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末段人生

93下 酸甜苦辣百味相融 半悲半喜合成一生


    过了六十以后,老马常爱构想自己的葬礼:在哪里操办谁来主事、哪些人要请哪些人绝不能来、谁写挽联挽联写什么、吃的什么荤菜喝多贵的酒、埋在哪片坡上坟头用什么瓷砖、棺材花多少钱棺材里放什么物件儿……
    从记事起老马便开始接触人的离世——街坊的、宗亲的、陌生人的,至少一年一场,等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对死亡的认识仅停留在一顿丰盛酒席的层面上。中年以后,老父母及重要亲戚的去世,成了一件与他相关且须大办酒席的事儿,那时候死亡于他而言意味着承办酒席而非吃酒席了。后来,他过完中年步入晚年,一路不停地送走各种各样与他相关或无关的人,以至于老村长对死亡和葬礼早已麻木,认为这是一件实际上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必然事件。毕竟,老马比同龄人既健康、能干、富有还乐观、刚正、活泛。
    今年他已经过了七十了,直到最疼爱的人突然离世,他个老汉才真正开始用心琢磨死亡这桩事。人对死亡的看法本质上决定了他的人生高度,触手死神越早的人开悟得也越早,奈何方圆上千年流传的神话与信仰、乡野传承的习俗与观念淡化并麻痹了乡里人对死亡的认知,闭塞与愚昧趁势煽风点火,匮乏与偏执得空兴妖作怪,由此更束缚了乡里人对生死和生命的理解与超脱。
    近来,与死神不时擦肩的老马常常思索:一个人该有多强大或多木讷,才可以淡然地接受至亲的离世抑或是平静地迎接自己的终结。想象一下:苍老得端不起杯子、颤抖得迈不出脚、昏沉得言语不清……年轻的光鲜靓丽与中年的优雅得体转眼消逝,一生苦求的浮华优越与红日青云也失去意义。最终,只剩满身皱巴巴的皮囊,嘴里喘着恶臭的气息,指甲缝藏着陈年的污垢,胸前粘着隔夜的面片……爱人先一步离去,儿子蓦地也走了,父母、兄弟、老伙计早已不在,好强了七十年,最后留下了什么是可以妥妥揣在手心里的。
    回首过往,好过、糟过,怒过、悲过,挨饿过、挥霍过,得意过、受惊过,努力过、敷衍过,拼命过、放弃过……到底,不过平庸。老马这一辈子,说不来功成名就,谈不上死不瞑目,只叹平庸这一判词有点酸,眼见奔八了还能怎样?老人瞪天一叹,叹好容易岁数捱到这里,白发人豁地痛失爱子,掰扯命运时怎得咽下这口气。一生硬气奋力,难抵晚年痛心。
    褶皱的老人没有力气和理由再去维持过去的执拗跟傲气,也没有心情再规制自己的往后或往后的自己,他不想让自己——一个糟老头子——的晚年生活变成一件让周围人操心得有些叵烦的事儿。可目下,老马着实不知该如何往下活着了。于老马而言,叩问生与死,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他想摆脱过去的那个自己,七十一岁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正月初一的天空万里无云,老马面朝西北双眼深邃,靠在楼顶的水泥台子上,两手抱着水烟袋遥望南国的中天赤日。
    “五千八加五百——六千三,六千三加五百——六千八,六千八加八百——七千六,七千六加……”午饭后,仔仔面朝蓝天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正在计算自己和妹妹两人的红包。
    “Oh my God !God God !你红包一万多啦!凭什么呀?凭什么!何德何能?你竟然收的红包比我多!”算完红包两下对比,少年心态崩了,两手举着两部手机连连高呼,引得老的小的全望向他。
    “那是我的钱!我的钱!爷爷我的钱……”漾漾欲夺手机,仔仔眯着眼还没算够不给。小姑娘五岁不到竟知道红包在手机里、手机就是压岁钱的道理。
    “给她!赶紧给她!”老马挪开水烟袋朝仔仔说。
    “给!给!比我多收三千多的红包还这么小气!我是替你算账呐又不是偷转你钱!这么小心眼!凭什么你收的红包比我多?因为你年龄小还是因为你是女的?怎么女的这么好赚钱呢!”仔仔心里极不平衡。
    “别胡说八道!”老马在不远处制止。
    “哼!就比你多!爸爸妈妈和奶奶、姨姨……他们喜欢我不喜欢你!”漾漾拿回手机,两手搂着抱着呵护着,扭着屁股蹦跶到爷爷腿边,小孩狸猫仗虎威,回头朝哥哥肆意地做鬼脸。
    “哎时运不济!时运不济!爷爷,漾漾比我多收三千七百块钱的红包!快吐血啦我!气死了!这什么世道?怎么小的比大的收得多?”少年义愤填膺。
    “你收了十六七年的红包,她长这么大才收了五回!谁亏?”老马走过来坐在仔仔脚边的椅子上。
    “你说的好像她以后不收红包似的!再过两年我想收也收不到了,她还能收好多年呐!现在这物价水平和红包行情,跟我小时候能一样嘛!我搁她这么大的时候收一两千了不得啦!她可好,今年收了一万多的红包!气死人啦!”大年初一,少年委屈。
    “爷永远给你发红包,以后多补给你点儿!”老马挤着眼轻拍少年的脚腕安慰他。
    “这还差不多!要不然屈死啦!”
    “咦?你说什么?爷爷你说什么?”小不点儿听到了,没太理解但预感有内1幕,于是趴在爷爷腿上求真相。
    “没什么!爷爷说晚上给你哥哥做……煎鸡蛋、土豆丝呐!”老马不怀好意地笑了。
    午饭后爷三个在顶楼上晒太阳,仔仔搬来折叠躺椅,正月天穿着短裤、戴着墨镜晒日光浴;老马为了漾漾搬来垫子、玩具、薄被、水杯、毛巾等等一箱子的东西。今天可美了一个狗尾巴草,大年初一一睁眼,床头挂着个兔子模样的古怪可爱红灯笼,下床一出门,爷爷先给了一千元的压岁钱。吃完丰盛的早餐,小孩开始陆陆续续收八方红包,一直收到此时此刻,拿钱的快感简直不要太好,小孩嘚瑟得跟喝醉了一样没个正经相。
    玩了一会风筝,漾漾又跑到爷爷跟前查看红包,一开手机没有红包可点收,机灵鬼有点小失落。见哥哥戴着墨镜、听着音乐、枕着双手的样子格外潇洒,小人儿心生羡慕,走过去也要睡躺椅。挤来挤去,仔仔硬是不让。
    “要上来,先给钱!躺一次两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别说我一天天老欺负你!”仔仔高高在上。
    “嗯……嗯……”漾漾坐地上一边朝爷爷撒娇一边打哥哥的膝盖。
    “给她坐一下嘛!挪半个屁股的空子就够了!”老马求情。
    “不行!我扛上来的躺椅,我说了算!要上来可以,先扫码付款!躺一次两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少年说着翻过身,不搭理老小。
    “嗯——”漾漾又撒娇,这回竟掉下了一颗泪。
    “哎……”老马心疼,拿过手机给仔仔转了两百。
    “付款了!赶紧让她躺一会儿!宝儿赶紧去!”老马在中间推搡、调动。
    “这还差不多!”仔仔一查钱到账,喜得立马磊落起身,转而到垫子上晒日光浴。
    漾漾爬上躺椅,滚来滚去,好不快活。喜滋滋吐着舌头睡了十五秒,忽然坐起来问:“爷爷你给哥哥钱……是我的压岁钱吗?”
    “哈!嘿嘿嘿……不是!是爷爷自个儿的!”
    老马笑破了音,然后假装无私地举着手机给财迷看,惹得仔仔也笑了。
    午后的太阳特别暖和,此刻楼顶的温度飙到了二十五六,穿得很厚的老马躺在垫子上一转头打起了呼噜。这几天日子不顺,爷爷的白头发多了一倍,少年扭头望着憔悴的爷爷,一时间格外心疼。他悄悄坐起来照看妹妹,不愿她打搅爷爷睡觉。
    楼顶光线直射,照得人睁不开眼。蓝天白云之下,老马一边抽烟一边看漾漾滚铁环。咕噜咕噜咕噜——漾漾模仿铁环滚动的声音在咯咯笑,滚到顶楼西边时,老马瞅见一人也在抽烟。三十三楼的东西风将那人的烟味送到老马鼻前,那烟草味儿闻着有点熟悉。
    老马坐在石灰台子上抱着水烟袋眯着一双眼,不停地朝那人瞄,越瞄越像兴邦。那人点燃第三根烟以后,将烟蒂朝天烟头朝地,青烟袅袅随风奔驰——这动作咋看着这么眼熟呢?老马越看越入神,不防备那人忽地转头望向他——原来正是兴邦,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前两天桂英女婿打电话说桂英她大哥死了,老马如今见着活人心里嗔怪,怎么桂英找的女婿还有诓人的毛病呢。
    “邦?邦?邦啊?是你吗?”老马开口问话,那人不答,冷冷地继续抽烟。
    “诶?”
    老马五官僵硬,明明是兴邦为什么不应他。老人右脚骨折走不过去,于是又喊:“邦?是你不?”
    “大,是我。”那人灭了烟,踩着烟头走过来。
    “哦!”老马放下老大一颗心,原来儿子活着呐。
    “你去哪了呀?”
    “我回去了。”
    “回哪儿?”
    那人不答,深深地低下头。
    “回哪儿呀?咱陕西吗?”
    “不是。”那人摇摇头,转过身背对老马。
    “那你回哪儿了呀?”老马双眉紧皱,一颗心扭得跟风干了似的——疼。
    “邦你到底去哪了呀?你回哪了呀?”老马追着问,那人再也不答。
    仔仔见爷爷睡着了嘴里呜呜呜地乱叫,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漾漾也坐起来盯着爷爷合不拢嘴地嗯了一声。仔仔叫了好几声叫不醒,拍脸蛋、摇身子、拉手指也整不醒来,最后直接使出劲儿拍打爷爷的大肚腩。啪地一下,把一个老外公从纠缠的梦中惊颤拍醒。
    今天马家屯里家家红对联在拜年,唯独老马家贴着白对联过白事。桂英想来也清爽,每次回家最反感的正是应付那群不远不近不生不熟的亲戚。眼下不办葬礼了,但按习俗,头七之内,披麻戴孝的他们绝不能进别家门。如此正好,三家人落个大清闲,丧事新年合伙半——一半悲五分喜。三个媳妇每天应付三顿饭绰绰有余,得空了不停地朝桂英询问小孩上学、孩子近视、城里生活、大学费用、大专专业等诸多问题;老人们得空了糊纸花、剪纸钱、催促后事必办的事项;弟兄们一碰头抽烟喝茶吹牛皮、喝酒划拳比收入;娃娃们在院子里追逐打斗嬉嬉闹闹。
    一大早朝一家老小发完红包,马桂英终于安闲下来,等老二、老四和老五去祖坟为大哥打墓出门后,在六个孩子的撺掇和带领下,她以采野菜为名跟致远下莺歌谷玩去了。下谷后,冬日的莺歌谷别有一番风情,桂英和闺女们处处拍照留念,致远只恨没有把专业相机背过来。
    可怜王福逸,这两天给桂英发了好多信息没收到一条回复,执著的他还不忘朝桂英儿女每人发去一个大红包。人一回屯哪会时时处处看手机,何况大过年的大家族人多热闹、后事上事多无暇,马桂英一会儿童心未泯跟孩子们打成一片,一会儿跟嫂子弟媳拉起家常来大荔话说得比本地人还溜。
    悲恸还在,只是深埋心底。大哥去世恍如上一辈子的事情,车祸、住院、回家、昨天闹事、取消丧事、今晨打墓,样样种种目不暇接好似大梦一场。人心态一换,世界的色彩转瞬亦改。
    “爷你要保佑我!婆你要保佑我!大你得保佑我!大妈(指桂英母亲)你更得保佑我!爷你要保佑我!婆你要……”
    “哎呀土地爷你要保佑我!观音菩萨保佑我!关公爷得保佑我!秦琼你更得保佑我!尉迟敬德保佑我!先人祖宗保佑我……哎呀土地爷你要……”
    大年初一,下午一点,马兴才跟何致远正在地里挖墓穴。两人十一点来到陵墓接过三兄弟的棒开始打墓,待兴盛、兴波、兴成三兄弟一走,马兴才先跪拜祖宗,然后朝四面神鬼各拜了三拜,最后才开始干活挖土。两人又铲又耙,干了两个小时跟没动弹一样。一来是因为挖到冻土,地硬土封很难挖,二来是因为两人心态不太好。
    马兴才这人嘴上厉害,实际上胆小如猫,每铲一下土嘴里必念一句“谁谁谁保佑他”。大太阳挂在脑门上,兴才依然吓得哆嗦,这般模样哪使得上劲。何致远起先挖得很卖力,奈何城里人力气短,很快浑身酸软,加之兴才在边上一直嘟囔一直嘟囔,整整两个钟头嘴皮子没停过。听到此刻,何致远终于憋不住了,大笑起来。这一笑,身子更没力了。
    “你还笑得出来?”兴才翻出白眼仁。
    “有什么怕的呀?你这会磕的头、念的经比挖的土都多,嘿嘿……呵呵……”何致远扶着铁锨笑得失声。
    “哎呀英英他女婿你嫑笑了,笑得我瘆得慌!”兴才将袖子撩起来让致远看他浑身起得鸡皮疙瘩。
    何致远一瞧果真如此,再次笑得捂住肚子,浑身散架。
    “哎……我看算球咧!咱回去吧!你这样子也不像干农活的料!”马兴才见桂英女婿一直笑,笑得迷人更瘆人,于是提出想回去。
    “呵呵哈哈……”致远指着兴才还在笑。
    “回回回!挖个锤子墓?明天不跟你来了!给我换个人!这垣上不干净的东西多着呢!赶紧回!天快黑了!”兴才扛起锄头和铁锨要走。
    下午两点,艳阳高高照,致远一听兴才说“天快黑了”,直笑得喷唾沫。
    “看你这样子——怕不是傻了吧?你干活还不如你媳妇呢!打个锤子墓,明明能雇人非要自己打!他妈的弄得我腿软,再整会还不尿出来……哎你等下,我撒个尿去!”兴才自知理亏,小声嘟囔,将锅甩在女婿身上。
    这一刻何致远终于明白为何在找打墓人的事情上马兴才那般用力。瞅着兴才去地里撒尿,何致远望着他的背影,顿时觉得有点可爱。
    不到两点半,两人扛着家伙事儿回来了,家里男女老少个个质疑。致远不说话,只搓着脸闷声笑。兴才一嘴胡说扯东扯西,最后见堵不住众人的嘴,才承认自己因害怕腿发软使不上劲,惹得全家老小指着他又批斗又嘲笑又责骂。最后弟兄们商量着明天五个男人八点出门打墓,中途让人送饭,下午三点一起回来。
    “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快给红包!”
    “春来中国,喜事多多,红红火火,红包给我!”
    “三阳开泰,五福临门,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
    大年初一上午十点,省界内外的高速公路上有点热闹。好多小娃娃、小学生三三两两出来拜年,每人手捧一个袋子,一见大人笑嘻嘻作揖大喊:“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快给红包!”
    孩子们逢人即喊,一路念诗一般唱唱跳跳好不快活,给红包的喊两句不给红包的喊三句而后笑盈盈跑开。路上人苦闷多日,被这么一股喜洋洋的新春气砸到,谁不识趣给个红包?五块的、十块的、一百的随心给,孩子们一收到大红包立马蹦跳大喊,将连日来高速路上被滞留的丧气阴云轻巧拨开。好心情被打开以后,车里的大人们、老人们纷纷出来相互拜年、抽烟热聊、分享食物、扭腰运动,真如春节在外度假一般惬意。
    众城会一众人今天干粮和水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好在初一这晚他们通过边界检查,晚上十一点被分配到了市内酒店里的十四天里好吃好喝好好睡觉,在安静隐蔽中过完了一个新年。虽不能与家人团聚,但这十多天的休息倒是缓解了一年的疲惫。会务的余倩心血来潮在网上开始直播自己的GL生活,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蒋民义每天定时定点给妻女和老父亲打电话,这种隔着距离的视频长聊反倒让他跟家人更亲密;花海洋趁机研究股票,GL的十四天他快进快出赚了四万多;编辑童勇俊每天在电脑上刻苦学习,为自己今年的在职研究生考试做充足准备;司机张师傅每天在小房子里咿呀高歌,将自己这些年爱听的爱唱的轮回唱了几十遍,还在群里扬言他要参加什么歌唱比赛……人们在空闲时间中的行为举止,更能反映出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和对生命的追求。
    包晓星大年初一一早给儿子穿好新衣服,吃过饺子开始拜年。谁成想无论她如何劝说,儿子学成始终不愿下炕出门,惹得哈哈和香香也在炕上拉扯。学成守着角落的煤球和年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晓星无奈选择尊重,自己出门跟嫂子们拜年去了,留下三个孩子一猫一狗在热炕上玩。
    除夕夜看春晚太兴奋很晚才睡,以至包晓棠今天起床时已上午十一点了。家里一团乱糟糟,昨天半拉子的年夜饭还堆在厨房等着清理,晓棠吃完早午餐才想起缺耳还在家里,去厨房看时小猫正躺在烤箱防尘垫上面睡觉。要不要收养缺耳?女人还来不及思考,两手抢先一步在网上开始寻找猫窝、猫粮、猫砂盆了。采购完后做了一个临时猫窝,然后煮肉喂猫,最后清理厨房。忙忙碌碌的大年初一如此过完了,女人还不知自己视频大火的事情。
    今年过年绝大多数城市规定不能走动,任思轩无聊时狂刷小视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刷到了那条名为“大龄单身女狗的年夜饭”的火热头条。第一遍刷时看到博主“小姨做的家乡菜”的正脸时,仿佛被锥心一般,他认出了那是包晓棠,连头上的发卡也认出来了,但是不敢相信。第二遍刷视频时他将博主的正面照全部截图,然后放大细看,果然是美女同事包晓棠——如假包换。第三遍刷视频他开了弹幕,看到热评莫名被逗乐,一个人在房子里傻乎乎地笑。第四遍再看时思轩发现晓棠的厨艺果然不错,尤其是她认真做饭的样子男人怎么也看不够。
    摩拳擦掌,满脸通红,这一刻,任思轩才明白自己对那个办公位对面的同事有非分之想——很久很久。难怪,他给晓棠发拜年短信时犹犹豫豫,对别人非也;难怪,他一直缠着晓棠下午去喝咖啡,永远自己付账;难怪,自己总是忍不住地偷看她,在办公室公然偷看。心动太早,知觉太晚。思轩在自己房里唉声叹气,走来走去,最后又跳到床上开始翻看晓棠的其它视频。
    冰箱上长长垂钓的绿萝,绿萝下是铺着灰白条纹的餐桌,餐桌上静静绽放着粉色百合,百合边是樱桃木色的实用碗柜,碗柜对面坐落着干净光亮的白色鞋柜,鞋柜挨着浅绿色的棉麻沙发,沙发过去是用心设计的置物架与小书桌,书桌配着一把质感好颜色好的小藤椅,藤椅对面的白墙上贴着精心挑选的电影海报与清新油画,油画过了便是她家的小厨房。整齐而有序的厨房里配置白色柜子、石纹灶台,灶台两侧挂着精致好看颜色一体的厨具……任思轩看不够,像个偷窥狂一样一遍一遍地欣赏晓棠的小屋子。
    二三十平的出租屋,晓棠竟收拾得那般美妙——温馨的植物、淡雅的软装、一体的现代北欧清新风。真是个用心生活、拥抱当下的好女孩,任思轩禁不住啧啧称叹。再刷视频时,他被晓棠对待猫咪时软糯糯的性格、备菜做饭时淡定从容的样子、解说饭菜时有条不紊的思绪所征服,他从没想过这一生要娶个何种性情的姑娘,只是忽然间有了目标——包晓棠正是他要娶的女孩。
    庞大的想法吓坏了男人,他浑身燥热地在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怪异扭曲的表情跟火花似的狂蹦。
    可怜晓棠,干完活一闲下来,又想起了那个王福逸。想他的声音、想他的容颜、想他的神态……思慕中女人直接上网去搜王福逸的名字,挨个点击浏览,果真让她找着了几张王福逸参加活动时的图片。女人截图保存,视若珍宝。
    “喂?老哥,你这年过得咋样呀?”
    下午六点,钟能从街上回来,浑身盛气地朝老马打视频电话。
    “凑活,准备做饭呐!给娃儿弄点煎鸡蛋、土豆丝,再熬点粥啥的。”老马望着灶台说。
    “哦呦!你现在还会做土豆丝呀!”钟能举着电话提着缸子惊讶无比。
    “没办法,两孩子要吃饭呐!要再给病啦,我可受不起这惊呀!”
    “没事的,你没带过小孩,娃儿发高烧很正常!只是搁在眼下看病有点困难。行了不说你了,说说我吧!你可知我现在一月多少钱?”钟能见老马有气无力,于是将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
    “六千块!六千整!YQ加过年弄得街上缺人,管事的让我找人,我没找着,最后我自个儿把那活儿接下来了,人家直接给我涨了两千!你想我一农民,现在一月拿六千,我看现在好些大学生还没我工资高呐哈哈哈……”钟能正炫耀着,一提起大学生羞涩地嘿嘿笑。
    “你还记得前阵子你差点栽倒吗?可别累着了!”老马提醒。
    “没事!现在街上垃圾少,活多,不重!我今早给我两孙子一人发了一千的压岁钱!等我这月工资发了,我再给他们元宵节包个大红包!往后!我六千块的工资,足够养我梅梅上大学了!我叫她在学校别打工,上大学就好好学习,娃儿还不听!还叫我别太辛苦,哎……我梅梅太懂事了,过年给我买衣服、买汤锅、买枕头,可惜快递停运了!我年后再问问那管事的,看还有没有缺的活,要再有活的话那我工资更高!不光能把铺子租金交了,还能把我爷俩养活咯。我看我最近身体也可以,还能再干个七八年,老哥你算算七八年我能赚多少?去!我能把我梅梅供到研究生、博士生!倘老天爷给个人情,那我还要看着我成成上大学呐哈哈哈……”钟能说起未来的生活,踌躇满志,返老还童,说话的调调也开始扬了起来。
    老马一方面替他高兴,一方面担心他身体。钟能压抑太久,老了老了能捞着这份差事,老马欣慰。原先,他有些瞧不上钟能来到大城市以后天天躲在厨房里给人家做饭,现在他反倒敬佩钟能,不是敬佩他六十五岁拿到一月六千的工资,而是敬佩他一直在默默地无私奉献。钟能始终有一个高于自我的使命,这高贵的使命支撑着老头活到今天如此操劳还这般得意。老马有点羡慕钟能,羡慕他简单同时伟大。
    挂了电话,万事俱备,开始煎蛋。老马也不知怎地,经他手煎出来的鸡蛋特别硬,跟皮革一样嚼不动,一连煎了好几个依然如此。老头摒弃沮丧,打开手机在网上语音搜索,这才找到问题,重新开始煎蛋。鸡蛋煎好以后开始炒土豆丝,炒得很不理想,盐多了、醋也多了。老马很有心劲想给大病初愈的漾漾做顿好饭,奈何技术生疏、小孩也饿坏了,只好这么将就着吃一顿,没做好饭的老外公很是愧疚。
    晚上马行侠打来电话,一来拜年,二来诉苦。昨个除夕做年夜饭时,行侠老婆嫌儿媳买的蔬菜水果礼品太贵嘟囔了几句,媳妇不爱听反怨婆婆做的年夜饭汤太油菜太辣肉太肥,谁想一下子激怒了老婆子。老婆子从昨天起床到吃年夜饭一刻没停地干活,媳妇不帮也算了竟处处挑剔,行侠老婆受不了委屈大闹一场哇哇大哭,媳妇反说婆婆又装又作故意闹事。如此,除夕夜两队人马大吵一架,各种难听话在饭桌上全倒了出来。
    今个大年初一,婆媳俩依然彼此怨恨。家里没人做饭,行侠让儿子马斌叫他媳妇去做饭,儿媳不高兴,转头指着公公开火——叱责老头把孩子惯坏了、说老头喂甜食把孩子牙齿糟蹋了、嫌他老用吸尘器上万元的吸尘器坏了、骂他不讲道理在婆媳之间挑拨离间火上浇油……行侠被骂得受不了,闷闷地拿了火机和烟在家门外的楼道上独自抽,抽着抽着呜呜哭了起来,哭完老半天才想起给老哥诉诉苦。
    老马想安慰行侠,可是蓦地如鲠在喉,除了叹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哥俩挂了电话,老马拿出温度计例行性给漾漾测体温,等待的过程中,老人一声长叹,双泪长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侠只此一子,马斌在外仗着早年学的本事谋得一份好工作,但是在家里实在是软绵绵提不起,每逢媳妇跟爹妈干仗,他总是那个沉默不言的人。马斌谁也不得罪,却因不作为深深地伤了至亲双方以及两孩子。
    老马也不知自己为何流泪?为行侠?不至于;为自己?没必要;为兴邦?绝不是。老马到现在依然认为关于儿子兴邦的一切消息如同一场梦,因为车祸在梦里,所以清醒后他悲伤不起来。老古董也不知怎地了,他躺在躺椅上跟入定一般,可他的神思妥妥地睡在头脑中——无事可思,无人可想,无物可入。
    脑海之内空空荡荡,脑海之外风走云行;入梦后跌宕起伏,清醒时春茗依旧——哪一者是真?哪一者是幻?
    放学时漾漾在街上玩闹,突然闻到一股不见源头的清香或恶臭,老马相信漾漾所说的味道是真实的。有时候小孩儿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有趣或美妙的画面,漾漾笨拙地用嘴描绘时,老马却无法相信她嘴里所说的画面是真实存在的。眼见的流光是真的,耳听的音乐是真的,鼻闻的芳香是真的,为何大脑想象到的是虚幻的?幻想摸不到,但流光、音乐、芳香亦摸不到。流光、音乐、芳香可以被外人感知,漾漾说她看到了一只红色的虫子在吹泡泡时,凡听到的人脑海中皆有一只红色的虫子在吹泡泡。
    所以,什么是真实存在?老马近来每天都要花些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幻想构成了另外一个大脑时空。在那里人们会感觉自己是快乐的、成功的,或者是多情的、有魅力的,或者是忠孝的、有德行的……不可否认,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想象出一种人生,这一想象的人生与现实的人生并没有多大关联,两种人生伴随着肉体的变化同时演化,有时候互补,有时候互生。
    人类富有创造性的大脑喜欢随意地加工、生成,幻想的替补真实的,真实的加工成虚假的。白日幻想的东西用来作骨架,五官收到的材料锻造成墙壁,日日渴望的东西挪来做软装,回忆里的物质加工成家具,梦境生成的素材用来作点缀……大脑正是万能的造物主,以有和无为素材,无所不造,无所不能。
    梦,是人类的“第二空间”。那里没有时间,人可以随时地出入并选择自己希望的时间段,可以在那里任意地组合自己需要的物理场所,现实时空带给人的消极情感在梦时空里没有。如果说第一空间或者叫现实时空、真实时空是人的身心一起参与和经历的,那么,在第二空间里不需要实实在在的肉体,也不需要不可逆转的时间。因为,第二空间是专留给灵魂自由驰骋的地方。有时候为一个人的灵魂提供安静的休憩之地,有时候为主人和主人的思慕之人提供一个灵魂的聚合场所。残留在现实世界里的关于梦的回忆,只是完整梦境的碎片而已。
    幻想与梦境相似,也是一种虚拟体验,并且它远胜于人类设计出来的那些笨拙低级的虚拟游戏。在幻想中,人可借用真实的时空,幻想此刻从摩天大楼坠落,幻想未来在白云间游弋,幻想曾经在梧桐树下幻想未来会在白云间游弋……人可搭载极致的幻境世界,屹立中华昆仑山、出入九华百岁宫、游历古今天都神韵……在幻想世界里人是绝对自由的、绝对安全的,所以人在幻境中的快感是纯粹的、极致的。不可否认,古今多少美作无不在幻想中产生的。
    也许在未来,开发虚拟的、幻想的第二世界会成为一个庞大的产业,这一产业涵盖了娱乐、治愈、冒险、学习等需求,甚至会成为人类生活的第二人生空间、第二现实空间,或者说第二人生账户。在第二空间中,人可以有一儿一女的完美家庭;可以有漂亮的容颜、完美的身材和成功的事业;也可以有可爱性感的伴侣、启迪智慧的老师、专业训练的教练……当在现实世界中受到挫折压迫侮辱或有残缺遗憾时,人们可以在第二人生空间中寻求一种美满、成功或是单纯的享乐,以让自己达到一种生命的释放、生存的补偿和人生的巅峰感。好比金钱在现实世界“劳动—回报—消遣”这一驱动链里的作用一样,快乐是第二人生空间中的通行“货币”。
    所以,老马曾见周穆王神游昆仑山、曾见郑国樵夫梦里藏鹿县令梦里判鹿、曾见淳于棼在槐安国治理南柯、曾见十万天兵为他所用将莺歌谷改造成卧佛谷……幻想过大海,大海属于他;幻想过春花,春花属于他;幻想过不死,长生属于他;幻想过美好,便拥有美好。老马甚至糊里糊涂地认为:幻想过便是拥有过。
    所以,此时此刻,老马幻想着儿子在他膝边为他沏茶,幻想兴邦正在教漾漾写作业,幻想兴邦在深圳也买了房儿女双全,幻想儿子常常晚上参加酒会周末集结朋友,幻想他正穿着拖鞋吧嗒吧嗒笑着朝自己走来……
    大年初二早上七点半,吃过早饭的马家弟兄四个加女婿致远五人扛着家伙一齐上阵。昨天只是缭乱地挖土,竟忘了考虑墓穴内部的构造。好在桂英女婿细致有头脑,从网上搜来各种墓穴的内部设计图,加之弟兄们融合了方圆上的各种习俗规定,最后五个人给大哥定下一款现代风格的墓穴,制作简单,形象霸气。一晚上云里雾里的研究之后,今早上前线个个铆足劲,决定四天之内给大哥把豪华墓穴打造出来。
    五人一齐干活,马兴才没那么怕了。中午马桂英和三嫂领着马家五个闺女拍着长队来给打墓人送饭,送完饭桂英又跟孩子们下莺歌谷游玩去了。
    大年初二按规矩垣上人开始走亲戚,但今年很特殊。包晓星见村头路口的愣头青还在,回头问了村长,果然今年不能出村,那便意味着不能走亲戚了。包家垣的人在村里跟热锅蚂蚁似的骂骂咧咧,村长包棣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晓星按计划今天要去小姑家,这会子只能打电话远程拜年。
    下午想起春播,晓星顿时机警,去村长家问时才知今年不问原因一概不能出··村,女人一下子慌了。包家五口人的地、钟家四口人的地加上年前加急从村里赁来的,算下来也有三十多亩,现在不让出村,这可如何是好?晓星急得一家家跑,心脏跳得很敷衍,嘴上气得飙脏话,舌头也焦得长疙瘩了,过年的欣喜瞬间消失。
    大年初一张家人给董惠芳打电话拜年,除了青叶其他人的电话董惠芳一概不接。老太太概是真伤心了,所以才有勇气决绝。惠芳与青叶的关系名义上是婆媳,实际上更像差了辈分的闺蜜,青叶将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部偷偷说给婆婆听,董惠芳听着又得意又心凉。今天青叶告诉她,说豆豆外婆昨晚因为和豆豆睡一床一被,导致今早起来豆豆拉肚子流鼻涕感冒了。这时候感冒多惊恐,老张头气得抱怨豆豆外婆睡觉时不知道照顾孩子,明远急得从药箱里慌乱找药,豆豆外婆反倒没事人似的根本不在乎。原本喝了药控制了点儿,结果豆豆外婆中午做的是南瓜粥、炒的菜个个放了湖南的朝天椒,豆豆吃不好又开始咳嗽起来,青叶为此跟母亲大吵一架,心情特别糟糕,身体也太舒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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