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引

  “是。”云卺应了声，忙跟上前去。谁也未曾留意刚才她那微笑时手轻轻一挥的动作。
  雨水微寒，初夏里细丝横斜。一曲幽缓而清雅的萧声悠然的荡在院落的四周。
  窗大开着，屋中的灯火被风一吹虚弱的颤了颤，屋中的人，随便披着件宽宽锦绣华服，透着骨子里的高贵温雅。一头黑发随意挽作髻，手中一管乌黑的萧散着冰冷却寂寞气味，曲子忽然停顿，他深若点漆的眸仿佛被什么吸引住，又或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谁，独自陷入了静思。
  门外的人亦忽然停顿了脚步，似怕惊扰了他。默默的伫立了许久，无比耐心的却只是在等那个人回过头来。
  “午帧，你准备在那里等多久？”凰喜回过头来，淡笑着注视着门外的黑衣男子。
  “属下是怕惊扰了帮主。” 午帧垂手站到他的身后道。
  “若我不问你就一直站在那里么？”凰喜笑道。
  “是。” 午帧立即答道。
  “什么事就说吧。”凰喜掉回了目光，望着窗外稀疏的林木，细雨交杂，怅然若失的，忽想，等那人回眸时，怕是万物也已荒芜了。
  “属下接到了这个。” 午帧双手递上一物。
  凰喜转过身，往他的手掌望去。眼睛忽然晶光闪动，曜若星晨。那只是一片树叶，好似新采摘下不久，碧绿通透静脉分明的。只有他知道，他等了有多久。他的手忽然一抖，乌黑的管萧在半空划了半道流光，他勉强镇定自己问道：“你几时得到的？”
  “刚到不久，不过据说在掌灯时分已然到了，是属下回得迟。” 午帧道。
  “不，现在正是时候。”凰喜说着径自笑了，半昏的光线里，他那闪烁双眸，神魔之间直夺月华。
  话音方在，锦衣恍如鬼魅的已去得不见，片叶不沾。
  依稀间，无声的叹息子午帧的喉间缓缓的漾到潮湿的空气里，化做一团雾气散作不见。他反手合上了门，默默的离去。
  纷芳过后是凋零。
  窗外的雨下得忽急忽缓，二更刚刚过去，夜色最浓，整个宫殿内似乎空空的，却有一股子湿冷气从脚下那玉石的缝隙，殿门和窗的接口，乃至墙体间无法目见的细小空间里钻进。即湿且冷，这冷似一双无形的手直插喉咙，躲也是多余。
  她睡不着，确切的是，她不敢睡。她被推在悬崖处，摇摇欲坠，哪怕一些事是想象中早已演示了多遍，但当它真的突如其来却终也惶恐的难制。一些计划好的对白却忽然全部说不出来。
  就这样走下去么？她知道自己愈走愈远，背离了初衷甚至连带的背离了自己，现在的这一个，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她或者在心里早已有了否定的答案。有人说过，谎话是一个圆，说了一个谎就注定要用无数的谎去使它圆满。而她，正是如此。
  只是……她等的人，会不会来？若不来，她又会在何时看到自己的结局。
  她连睡不也敢睡，怕是一睡熟真是难以再醒。这个夜，才是第二夜。
  窗，忽然被扣了三记，随即一道人影漂亮的落入殿内，他的笑，流光溢彩的烧尽整个夜的湿郁。
  “门开着，你怎么老喜欢从窗户里进来呢？”她没来由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知道他来了，她就可以安心了，至少眼下的事已经无须担忧。
  “窗更方便些，你还未睡么？快三更了。”凰喜为自己在她对面的软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
  “喝茶。”易瑟笑着道。
  “怕是冷了吧。”凰喜皱着眉，却还是伸手去端茶。
  “不，我一直在试，大约半柱香的时辰茶就会凉，所以我会再不到半柱香的时侯换上热茶。”易瑟悠悠道。不可否认，她站到今天的这个位置，面前这个男子实着做过许多事情，但又有几人知道这个永远锦衣白衫倜傥潇洒的人物是如今天渊最大最神秘组织喜乐都的主人。谁又会认识到他这个永远吃最好的菜，骑最快的马，一切都讲究到苛刻的人，是那般酷爱着丰盛的自由。就一如当年她与他在那个繁荣的海岸集市，一乘八抬大轿，梨花木杠，香藤猩毡，在半明半暗之中，雨丝纷飞里，她闻到干净的熏香味道，潮湿雨气，还有轿帘内窸窣衣声。
  帘子掀起，眼前晃出一片明白，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于纷飞的雨下不沾点尘。
  他看见她，薄情的红唇，抿出的却是一个毫无保留，毫无遮拦的微笑。干净明亮，仿佛拨云见日后的灿烂。浓郁的眼神，仿佛在眼中可以照得见自己的身影。光泽沉潜的拌着他目光中的震动。
  如今的这个他，神秘得仿佛任何眼光都不透，她真的喜欢他。肆意来去，在黑夜出现的神般的人物。
  “的确还不错。”凰喜浅尝了一口茶，方才易瑟的话却在耳边萦绕不去。起风了，身后的窗正开着，冷风轻易吹透他的薄衫，这种冷更有种荒芜的味道。她的眼睛落在远处，光这侧面的眼波也是他所见过最清澈的波涛。她的眼如波涛，幽深得不见任何心思，眸光闪烁，黯淡的光线里惟有她玓瓅的。
  不只为何，他忽然在今夜会想起了过去，在多年前，他还未成为如今的他的时候，那一日的海岸集市亦是细雨纷纷，半明半暗的伞下，雨丝纷飞里他下了轿撞上的便是那样一双漆黑清澈的眼，她抬眸望着他，那双眼里映着自己震动的目光，或者在那一日起，他便一直沉在这双眼中不曾出来过。
  “我睡不着，你知道，他终于死了，我却依然睡不着。”易瑟半靠在桌岸上，单手撑着头，手指拂弄着桌沿上的流苏“我时常梦见自己拿着刀，一直杀人，血流成河。”
  “嗯？”凰喜抬眼深思地看着她。
  “我以前觉得杀一个人是罪大恶极，永远也不值得宽恕的事，到了后来，渐渐的觉得正常了，再后来，我也杀了人，如今我觉得杀一个和杀百个已经没有区别，若为了自己，在所不惜，我觉得都有些怕自己，但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易瑟默默的说道。语气犹如她的双瞳，幽幽潋潋，看似无波，却埋葬了所有的荒艳繁华。
  “生存法则很简单，活着是强者的游戏。”凰喜缓缓的开口道。他，是猜不透她的心思的。但，或者她也无法明白他的愿望。因为他总将一些事藏在最深暗的荒凉之处。或者，他和她，彼此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对方知道的那一面。
  “我这个秘密已经快保不住了，我常常想，我究竟会怎样死去，你想过么？”易瑟用手有意无意的拨弄着烛台，黯黯的灯火里，如花容颜泛起浅淡悲哀。
  “与天斗，其乐无穷，至于死后我并不关心。”凰喜耸耸肩，灿烂一笑。
  “我不是你，我可是关心得紧。”她站起身，走至窗前，伸手半上半扇，纷菲的雨丝飘在臂上一阵的湿寒。
  “除非天下皆知，否则想保住秘密再简单不过，这样的方法我起码会一百二十种。”凰喜抬眼望她单薄的背影，不明白一直直言不讳的她今日为何遮遮掩掩说这许多无关紧要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的话实在有些多？”易瑟靠在窗沿上，回身来看他道。
  “我不过是有些奇怪而已。”凰喜顿了顿，走到她的面前，望着她道：“告诉我，究竟哪些人知道了？你不会在日出前再见到他们。”
  “我会告诉你，当然这是我叫你来帮我的最主要目的。”她忽然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我有个愿望，希望可以告诉你，只告诉你，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希望是你为我达成。”
  “我可不可以不听？”凰喜皱起眉，神态可怜的问道。
  “不要。”她也学他耍赖，一脸的蛮横状。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极糟糕而且是我根本不想做的事情。”凰喜垮着脸道。
  “你真的听都不听就拒绝我么？”她笑了笑，侧转身，望向窗外，悠悠道。
  “或者，你小声一点告诉我？我不保证会答应你的。”凰喜轻声道。他只是怕听到一些他怕听到的事情。
  “听说喜乐都是一个可以满足所有愿望的地方，它遍及天渊共有二百一十七处分号，凡是你想要的，无管天上地下，只要是存在那么就都可以在那里得到满足，只要你付得起价钱，你知道，我一直都很赞赏你，办什么都有你的一套，不过想必见过你的人却不多吧。”易瑟饶有兴致的望他，问道。
  “人都有欲望，而我只是懂得正好利用这一点而已，我素来不喜露面，相比赚钱我更喜欢花钱而已。”凰喜淡淡的笑笑道。
  “若不花，那赚钱就完全失去意义了。”易瑟笑道。
  “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凰喜终也忍不住好奇道。
  “很简单。”她坏坏的笑，忽然转身正对凰喜愉快道：“哪天你带我去你的喜乐都逛逛吧，我太久没有逛街了。”
  “逛逛？”凰喜一怔，随即沉吟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好了，你不去就当我没说过。”她重又转开身，将目光落到最浓的暗处。她只是忽然空前的惶恐罢了，心底有一种荒芜的落寂掺杂着恐慌自身体内盘旋。她时常觉得自己是在造梦，梦得太长久所以连自己也觉得是现实，她坐在那冷寂而高贵的位置上，看绚丽，浓郁，神秘，目不暇接的转化做凶险，杀戮，名利，随意摆布时，她疲惫而媚艳的颜色消灼在风争的欲望里。这不名所以的游戏她渐渐炉火纯青。
  “随便何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凰喜望着她落寂的背影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