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末段人生

94上 浑浑沌沌白发人神游 闹闹哄哄黑发人归位


    法定长假,老马带着两孩子去公园游玩,漾漾要游湖划船,仔仔买票以后爷三个坐上了小船在湖上赏光。上午天蓝水碧空气鲜润,湖面静得如闺房铜镜,中午日头很晒,爷三个划船划累了,不觉间躺在船里睡着了。
    小船任风推送,不知过了多久,大风骤起,头上阴云遮天,小船行到无人之境,老马丝毫看不见湖上的其它船只。漾漾还在睡,仔仔有点怕,爷俩还没反应过来,大雨滂沱而至,打在湖面被风卷起似海浪一般。老马没有带任何防雨设施,怕南方这台风季风太大船被掀翻,赶紧抓起船桨朝目力所及的一处湖中小岛划去。
    那小岛水气环绕似远似近,好不容易才靠岸,老马抱着漾漾带着仔仔一上岛,顿时雨停风消,阳光温润如春。岛上沿湖一圈是绿油油的青草,靠里全是幽香奇花,向来花痴的漾漾竟挪不动脚步,蹲下来采摘把玩。有一株明明是蕙兰的叶子却开出玫瑰的花儿,有一株明明是细细的竹竿却有绿花挂在竹节上,有一株明明开着梅花花朵儿竟长着碗莲的叶子……见漾漾痴迷其中拽不动,老马无奈一手环抱,连人带花全抱走了。
    爷三个顺着岛中小径走去。一路清香醉人、落花翻飞,穿过厚实的小树林再向里走了上百米,突然瞄见前面是一处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家家屋子用木板、木材和茅草盖成,户户门前用大芭蕉叶晒着东西——衣服、果子、菜叶、豆子……老马十分惊异,原来在大深圳周边还有这等原始的地方。
    突然望见一人从东面走来,一身褴褛、一双草鞋、四十来岁、头发披肩,扛着把木制的工具朝西走,仔仔见此人面色和悦上前问路,结果那人一见他们爷三个惊愕无比,嘴里说了些什么仔仔完全听不懂,老马阅历深厚似懂非懂地上前接话,两人竟用陕西方言勉强聊了起来。
    原来他们也是陕西大荔人,大荔的猿人遗址部分在西北部分在这岛上,后来为躲避霍乱大荔人迁至此处万绿湖的孤岛上,女人养蚕制丝,男人去岛上寻觅蔬果或去水里打鱼。数不清多少代一直如此,因没有够用的药材这里的大荔人后代往往到了四五十便去世,所以人口不增不减。
    老马询问他们是否外出与外人接触,那人回答曾有一群年轻人出去看世面,可没一个再回来,此后很少有人再敢外出,岛上人都认为外面险恶叵测,百年来有四个外来人入岛亦言外面的世界凶险非常;老马问他们是否念书上学,那人回答他们有教书先生,只教四书五经,因为没有书本传承他们将经书刻在棕榈叶上,少年时人人诵读;再问他们如何取火做饭,他们竟以山石钻火,说岛上四季如春,时时有鲜果肥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番长谈不觉已夕阳西下,老马想留在这座小岛上,担心被本地人不容,最后无奈与那人挥手道别。临走时再问他可知今夕何夕,那人竟不知有新中国,更不知声光化电,亦不知西方等国外之国,他们只知那湖水是长生湖,那岛叫长生岛。
    踏上小船的那一刻老马回头作别,竟看见树林后隐着一人,越看越像儿子兴邦。寻寻觅觅,原来兴邦来到了这里。老马双眉紧皱,意欲重上长生岛找兴邦说话时,发现水朝南流船向南飘,小船离岛一转眼已七八米远,老马卖力地朝着岛上划船,小船晃晃悠悠惹得漾漾大哭不止,老马撂下双桨搂着漾漾,双眼却死死地望着兴邦,一颗心痛得说不出话。
    “爷爷,快看!这儿太阳还在!”
    仔仔一声喊,老马朝来的方向一看,又是晴空万里,爷孙俩瞠目结舌。太阳竟在!看光景约莫下午四点的时候,环视东西,老马看得见万绿湖上的水电站,也看得见大油轮旅游船和人来人往的湖岸。再回头看兴邦时,竟发现身后水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了,湖面百米微波粼粼,全然不见那座小岛。仔仔吓得哑口无声、倒吸冷气,回去后惶惶不安不敢相信。老马伤归伤痛归痛,见儿子决定留在这长生湖、长生岛上聊此余生,算计算机也是一番安慰。可惜父子一场一别两宽再也不见,老头受不了,心里头难受。
    肺腑紧绷,大梦初醒,老马睁开眼才知全是梦。《桃花源》的故事他在戏里听过,许是昨晚睡前听仔仔讲他们课本上的《桃花源记》,夜里才有这长生岛的大梦吧。一看手表此刻是凌晨五点五十,老马起了床去卫生间。近来忙忙碌碌睡不好静不下,右脚的伤来不及擦药,此刻跛得更严重了。出了卫生间照旧来到躺椅上摸水烟袋、填充烟末、点火抽烟。
    只是,老马再也不撕老黄历了,时间于他而言,如果不是定格了,那便是失去了意义。
    七点多老马进厨房熬白粥、煮鸡蛋、炒咸菜、烤面包,九点钟早餐顺利做完后老头去漾漾屋里测体温、去仔仔房里叫起床,早餐以后老马要清理厨房、收拾兄妹俩屋子、计划中午饭菜……生活还在继续,老头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厨房于是成了老马每天观察、驻足最多的地方。
    “爷爷,今天大年初三,有什么安排吗?有没有惊喜呀?”少年打破沉默的早饭时间。
    “爷午饭后去楼顶晒被子,你俩去楼顶吹吹风。现在不允许人动弹,还能有啥惊喜呀!”
    “大年初一楼顶只咱一家,昨天是三家,今天不知又几家了!现在还得占地方,真烦!”
    “现在又不能出门耍,咱家有娃娃要玩、要晒太阳、要写作业,别家就没孩子啦?楼顶又不是你盖的!”
    “楼顶风那么大,还得戴*z*k!有意义吗?”
    “法律规定的,又不是按意义规定的。”
    “爷爷你知道吗,昨天深圳取消婚姻登记了,哈!现在被关着,离不了婚,吵架得吵得多刺激呀!昨晚上我听见楼下有人吵架,一女的喊着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少年斜眼抖腿。
    “你老关心跟你没关系的事儿!”老马哼笑。
    “昨天我同学萧然去给他妈妈买生日礼物,市中心的万象街是深圳最豪华最热闹的街,以前好多次踩死过人呐!昨天他拍的图片贼有科幻感——一个人也没有!”仔仔噘着嘴眯着眼让爷爷看手机图片。
    “广东这样,其它地方可想而知。今明两天爷得出去买菜了,我娃儿没菜叶子吃都便秘了!”老马一边喂漾漾一边叹气。
    “买菜呀……哎……”少年摇头。
    一阵沉默,少年继续开讲:“刚才我爸爸说法定假期延长了,延长到正月十六开工,我爸爸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们回不来的事儿。还有,部·育·教延长了开学时间,我也不用担心没眼镜上不了学啦,哎呀,就是不知延长多久?这个寒假过得好开心好无聊!”
    “哼哼。”
    “现在每天都是什么控·fang啊、价zhang啊、助yuan啊、会布发呀、期伏qian呀、院医建呀、各种言谣、各种谣pi、人锅外离撤呀……爷爷,我那些个群里好多人在调侃呢——各种调侃!我一方面觉着好好笑,另一方面又觉着这么重大危急的时刻!好像不应该拿那些个事儿开玩笑吧!不懂!反正有些人忧国忧民忧郁焦虑,朋友圈一看不是天要塌了就是锅要黄了,还有些人整天笑哈哈幽默天下好像死的那么多人不是他家的碍不着他好心情,太玄妙啦,我搞不懂!”少年面朝爷爷一脸疑问。
    “你跟一个快死的人开他快死的玩笑,他不但不害怕不生气反而会笑!人太怕了,才会这样的。那些个得了癌症、大病的人,一开始知自己活不长了,懵得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时间长了,慢慢地惊怕过去了,他自然会往好的方面念叨!等到这时候,他肯定洒脱了、看得开了、没那么悲观了,也会笑了!正常没病的时候兴许他笑不起来,快死了反倒笑得最乐呵,人就是这样子的。好多乐观不是天生的,是苦难之后余下的。”
    “貌似有点道理!所以爷爷你的意思是——YQ间·期开各种生死玩笑也没关系咯?”
    “不碍事的!越是惊慌惊恐的时候,咱不挑担不补天的普通人越要想得开阔些。明天都要死了,今天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喘着气能动弹,你不高兴吗?”
    “这不幸灾乐祸嘛!”
    “哈!那也是幸自己的灾乐自己的祸。反过来爷再问你,明天明知要死,今天为啥不活得快活些?”
    “嗯……貌似有点道理!”
    “所以啊,少年人烦恼多,老年人快活多——落脚点不一样!人距离死亡近了得豁达些、大度些,距离死亡远了会纠结、迷糊——飘着晃着老觉未来没找落!没听那戏里唱吗?越是慌乱动荡的时候,宫里越热闹、上台的佞臣小丑越多、滑天下之大稽的奇闻事儿也越多!”
    “我没听过唱戏!”仔仔纯情地抿嘴摇头。
    “哼哈!”
    老马被少年郎黑瞳白仁的痴呆样儿逗笑了,笑后缀着一声叹。
    早饭后仔仔继续在网上寻找正常营业的眼镜店,打了七八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后,少年厌烦沮丧,转而跟奶奶闲聊起来。
    董惠芳初三一早起来,发现感冒已彻底好了,但是精神状态依然萎靡。跟昨天一样,她陆陆续续跟儿子、孙子、孙女、儿媳、青叶五个人聊天,或电话或视频或短信,她靠着聊天打发一个人的冷清光阴。原本那是她的生活——全部的生活,现在她成了自己生活的监控者、旁观者。被排挤、被安慰、被怜悯的感觉不应是一位老年人该承受的。
    打完电话身上有劲精神也好,老太太打算找些开心的事情消磨消磨。董惠芳取来自己的那台缝纫机——生锈的、老式的、用了几十年的陪嫁品,涂上机油、找来布料和针线,打算给心爱的小孙女做一件碎花裙子。花了好长时间定好裙子的样式,开始车线时发现针绣了、线不好、缝纫机也走走停停,修理了大半晌依然不见好,最后老太太烦躁得踢了几脚如自己一般老朽的缝纫机,扔下一大堆东西气得哭了起来。
    中午饭不想吃所以不想做,哭完后的老人搬来大椅子去阳台上晒太阳。永州此刻的太阳蔫蔫的,阴不阴晴不晴的越晒越冷,董惠芳披着厚毯子望着窗外的楼房,整个人陷入了虚无与彷徨。老人家今年虚岁六十八,一张瘦削脸、一对观音眼、一头银灰发,笑起来慈眉善目,不笑时温柔和顺,老董没什么大技能、大梦想、大格局,这一生不过是为了家庭勤恳活着。
    如今再次回到老房子回到以前的生活,董惠芳发现自己跟依然健在的同龄人、老朋友、老邻居相比,一来不会跳撩人的广场舞、不会唱动听的年代歌,二来不善交际没有一个走得近的老姐妹,三来没有任何可以换零花钱的小手艺,四来不会跟其他寡妇、鳏夫一样想得开活得自我。如此一个被赶的后老婆、宅家的老寡妇该怎么生活?要去深圳吗?董惠芳想了好几天,很想去,但她依旧放不下永州——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
    老太正自品悲凉,蓦地大孙子的电话又打来了,竟然在问桂林米粉怎么做,董惠芳吃惊得一脸问号。
    “你外公要做桂林米粉呀?”
    “嗯,漾漾爱吃这个,我爷爷做了一次做坏了,漾漾没怎么吃,所以我爷爷要重新做!”爷俩一个嫌上网查菜谱不方便一个没眼镜上不了网,于是每逢遇到做饭的问题只能求助外将。
    “这样啊!呃……现在是冬天,做个带汤的吧。花生黄豆、葱蒜大肉家里有的吧?仔儿啊,你叫你爷爷先烧油炸豆子,然后……”
    董惠芳一见问到做饭——自己的毕生专长——立马来了兴致,见口头指导不够,老太太直接钻进厨房一边说一边上手制作。这下好了,没多久两边人都吃上了美美的热汤米粉。饭后精神爽利,老太太顿觉晚年依然可期。
    下午老马在顶楼晒被子,漾漾抱着电话和奶奶聊天,仔仔在学唱一首流行歌,老马忙活大半天累了躺垫子上喘大气。最近睡眠很差,一梦串着一梦,梦醒后人未醒,各种光怪陆离的光景全在眼皮子上放映。有时候几个梦连在一起,像连续剧一样,一集放完了插些广告,广告结束了又是梦。老马疲于应付,整夜睡了如同没睡,在梦里也打着呼噜。
    忽然,老马看见顶楼在晃动,风吹得大楼打弯,老马赶紧抱住漾漾拉住仔仔害怕他俩有闪失。风停后天黑了,老马在黑夜中飞翔,身边全是亮晶晶的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闪烁,老马可以抓住但是留不住。远方无边无际,脚下正是地球,老马不想再回到沉重的如同炼狱一般的大地上,于是决定在自由自在的飘浮中度过余年。没过多久,老马飞得很累想要落地,于是开始呼呼地坠落。为了坠落于一处完美的人间,他时不时地要展开双臂鼓起力气飞行一段儿,奈何身子沉重人老劲小飞得特别吃力。他飞几米落地踩一脚攒些力气,然后继续凭借脚上的弹力飞几米。如此,不知飞了多远,老马心慌气短,不得不落地休息。刚刚降落却发现四周有人追杀他,千钧一发之时老头却再也飞不起来,两脚好似陷入泥潭一般无助,最后在急速的喘息中醒来。
    又是一场梦,老马咽了一口唾沫,翻个身子背对太阳继续睡觉。
    人的内在底蕴与外在气质往往相互平衡、相互左右,或者说相互彰显。内在充盈外在也会饱满圆润,内在匮乏外在必然干瘪青涩。所以,诡异的外在气质某种程度上流露出了内在的缺陷,而内在的慌乱会在眼神或言语中露出破绽。老马噩梦连连,说明了他惶恐至极。究竟怕什么,老头自己也说不清楚。
    心脏依然突突突地快跳,连同整个左侧胸腔、肺部均在快速起伏,腹部紧紧绷着,老马整个人无法放松下来。近来一到晚上总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后却频被外面的声音惊醒——飙车的、吵架的、鞭炮的、小孩哭的……大半夜整个人翻来覆去,何种姿势均不能舒适地陈放心脏,要么是被子压得太重,要么空荡荡的没着落,夜深人静时老觉着心脏要掉下来似的。老马试过各种方法缓解调节——转移注意力、自我催眠、深呼吸等等,越是刻意调节越无法调节,最后只能在魔鬼循环中捱到天明。
    分身乏术。老马记不清这些天拢共睡了几个钟头。
    人这一辈子总会经历些难熬的时期。年轻时赶上灾年出去要饭,虽然难熬好在精神轻盈;中年时想发家致富开始贩卖蔬菜,虽然难熬但有个甜头吊着他;晚年一直心高气傲日子顺遂,谁成想临了临了老天这般薄待他。报应吗?
    自打昨天马家兄弟开始一块打墓以后,进展快了很多。五个男人说说笑笑围成一堆,不但不怕了还挺热闹。马兴才不再求爹唤娘保佑他,但嘴上依然掰掰咧咧,兄弟们自小一块长大,早习惯了他的刀子嘴豆腐心。
    马桂英中午十二点过来送午饭,弟兄们吃饭的间隙她和侄女马明媚在坡上坡下的梯田上游赏。看惯了城市的钢筋水泥大玻璃,如今放眼弯弯绕绕、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的黄土地,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桂英不觉间时常发愣,故土壮观,她今方知。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马桂英瞬间懂了晓星在一场葬礼之后决定要回老家的心情,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小村庄在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的繁衍中总有一些人选择留在这片黄土地上。
    时人苦把功名恋,恐怕功名不点头。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常送钓船归。
    桂英吹着时暖时寒的正午冬风,坐在田边抱着双膝两眼失神。人总要在走过很多路、趟过很多水之后才明白一些至简至素的老话。她忽然懂了父亲,理解了他为何一辈子在巴掌大的屯里活得那般逍遥。
    从父亲的床头柜到后院的柴火堆,从门前的槐树荫到后院的红薯窖,从巷子东的新潮猪圈到巷子西的老皂荚树,从村南头的小卖部到村西北的破观音庙,从屯里面的小学到屯外面的自留地……时光,待马家屯如此温柔。皂荚树还是那棵皂荚树,不过树干粗了几圈;小卖部还是那个小卖部,不过卖货的婶婶头发全白;自留地还是那片自留地,不过来往的人换了几茬。
    马桂英这两天常常失神发呆,每一个小时候曾经去过、见过、玩过的地方,三十年后她重新去认识、去回忆、去抚摸。她好像在复原童年的自己,又像是重新认识这个她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草木百年,蒿芽新出;黄土万顷,江山如故。太平盛世,柿酒清甜;山花无限,翁媪高眠。
    昨天和前天通过电话晓星朝三姑六婆拜完了年,今天为春耕的事情愁得长包起火团团转。农具买了、机器订了、南北的地租下了、各色种子选好了、请帮忙的人也敲定了,可巧这时候不能出村种地,急死个人。正心焦间电话响了,是康鸿钧打来的,问她要不要果树苗子。
    “我这儿的苗子可是上好的,七八年的石榴树、柿子树,苗子又粗又壮,成活率很高,当年就能挂果呐……”康鸿钧一通显摆。
    “你从哪儿来的果树苗?”晓星好奇。
    “镇上东头有一家卖苗子,今年走不了亲戚,我只能在镇上各家喝喝茶嗑嗑瓜子,这不刚好知道他家订了一批苗子,心想着先问问你!您现在是干大事的人,一起手三四十亩地,我心想你不可能全种豆子吧,所以优先问问你!我问价钱了,比别家的低!你信我的,老同桌可不会骗你的哦!”
    “倒是我家有两亩地,车子进不去位置比较偏,我原想种果树来着,还没来得及定呢!鸿钧你不知道吗,现在不让出村种地!”
    “你放心,这个我替你早问啦!问的是镇上管农业的,会放开的!你耐心等几天,这几天严格是为了防着镇上人挨家挨户走亲戚,过两天年过了,肯定会放开的!咋可能不让农民种地呐!”
    “哦!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晓星连连喘气,一颗心落地了。
    两人一来一回聊得高兴,聊了一个半钟头才放下电话。不得不说,包晓星这时候正需要帮手,任何帮手均急需,康鸿钧此时趁虚而入,晓星欲拒还迎。
    第一年批量种植允许出问题,但是不能出大问题,这不仅涉及到周围人、亲戚、朋友对她的信任,也关系到自己对自己的信任。女人战战兢兢,每天一得空便在本子上、手机上研究种地的事情——不同田地的水旱情况、节气和种地的关系、播种的远近优先、不同作物的耕作流程、农药之间的差异、人工雇佣的长短价钱、水泵的型号优劣……摩拳擦掌,只等上阵。包晓星像一个女王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每天巡视一次自己的种植王国。
    一排一排关着门的铺子、一条一条空荡荡的巷子、一片一片安安静静的市场……钟理双手插兜,又一次在占地十来亩的农批市场里参观。钟理将走过每一家店铺当成他今天的目标,遇到同在一个地方相处多年却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他会难得地点个头招个手。空荡荡有风的市场让他感到安全,他喜欢现在的农批市场。
    熟食区那条巷子味道最大,卖茶叶糖果的那几条巷隐约有几家铺子开着灯,生鲜区空空如也依然一股子腥味,菜市场那边营业的最多,大概是卖给市场里的人吧。海吉星农批市场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自打钟理开店以来从来没有。买年货的今年亏得最惨,鲜花年花那条巷子每天都堆着好多坏掉死掉的花卉,卖肉的好些为过年屯了上千斤的肉现在急着找外面的小超市低价分销……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冷漠,与这热闹喧哗的市场背道而驰。
    犹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欣喜,犹记得在这里拥有一家铺子时的荣耀,犹记得在这里月入数万的繁忙……这些年人来人往、开张转让,海吉星市场被外面的各路平价小超市、各种网络平台挤对得繁华不再,市场黄金地段的大铺子几乎一两年换一次卖家。他不是不知大势已去,只是不知自己依然心心念念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钟理继续走继续逛,继续寻找当年自己在这里留下的笑和狂。时光匆匆,匆匆改变了他,曾经的不可一世没有放过现在的失败颓废,他早已笑不出来亦怒不出来,一切与己无关一切皆听不进去,他像个气球一样,装满了这些年被自己强塞进来的攀比、傲慢、怨念、报复、不平、迷茫、恐慌……如今,他像散气一样努力想要散掉自己灵魂气球里的污染物。
    他用过去的成功和高傲打压现在的平凡与幸福,用现在的痛苦和颓废否定过去的自豪和努力,用未来的惊恐和不安拖垮现在的真实与恬淡,再用现在的绝望和失控斩断未来的存在。他在时光里胡乱穿梭,过去、现在与未来相互纠葛,自我折磨。他想做一个健忘的人,或者只有一天记忆的人,他不想再纠结过往,只想从自己的愚蠢之中早日逃脱出来。
    老陶为了供养两孩子、给老婆治病,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去过医院了,大病小病全靠硬扛;斜对门的老黄肝上有了癌,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一边治病一边卖酒喝酒伤肝;卖肉的老张因为投资开店被骗了二十多万,天天喊着打官司却没有钱打官司;老雷的铺子生意早不行了,现在也开起了网点在网上卖木耳香菇粉条子;赵云的研究生女儿十月份离婚了,现在奶着个小娃娃天天在店里晃悠,愁烦得老赵整日摇头叹息叹人生无望……人生坎坷,人们主动或被动地学着顽强,钟能却依然堕落。
    没有稳定自得的生活方式,他好似活在失重的太空里,想要抓住一些东西来稳定身体,却总是抓不住。想要稳定却无法稳定的不安随着年龄加倍加重,原来中年人在城市里流浪的感觉真得很心酸。害怕再看到自己的辛酸落魄,害怕自己五十岁六十岁依然颓废,害怕到了那个朋友熟人邻居逐渐死亡的岁数,害怕自己到了那个岁数依然在没有意义地活着。别人的成功他还在嫉妒,别人的落魄他也在庆幸,这嫉妒和庆幸的心理在慢慢变弱,可是,此刻的钟理会害怕不嫉妒不庆幸的那一天提前到来,他害怕那时的自己如果不是太老了那便是对活着不抱希望了。
    所以,钟理试图研发出一种新的方式来抵抗这悲哀的世界——总是去找老陶喝酒聊天、总是在某一条街道上散步、总去老王家铺子买烟,总是和老面孔打交道……只是可惜,刻意建立的稳固总是轻轻松松地被内心由衷的悲哀所击垮。原来,悲哀才是最难以抵抗的敌人。对门媳妇单曲循环的音乐、父亲独一无二的口头禅、他和晓星之间信誓旦旦的承诺……这些已经不能再安慰钟理,恐怕只剩战争和死亡才能摧毁这个男人满心厚重的悲哀。
    钟理也许在等待,也许在渴望。他渴望奇迹发生,以让他释怀,以等他重来。这些年封存在体内的激情,或蛰伏、或消散、或郁积,唯独不能释放和苏醒,他需要一股纯粹的力量去点燃保留于内心的那些温暖的、可爱的、轻柔的、纯洁的青色火苗。当灿烂的、痴恋的、偏狂的、浪荡的、意欲的、拥有的全被失败卷走时,除了莫名地流泪,灵魂还剩下些什么?失败的人最难宽慰自己。当熊熊大火无法重燃时,剩下的躯壳不过是空虚贫瘠。多少人豁出全部的力气,最后却落下一段失败者的自夸自唱、自圆其说,钟理可不想这样。
    灵魂离开了躯体,血液渐渐冻结,心脏停止了跳动。钟理坐在脏兮兮的旧椅子上变得僵硬,蓦地一瞬间,他成了人类最初的样子——石头。
    对这个世界、对过往自己,钟理非常清醒,所以才如此迷茫。
    人生总有些时刻,喜欢沉迷绝境,喜欢无所事事,喜欢放空大脑,喜欢隐身自己,喜欢用沉默来应付这聒噪的社会,喜欢用消极来对抗这无情的世界,喜欢用无动于衷来嘲讽那沸腾的潮流,喜欢以安静安详的心情缓冲另一个世俗功利的自己,喜欢用冷漠在激情与毁灭之间度量。
    大年初五正吃晚饭,老马家再次喧哗起来。
    “忙了这么几天,墓打好了,没抬棺的人!**他*的,一天天净干了些啥事儿呀!”老三马兴才一边骂一边擦嘴上的油。
    “反正这几条巷我是问遍了,问到后来人家都不搭话了,只朝我笑!你想想人家过大年呐咱请人家抬棺材!哎时机不对!于公于私、于里于外,哪哪时机都不对!”老四说完苦笑。
    “咱几个不行吗?”何致远耸着肩问。
    “五个人哪够?棺材一起不能落,咱五个累死了也抬不到陵前。”老五摇头喝米汤。
    “啊——”桂英张嘴想说话,忽然咽下去了,这些事儿,应该交给男人们去做。
    “刚才鼎叔他子说愿意抬,我好说歹说鼎叔才同意的,结果芳婶一出来,老婆子两眼一瞪,凉了!白耽搁我时间!”马兴才抱怨。
    “实在不行就你几个!抬不动也得抬!”三婶过来添馒头时说。
    “三妈你说得轻巧!这一路上坡下坡的全是土路,又弯又窄,别大哥没埋进土里我弟兄几个再出大事咯!”老四笑着埋怨。
    “不至于!你几个全是下地干活的胚子,差这点力?”三婶白了老四一眼。
    “还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桂英在旁插嘴。
    “可不!”老三也朝老太太瞪了一眼。
    “我倒有个人选,前两天在门前还跟我聊了老半天呐!”马桂英吞吞吐吐。
    “谁?谁?”弟兄们纷纷朝桂英那桌望去。
    桂英放下筷子,舔了下嘴唇说:“马佳迁。”
    “谁?”老三皱着眉问。
    “佳迁!兴宗哥家的子!”桂英强调。
    “哦!呃……”弟兄们一阵沉默。
    “咋?你们问过了?佳迁没同意吗?他家不是跟咱家祖上是亲戚吗?三妈,我兴宗哥家跟咱家是亲戚吗?”桂英高声问婶婶。
    “是!是!哎呀……你……马兴宗跟你们是一辈儿的,他爸爸的爷爷跟你伯(指老马)他爷爷是堂兄弟!对对对!堂兄弟!”三婶穿着围裙望着门外的星空掰指。
    “就是嘛!我小时候记得咱婆说过,她说兴宗家跟咱家是亲戚来着!还说兴宗哥比我三大(三叔,即马兴成父亲)小几岁,见了我三大张嘴要叫叔的!”桂英拍着膝盖喊。
    “是要叫,人家可从来没叫过!”三婶说完哈哈笑。
    “那你几个问过了?兴宗哥、马佳迁这阵子就在屯里呢。”桂英问。
    “哎……我知我知,可是没问……”老三结巴。
    “为啥?”桂英问。
    “不好意思呗!这些年跟人家又没啥来往,前多年兴宗搬到西安去了,人家是城里人,咱是屯里人,阶层不一样了呗!这次是佳迁他外婆快不行了,一家三口才回来的,借着过年佳迁他妈一直在那边照顾呐。”老四回答。
    “问问怕啥!都是一块长大的,本家还沾亲呐,你几个不问我问!”马桂英低头吃菜。
    “主要是他家这些年不怎么回屯,来往慢慢断了,英英姐你要是能开口你去问呗!”马兴成说完嘿嘿笑。
    “啧!”马桂英原想让三哥去,结果被老五怼了。
    “哎算了算了,等会我舔着脸去吧!”老三妥协。
    “咱一块去呗,人多面子大!咦!他家能进吧?本家的?”老五回头问母亲。
    “他家能进,他家能进!”三婶十分肯定。
    饭后,马兴才带着一帮人去了马兴宗家。兴宗开明,直接将众人迎进门,一晚上扯东扯西关系拉近了不少,最后提出帮忙时马兴宗豪爽答应,同意他跟儿子马佳迁两个人明天一早帮马兴邦抬棺埋葬。
    原本抬棺至少得八个人,现在凑够了七个,还差一个。马文鹏听说缺人主动上门帮忙,马家兄弟勉强答应,倒不是小家子气计较鹏鹏前几天灵堂闹事,主要是鹏鹏那矮个子、胖墩墩的样儿着实不像能搭上劲儿的主儿。
    大年初六,马兴邦头七将尽。凌晨五点,马家人无论男女老少全起了。二婶三婶给孩子们挨个穿孝服戴孝帽,第一次抬棺的男人们烧过纸穿好鞋系好腰带准备抬棺上路,马桂英和媳妇们七嘴八舌地教老五家的小男丁马丹青如何顶瓦盆、在哪儿摔百宝盆,第一次给人抬棺的何致远有点兴奋来回踱步……谈不上万事俱备,熙熙攘攘闹闹哄哄嘻嘻哈哈马马虎虎,七点一到,八个男人抬着棺材出门了。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特别长,前方没有自乐班的吹拉弹唱,后方没有家属的哇哇哀嚎,努力想要营造悲凉氛围的两位老太太频频被一群孩子们打断。
    “三奶奶,是不是要扔纸钱啦?”马明媚回头问。
    “扔!扔!现在扔!”
    “哭吗?得哭吧!”老五媳妇林月娥问大嫂。
    大嫂见问,哭了几声,回头发现只有自己大声哭丧,忽然不好意思,停了声假装吐痰擤鼻涕。
    “二妈,屋里咋办?锁不锁门?”马桂英问。
    “不锁不锁,有说法呢!大门敞着!”二婶摆手。
    “到村口了,现在摔盆子吗?”七岁的马丹青大声问所有的大人。
    “可以摔了!再等等!摔吧摔吧!到路口……”前后人回应。
    “我是不是得去最前头呀?”端着酒水糖果点心等祭品的马桂英小声问大嫂。
    “是的,男的女的都一样,引路人得走在最前头!给他们抬棺的探探路!”大嫂回答。
    路过几家邻居,邻人指指点点笑话他们不成体统,马桂英也不介意,走在队伍最前头也不怕。没有乐声、没有哭声,没有肃穆、没有悲凉,没有规矩、没有模样,这送葬的队伍像极了马兴邦的这一生。
    “哦呦!刚才差点崴脚!”老四抬着棺材嘟囔。
    “哎呀爷爷呀,我肩膀快不行了!这抬棺真是体力活呀!”老五小声抱怨。
    “人家外人没抱怨,自己人先叫唤!一个个这怂样儿,真是没出息!”前排抬棺的马兴才骂后面两兄弟。
    “鹏鹏你怎么样?”何致远问书支村马文鹏。
    “还行还行!你呢?”
    “哎呃……没问题没问题。”何致远抹了下眼睛上的汗珠子。
    “迁啊,你撑得动吗?”马兴宗喘着大气问儿子。
    “撑不动也得撑啊!”二十七岁混北京的马佳迁回父亲。
    “直走是不?”马桂英不确定回头问路。
    “祖宗陵的路你都不记得!猪脑子吗!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混成傻子了吗?”马兴才气得直骂桂英。
    “这片子地被人岔开了,前几年改路了,英英忘了!吼什么吼?”大嫂凶大哥。
    前面男人们抬着棺材哼哧哼哧,中间孩子们披麻戴孝蹦蹦跳跳,后面老人媳妇个个手里端着东西摇摇晃晃,就这么地,马兴邦被自己人抬到了坟前。
    到了祖坟上,一帮人累得哭不出来,二老在祖宗坟头干嚎两声惹得小娃娃们哈哈笑,男人们烧了纸磕了头敬了酒开始下棺材。少带了几样工具,弟兄们在坑外吵了好几轮;人丁不够,下棺时马兴成胳膊受了点伤;实实无奈,最后全家男女老少一起用力将棺材连推带拉送进了墓穴内;埋土时忘了几样流程弟兄们被两位婶婶和上岁数的马兴宗说道了一顿;临了圆墓型时弟兄们相互嫌弃又吵了几嘴。
    终于将大哥埋葬了,接下来又是一轮磕头、敬酒、烧纸。磕头时七岁的马丹青不会作揖,被三伯骂得大哭起来,这是这场葬礼上唯一哭得最伤心的人;朝大哥敬酒时酒瓶里没酒水了,马兴盛笨拙又滑稽地用空杯做戏假装敬酒,惹得马兴宗父子、孩子们、媳妇们抿嘴偷笑;最后一场烧纸,因早晨的风太大兴盛好多次点火点不着,倒是把打火机全点没了,弟兄们无奈,将纸糊的小人、房子、车子挨个插在坟墓上,而后拍拍手,完事了。
    就这么地,这世间关于马兴邦的故事彻底完结了。
    回来时众人三三两两连队伍也不用排了,抽烟的抽烟、拍照的拍照、说笑的说笑、顺便采野菜的采野菜……不知情走亲戚的外村路人瞅见这帮人还当是哪儿来的旅游团呐。回村时屯里人大多起床开门了,见这么一家子个个手捧孝服、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唏嘘的、责骂的、笑问的、不解的不绝于耳。
    掌控这场葬礼主节奏的马桂英置若罔闻,她知道屯里人议论完之后急着走亲戚、吃酒席、过大年。与其假装哭哭啼啼地表演,不如真真切切地笑着送别。人们花了太多力气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特别是死后的葬礼,桂英不认同给大哥办场令外人满意的葬礼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她全然不在乎。大哥这一生与众不同,他的葬礼也要同他的人生一样——与众不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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