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屠龙

第11章


恐惧是人类的天性,何况面对的又是不能战胜的公蛟。 
日头已经偏西,海风吹来森冷水汽,精赤上身的虞佳一阵寒战,渐渐冷静下来。公蛟在百丈外不断游动,獠牙狰狞,随时会扑杀过来。下水只有死路一条。但势已成骑虎,为刚才头脑一热的应诺,他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他艰难地走向船舷,一步步的,仿佛被一根无形绳索羁绊着。山川秀丽的故乡、纸醉金迷的京城、戏谑无忌的同窗,他日夜缅怀思念的亲人,再也无法相见了。要真有曦神,他不求去光芒永恒的地方,但愿化在这潮腥的海风中,吹遍东土的每一寸土地。 
已经碰到栏杆了。他一咬牙,摒弃杂念,就要纵身跃下。 
“慢!”老岛主走过来,边解掉衣裳。虞佳冷然回头:“还有什么事,老岛主?” 
“你在甲板上指挥,我下去。”老岛主平静地道。虞佳疑惑地望向他,摸不着头脑。 
老岛主微笑道:“有勇气的人才能活下去,舰长,你刚才做得很好。”虞佳省悟过来,决然道:“不行,我既然应承下来,就一定要下去。” 
老岛主目光扫过围拢来的弩手,道:“为了这头畜生,我已经等了五年。孩子们,你们记住,对付公蛟时勇气比火药更重要。”也不转身,他向后一仰,就这样纵入大海。虞佳伸手不及,只抓下一片裤脚。 
弩手们清楚地看见老人最后的表情,额头的沟壑都舒展开来,法令纹锁住的阴霾也被驱净。他微微笑着,像是飞向曦神永恒的光芒。 
虞佳怅然松手,那一片黑布在风中摇曳,安详地落向海面。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老人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激励满船人。
怒海屠龙第八章
塞着左侧桨轮的是蛟头,老人用手扳动,片刻就清理出来。右侧则有些复杂,被蛟尾牢牢地缠了几圈,无从下手。弩手们送下去一柄斧子。老人乒乒乓乓地砍起来,血肉飞溅,酣畅淋漓。 
公蛟慢慢地游拢过来,似乎有些惊讶,有人敢自投罗网么?它有些蹑手蹑脚,既怕惊扰了猎物,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 
在虞佳的指挥下,五具震天弩都瞄准了蛟头。虽明知无济于事,但拖延住片刻总是好的,那就意味着老岛主多一分生还希望。 
斧头乒乓声不绝,老人毫不在意公蛟的逼近。 
公蛟游到五十丈,一探头就可以咬到老岛主。虞佳不敢大意,下令震天弩对准蛟头攒射。五根钢钎一齐射至,公蛟不闪不避,任其打在金甲上自行摧折。它似乎认出了老人,益发是好整以暇的神气,不紧不慢地游过来。 
“拖住它!”老人在船下喊道。蛟尾已被砍成几截,散乱地浮在海面,只剩下最后一个结。 
然而,不等震天弩上矢,公蛟已经闪电般蹿来。在满船人的惊呼声中,老人挥动最后一斧,鳞尾应声断成两截。桨轮自由了,悠悠晃晃地转动着。 
老人却在这时落入蛟吻。公蛟探头之间咬住他的小腿,扯到十数丈开外,也不退远,将脑袋高高昂起,轻轻晃动着。 
老人魁梧的身躯草人一样荡悠,握着的斧头却没有松。公蛟并没有立刻将他嚼碎,示威般地耍弄着。 
弩手们不敢发箭,生怕惹恼了公蛟。吭哧的喘气声,满船人手足无措。 
随时都会被啃成碎片,老岛主却神色沉静,力图让肢体放松。他不能这么窝囊地死去,如何也要让这头畜生付出点代价。 
而公蛟却没有意识到正在玩火。它衔着的不是普通人,是最骁勇的战士。勇士有自己的死法,即便血溅七步,也要暴起一击。 
老岛主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规则的摆动让他身体平衡下来,乘着右斜的瞬间,弓起身子,一斧砍向公蛟眼睛。 
变生掣肘,公蛟虽然竭力闪避,仍被锋利的斧刃砍开道口子,鲜血长流。 
鄙弱的人类竟让能它负伤,公蛟暴怒了,一口将老人卷到嘴里,狠狠嚼着。伤口鲜血不止,染红了半张脸,它变得更加狰狞。 
老人握斧的手无力松脱了,至死都没有呻吟一声。 
血腥屠杀并没有起到震慑,弩手们只变得更为愤怒。钢钎、劲矢纷纷上弦,明知不敌,也要抗争至最后一人。对公蛟的恐惧突然消失了,老人用自己壮烈的死,激励了曦神的战士。 
众志成城,只待舰长一声令下,便要与公蛟作决死一战。 
然而虞佳却将手一挥:“全速航行,退回海岬中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蛟,看它用长舌舔尽唇角最后一丝血迹。 
弩手头领抗声道:“我们不能这么便宜它……” 
“执行命令,头领。”虞佳冷声截断道。头领一愣,感觉到话中不可质疑的权威,扭头觑了一眼,见这个天朝少年眼中满是坚毅,脸上隐隐闪烁着某种光辉。这种神情从不曾在这嬉皮笑脸的少年身上见过,却又熟悉异常,让他不由自主地执行命令。 
轮桨飞快转动,破浪号弯了个巨大的弧线,向海岬中疾速驶去。 
底舱传来水手整齐雄浑的号子声,虞佳似自言自语道:“便宜不了它,我定要砍下它的头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头领耳中。头领身躯一震,恍然明白过来,方才那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原来在老岛主脸上见过。 
公蛟见破浪号疾速驶离,也不追击,似乎见惯了这样溃退的场面。 
虞佳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蛟,知道这头怪兽不出击则已,一发动定然是雷霆万钧,能将破浪号一举殛为飞灰。一百丈、两百丈、三百丈……他在心中默默数着。这是一段漫长的煎熬,能否成功避入海岬间,就看这一击之间。 
已拉开三百五十丈距离,只剩下三十丈。虞佳看见公蛟的鳞尾微拍动了一下,心中一紧,大声喝道:“老石,破浪号是生是死就看你的了。我需要在五个呼吸间,将船掉转半半周,能否办到?” 
尾舱中沉默了片刻,石坚平静的声音传来:“能!” 
虞佳心中一宽,全速航行中要在瞬息之间掉转半半圆周,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更大的可能是,船才转过一半,已经斜翻到海中去。但石坚是世上最顶尖的舵手,他既然出言应诺,就一定能办到。 
破浪号还有二十丈就能驶入海岬。这时虞佳看到公蛟眼中闪过一抹异光,他不假思索地喝道:“向右转!” 
公蛟粗长的鳞尾在海中纵向一拍,数十丈的身躯高高掠起,平展在空中。众弩手只能看见金光耀眼,在血色海面上搭成一道长虹,直直地撞来。尖角处竖起了盛大辉煌的光剑,似要一击之间将破浪号劈成两爿。 
虞佳声音才起,左边水手一起停止了踩动,而右侧桨轮则转得飞快。巨大的船身向右急倾,栏杆已有一半没到水中,左侧则高高翘起,似乎只要轻轻的一撞,船就会斜翻入海。 
弩手们虽早有准备,但也摔倒在甲板上,幸亏握紧了栏杆,才没有掉落到海中。 
在这刹那之间,破浪号果然转过了半半周,同时向前滑行出十数丈。公蛟的巨大光剑只斜切过尾舱,砍向了尾桅和一小爿船身,并未损及破浪号主体。 
由于公蛟是从右侧袭来,一撞之下,船身倒缓缓地恢复平衡。左侧桨手急速划动,破浪号翻出一脉长浪,稳稳地驶入海岬中。 
弩手们惊魂莆定,都热烈地拥成一团,仿佛斩杀了公蛟般高兴。他们终于躲避过这恶魔的一击。它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一个弩手突然惊咦出声,原来尾舱被削去一块后,舵手室再无遮拦。石坚握着光秃秃的舵把,面对着一片浩瀚的汪洋。从没有一次,他和崇拜的大海这么接近。海浪都能打到他脚上。 
那弩手喊道:“老石,你快上来吧!下面危险。”石坚转过头来,带着淡淡的微笑:“舵手怎么能不呆在舵手室里。”明亮的阳光下,他的笑容深深地印到众人心里。 
那弩手还待再言,虞佳一摆手道:“这是他的职责。你们也有你们的职责,现在去把底舱的铁弹、棉被以及一切杂物都搬到甲板上。”众人一愣,却没有问理由。舰长的命令只需执行即可。 
公蛟错过了必杀一击,似乎有些错愕,这时才又重新游上来。 
虞佳早已经弯开肱臂,在网兜中装入铁弹,却不是轰击公蛟。铁弹在空中画过一道苍劲的弧线,砸向海岬。山石迸裂,树木纷飞,纷纷落到峡口。公蛟正要游入,被这阵乱石一阻,竟逡巡了片刻。 
虞佳更不停歇,一颗颗石弹被抛了出去,两岬断树碎石纷扬而下,堵塞了狭窄海面。更命令弩手将杂物、棉被、铁弹一起扔向水里,白花花的一层杂物,像极了江南水镇的河道。 
铁弹只留下十箱,能扔的都扔了个干净,破浪号变得轻盈无比,在左右桨轮的鼓动下,离弦之箭般驶离。 
公蛟明白了人类的意图,怒啸一声,鳞尾一卷一拍,向前窜去。竟不用尖角上的光剑,只是靠硕大的头颅撞去。一脉翻滚的金浪过处,杂物树木像被犁开的土地,往两边滚去。 
一跃竟有五十丈远,树木藤蔓似乎不起丝毫作用。船上众人大吃一惊,这公蛟的强悍真是沛然难敌。幸好它要再跃时,横向拍动的鳞尾被牵扯缠绕,再也没有方才威势,只向前跃出了十数丈。 
饶是如此,它的速度仍胜过了破浪号,一步步地逼上前来。一个弩手喊道:“舰长大人,给这狗娘养的一炮!”虞佳却置若罔闻,仍是不断轰击两岸海岬。树木碎石在海面上越堆越厚,有些甚至砸在公蛟身上。但公蛟仍是不断逼近。 
五十丈,三十丈,只剩十数丈,公蛟一扑的距离。虞佳喊道:“弩手们,射它眼睛。” 
数根钢钎、如雨劲矢一起攒射,瞬息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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