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

三百四十四 镇三山 (三十七)


    你的臂膀是比手中刀剑更重要的东西,初上手的刀剑兴许会背离你挥舞他的意志,可你的臂膀不会,每条筋络每条肌肉每根骨头都在你挥刀时竭尽所能,这才是武人所真正要倚靠的。不论是他的师父师公亦或是教授他刀术的周敢当都有这样的说法,手中刀剑只是外物,真正与你性命相依存亡与共的唯有那双打你来到人世起便相伴的臂膀。
    意志支配骨骼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筋络极大地伸缩或是舒展,牵引附近的肌肉鼓胀发力。
    魏长磐曾被教导在习武时仔细体悟这样的感觉,这种像是绣娘穿针引线的功夫对大开大阖的武人而言属实有些为难,然而于招式细微处完善却有极大的裨益。
    栖山县张家的沙场武术在招式精妙程度上不得不弥补的缺陷,张五在极早的时候便意识到了这点,这种体悟便是他于南下江州途中思忖出的应对之法,张五本人在阖眼回身出枪时能一次命中三枚自由坠落铜板的内孔便是明证。
    毫无疑问这种体悟之法对栖山县张家弟子而言极为有效,钱二爷周敢当等生出武夫气机来的嫡传便是明证,于是乎原本的弊病也就被部分忽略。
    痛。
    这已经不是魏长磐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痛感是否比其余同境武人敏锐太多,伴随着武道境界一同提升的五感本该令他更能忍耐才对。
    他已经不是首次身受这样的伤,江宿二州交界的野河道,大树十字坡的黑店,北方蛮族的草原,并圆城的一夫当关,还有南下途中的两场生死搏杀....痛楚一次胜过一次。
    武夫五感敏锐本是好事,修习这种体悟之法对四层楼以前的栖山县张家弟子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随着武道境界提升而倍增的痛楚迄今为止也仅有张五在内寥寥几人知晓,钱二爷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将这弊病告知魏长磐便战死松峰山上,仅有魂兮归来。
    适才他境界尚低微,钱二爷如何也想不到他在生死搏杀中所受的裨益能如此之大,在短短数年间便跻身四层楼境界的同时,本该许多年后的弊病也随之提早到来。
    武二郎的拳势在他胸口倾泻,无疑伤及了心肺,他每次呼吸都仿佛是在扯动破旧的老风箱,巨大的疼痛像是要将胸口撕裂。
    锤炼得法的武夫体魄让他能够抗下更多武二郎的拳脚,这是换作任何一名同境武人都要闻之色变的事。
    总不能身后那些抛却家业亲族南下的长辈来扛。
    如果不激怒武二郎,那个面目与苏祁连极为酷肖的年轻武官势必要受更多折磨,介时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人为了徒劳无功的搭救而死。
    逝者已矣,还活着的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魏长磐望向此时双目赤红欲滴血,面庞青筋条条绽出的武二郎,心悸之余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情形。
    他想起来了,是栖山县,那个被师公张五以枪破爪走火入魔的囚徒,与人厮杀时也是这般的面目狰狞,平日里瞧着好端端与常人无异,彼时却像是将羁系起来的妖魔释放,令初习武的魏长磐相对时甚至没有出拳的勇气。
    不可否认这些多被名门正派弟子斥为旁门的秘术在境界和杀力提升上都毋庸置疑得迅猛,然而这些秘法的弊病终会将人变成毫无理智的兽。
    修习邪魔外道的功法,从来没有能善终的先例。
    那妖魔邪崇人人得而诛之!
    妖魔就是妖魔,走上了这条不归的路,还妄想回头么?
    无数义正言辞正气凛然的申斥规劝怒在魏长磐脑海中炸响,他低头看了眼手中那片残铁,无声地咧咧嘴。
    去你娘的嘞。
    ....
    被激怒后的武二郎出拳如海潮拍岸连绵不绝,尚有战力的晋州武官结成小阵抵御才能堪堪招架。
    先前打头阵的魏长磐约莫伤势不轻,被护在小阵后和两名已站不起来的伤者一道,低垂着脑袋。
    两负伤晋州武官手持轻弩,想要透过望山锁定那小垚山大王身形,徒劳无功之余反倒有误伤同袍的风险,他们迫切地想要尽一些自己的绵薄之力,却意识到他们事到如今已经帮不了什么,只得让自己挪远些尽可能不被厮杀波及。
    整座客栈都在武二郎的拳下呻吟,这间地处偏僻的客栈即便在建造时未尝有半分偷工减料,可毕竟有将近半甲子风吹日晒雨淋,再昂贵坚牢的木料也难免要被鼠蚁虫豸蛀蚀。
    何况客栈内还有武二郎出拳疯魔。
    客栈正厅大梁原本微不可闻的裂缝缓缓在整根木料上延伸,即便二层楼那些正以性命相搏的武人知晓也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心中唯杀敌一事而已。
    ....
    尚未完全衰老的体魄和数十载死中求活的经验让幸存下来的晋州武官不至于太早溃败,但这也仅能维持一时,战力杀意都比方才更甚的武二郎只顾向前递招而不回,除非是铆足十二分气力直奔要害去的攻势才会闪避一二,其余时候竟能纯乎以双拳硬撼刀锋,而所受伤势仅是些不痛不痒的细微血口。
    走纯粹锤炼体魄路数的横练外家武夫?不像,没有那口气机顶着,再如何也经不起如此烈度的搏杀多久,更何况眼前这小垚山大王尚不见疲态,而他们挥刀的胳膊却已有些木然。
    晋州武官们都已不是体力精力正值巅峰的年岁,此前长久的蛰伏对他们而言消耗不小,若非苏祁连数次时机极好近乎要以命换命的出手,章谷在内的其余四人早已有了死伤。
    章谷现如今是这五人小阵的阵眼,也是需得承担武二郎攻势最多那个人,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个以刀拄地半跪的年轻人先前是何等的不易。他曾自负在晋州边军武官中是一流的强手,可他的刀势却被这个山贼头子以拳脚悉数压制。
    对身经百战功勋彪炳的章谷而言这是莫大的耻辱,更大的耻辱是他竟无力向这狗 日的山贼头子讨回他被踩在脚底的尊严。
    他手中的短刀再次与武二郎的拳相击,章谷难以置信自己刚才斩中的是指骨而非百炼精钢,他确信其余四人也会有同感,如果说武二郎的皮肉费些气力尚可造成伤势,那想要用短刀斩开他的骨骼与要以此砍开重骑的三层厚的锻钢胸铠并无区别,都是堪称天方夜谭的事。
    数十斤的大斧亦或是能斩下马头的陌刀兴许才是能砍开武二郎骨头的武器,然而他们所能凭籍的唯有手中短刀那一尺出头的锋刃。
    这些晋州武官当中无人畏惧,只是有些遗憾手中并不是趁手的武器,不然或许还有砍下这贼子头颅的可能。
    武二郎此时已没了理智,谁拦阻在他身前他便向谁出拳,仿佛是头被红布蒙住头面只顾穷追猛顶的蛮牛。
    这是机会,负伤的两名晋州武官无需任何言语交流便一齐抬起了手中早已上弦的轻弩,霎时间便有两箭朝武二郎面门激射而去,直取这身前空门打开的小垚山大王双目。
    军器监改制过的轻弩搭配三棱箭对眼前这铜皮铁骨的武夫不过能造成些皮肉伤势,然而眼珠终究是每个人身上都脆弱的所在,攻敌所必救,是这两人为数不说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满头白发飘散的苏祁连以左臂反手刀阻滞武二郎右拳来势,而与此同时武二郎再举左拳。
    以胸膛去堵武二郎的拳,他坚信章谷不会错过武二郎被占去双手时那么好的机会,哪怕是斩下这小垚山大王的一条臂膀戳瞎他的一只眼珠,余下的人便有了求活的机会,至于他这条死不足惜的贱命,折在这般身手的武人拳下,不算是多憋屈的事。
    他私欲造成的过失害死了他的袍泽兄弟,换作还在晋州军伍时那苏祁连定然自刎以谢,这会儿他自刎只会让还活着的人死得更快,所以用这么个法子,虽赎不起他的罪过....
    可有人替他生受下了这一拳。
    苏祁连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看清了那个人飞扑而来,之后如断线风筝般坠下的身形,看清了半空中飞溅的血和内脏碎块。
    下一刻他咆哮,像是头重伤的虎。
    在你踌躇的同时更多你所在意人的生命就在武二郎拳下缓缓流逝,而你想要挽回这一切,趁一切还都来得及挽回。
    只需要向前迈出一步,一步,一步而已。
    邪魔,外道。
    人人得而诛之。
    行将渴死的路人眼前有甘泉,可泉水中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毒。
    他就是那个路人。
    于是他爬到那眼毒泉旁边,双手掬水,一饮而尽。
    早该如此的。
    他原本衰竭的心脏又蓬勃跳动起来,崭新的力量灌注进他的血脉他的肌肉他的筋骨他的魂魄,他起身将手中那片残铁随手扬出数丈,而后啸声激烈。有什么东西像是要逐渐遮蔽他的眼,他非但不戒惧反而有些亢奋,手中有无刀剑,眼前敌手多强都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两个男人....兴许是两头凶兽在客栈内肉身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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