马!”年青人忽然大声呼哨一下,迟迟疑疑奔过来两匹马,我松开手,从包里取钱,一松手,他们立刻就要跑,我还是追上去将钱给了他们,他们的脸,同我一样白。
然后那年青人又说了一遍:“那有你要的东西!”他指着山顶。
我迷惑,我要什么?山顶有什么?
我牵着两匹马走回来,天一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买马,而且那两匹马看起来十分萎靡,不住地踉跄。我把马拴在车后,说:“会有用的。”
天一,会有用的,我很抱歉不能同你说明白,我需要它们。
我们要翻过这座山,这条盘山路修得九曲十八弯,从山底直转到山顶,刚有一片开阔地,又要从山顶一圈一圈直转去山底去。这么走下去,只比爬山快不多,可又没有别的路。
那两个牧民所指的“我需要的东西”就在盘山路不远,我估计再往上走不到百十米就可以看见他们要指给我看的倒底是什么。于是,我对天一说:“你等等,我到山顶去看一眼。”
天一说:“我同你去。”
我想拒绝,我自己上去要快得多,但看到天一一脸紧张,我明白了,天一怕我一个人走,将他丢下,这个傻子,我怕孤独,我不是他想的那种善良伟大的圣人。
我解下缰绳,同天一骑马。
两匹马老实得象临刑前的死囚,木呆呆地听从指挥。
天一说:“这两匹马倒老实。”
远远地,已经看见一群秃鹫,在天空低低地徘徊,地上也有一群秃鹫在争食,旁边还有几个人手持利斧在剁一些什么东西。
天一诧异地:“他们在喂这些鹰?”
鹰?这些秃鹫能算鹰吗?
再走近一点,我看到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的头骨!然后嗅到人血的气味。
我明白了。
是天葬。
我们走到我们不该到的地方,看见我们接受不了的情景,怪不得别人,我拉住天一的马:“天一,我们回去!”
天一还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忽然脸色一变:“是人!”
不错,那些人用斧头砍断的是人的骨头,他们将这些骨头敲碎,用一些白色的糌粑将骨头拌好,扔给秃鹫。不远处两只秃鹫争夺的是一段肠子。
我挽回天一的马,我说:“是天葬,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天葬!”
一只秃鹫“啊”地一声从我们耳边掠过去,可以清楚看见它嘴上爪上的血迹。
我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吃猪血猪肠,敲开猪的骨头吸吮骨髓。”
天一吐了,我呆了呆,我不该说那些话,可是,这些实在只是习惯不同而矣,没什么好吐的。人的身体也只是肉体而矣,只是肉和骨头,同别的动物没什么分别。
虽然,看见他们劈开人的头骨还是让我恶心。
天一问:“你要上来看这个?你上来就是要看这个?”
我说:“不,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天葬。”
天一沉默了。
我们走吧,西藏这地方不适合胃肠虚弱的人。
那两个牧民为什么要指引我上来看这个呢?
天一说:“藏传佛教认为天葬是最后的布施,将肉体布施给秃鹫及其他恶鬼。”
我愣了一下:“其他恶鬼?”
天一说:“食尸鬼和饮血精灵。”
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两个牧民会指引我去山顶,他们认为我是吸血鬼,原始的文化里,有着原始的敏感,他们从动物的反应中,就知道我是吸血鬼,但是天一呢?天一为什么会讲这一段话?
天一没有表情。
夜深,天一睡着了,我下了车子,手里握一把刀。
我的马拴在车后,听到车门声,耳朵竖起来,我走过去时,它们没有动,只有身上的皮肉在颤抖,只要我接近它们,它们就会发抖。
我在马的静脉处浅浅地划一刀。它一动不动,尽管疼痛令它急速地喘息,它好象知道无法抵抗,大而濡湿的眼睛,象要滴出泪来一样。
我吸吮血液,可怜的马在颤抖。
我没有杀死它,我只喝了一点血。然后给它抹上药,免得蚊虫叮咬它的伤口。
我恢复了力气,又可以昼夜开车,并且力大无穷。
我们一直开车,直到车子无法行进,我们弃车骑马,我的那匹马越来越虚弱,天一每天夜里起来给它特别加喂一点黄豆。
那天夜里,我听见一声低低的哽咽。
天一抱着那匹马的脖子,他抚摸那个伤口,然后他落泪了。
我看见晶莹的泪滴滚落下来,摔在青草的叶子上,象露珠一样慢慢滚动,然后凝结在叶子上,在月光下,发着光。
天一为什么哭?他知道了吗?他知道我了吗?他看见了我做的事吗?
我害怕。
我觉得孤单。
从来没这么怕过,即使知道自己已经变成怪物也没这么怕过。
记得一次工作中遇到难题,我不擅长抱怨,只是垂头丧气,天一问:“怎么了?”我不愿意说,倒把桌子上的书扫下来:“桌子乱七八糟,什么也找不到!”然后就红了眼圈。天一将东西拣起来,说:“不要紧,我帮你收拾。”天一帮我收拾了书桌,我很羞惭并感动,心里堵住的那块大石似也松动,不再愤愤不平,我于是鼓起勇气将问题解决。好伴侣就应该这样吧?他不用为你解决问题,只帮你收拾了杂乱的书桌已经够了。
如果失去这个人,怎么办泥?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一个人怎么样都能活下去的,怎么样地活着,也都叫活着。
可是那样地活着会不会令人宁愿死去?
一个人选择死亡往往不是生命痛苦而是生命中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我现在是一个怪物了,除了天一,没有任何同伴。一个人,可以这样孤独地活着吗?
就象一个人潜入深海,无边无际的海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每一寸地方都有无数生灵,包围我,窥视我,因为我是异类。在无限里,我是一个点,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我仿佛是不存在的。
我是存在的吗?五十亿中的一个,等于零吧?
更可怕的是,我现在是唯一的一个吸血鬼了,比不存在更糟的就是唯一的存在吧?
我害怕这种孤单的感觉。
在夜里,看着天一的背影,那一声哽咽。
我心碎了。
我憎恨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身上有野兽的味道。
所有的动物都怕我,我的接近会令它们毛骨悚然,已经有许久,我不敢接近天一。
他会不会嗅到血腥味自我的每个毛孔渗出来?
自已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可接触。
现在,天一知道我了吗?我绝望而恐惧。
请不要离弃我。
过了一会儿,天一回来,我躺下假装睡着了。天一在我身边站了许久,我闭上眼睛,如果天一此时想杀我,我不想反抗。
天一蹲下身子,我的心一直向下沉下去沉下去,象一片秋天的落叶。但天一只是轻抚我的脸,然后他躺下将我抱在怀里,我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我咬住嘴唇忍住声音与颤抖。
天亮后,我与天一继续赶路,他什么也没提,我也不敢问,我们在沉默中偷越边境线,到了尼泊尔。
将马儿放生,我同天一换身衣服住进旅馆。
尼泊尔的白天阳光十分强烈,紫外线照在身上,又痒又痛,我同天一大多天黑才出门活动。
傍晚时,我同天一象游客一样去逛当时的夜市。
人群在我们身边流过来流过去,天一握着我的手,把我挡在身后,象从前一样,想保护我,当我是易碎的瓷器一样。
路边的小摊上摆着别致的手工镯子,我说:“很好看。”
天一花三块钱在小摊上买个镯子给我,我快乐地蹲在地上,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美丽的透明的珠子镯子链子里挑拣。
那个时候,我觉得幸福。
想一直走下去,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无缘无故地被感动,感激生命,感激我的爱人,感激生命中有这一刻平静与幸福。
平日里,我只是觉得渴,喝多少水都没有用的渴。
渴到骨头里,骨头里每个细胞张着嘴舔着唇磨着牙齿尖叫:“渴渴渴!!!”
我抱着天一的头,吻着他的脸颊,一边说:“宝宝,我想咬死你,把你吞到肚子里,一口一口吃下去。”
天一笑,不语,并躲着我的牙齿。
我哀求:“让我咬你一口吧,让我咬你一口吧!”我的牙齿痒。
天一不让。
我不会真的咬天一的,有时我会咬痛他,但我不会将他咬出血,因为,我怕传染。
那天夜里,月园,我睡不着。我想,我得吃点东西了,我的皮肤苍白得象张纸,连嘴唇都是白色的,手指伸出来,象是透明的,米饭与肉根本不能吃,每天只能勉强咽下几口蔬菜与水果,天一同我说:“不用这么节食吧?你没胖到那个地步。”
我微笑:“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到夜里,风来,我冷得发抖。你明白吗?那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血管里流的好象是冰水,冻得骨髓都刺痛起来。
我的温度,象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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