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第33章


  庞公公张手就是一抱。
  他这一抱却已是内相家拚命的不二法门“抱婴式”。
  这一式是与敌谐亡的玉碎之势!
  迎向他这一抱的是肩胛那在殿门口脚尖略点门槛后再度扑起而至的剑尖。
  ——吟者剑!
  庞公公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小骨头”,什么又是“吟者剑”!
  难怪连自己的师兄号称“落拓江湖大酒钟”的大钟公都说过,哪怕是就借给他寒山寺那口大钟,他也不愿去封挡那“小骨头”的吟者剑!
  这一剑转瞬即至,正指庞公公面门。
  ——李淳风已扑至肩胛身后。
  ——李淳风的双手上均留有指甲,个个莹白无垢,长近两寸。
  ——可他的双手却是缓缓又缓缓地推出。
  缓得却奴都看得清他手腕上的青筋是如何一点点的蠕动暴涨。
  这一推似慢实快。
  那是李淳风独门秘技“推背”!
  这一式,以算学家的精准推出,杂君平之术与星曜之变,那是李淳风得以享名天下星罗道中的不二绝技,更是他苦修终生的成名之术。
  可那一剑光寒,清亮如羽。
  庞公公猛地闭眼,因为已感到必死。
  可就算在必死之心下,出于本能的,他还是面孔略略地向后一仰。
  那一剑突升……
  接下来的一切,别说宗令白,快得连却奴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得如羽毛一样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气中炸满了一天的羽毛。那只鸟儿,飞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快得不可思议的在庞公公那本能的怯缩间突进。
  然后只见到满天羽落,没有人知道那只鸟儿哪里去了。
  ——那剑,是鸟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里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飘碎如羽,却见肩胛一身内衣,孤另另的一把骨头似的,耸身站在胡床之侧。
  而——他的“吟者剑”,正斜斜地指着李世民的喉头,相距不及一寸。
  却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进宫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可以直逼“天颜”,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种锐意!
  可肩胛的身后,李淳风的双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间,庞公公的双臂已环,只差合拢。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胆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龙蛇今何在?飘零一羽不可轻!”
  “今日我算见识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剑士。《庄子·说剑》之后,我以为王者之剑,沛然丰厚,虽天下之重,犹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见到一士之剑。”
  “这一士之怒,竟锋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剑,沛然丰富,无物不载,不所不覆,当容得下一个小小少年人的性命吧?”
  剑锋及喉,可李世民还是沉吟了下。
  然后,他轻轻颔首。
  哪怕这一颔首,已让自己的下腭直抵剑锋。
  “明德一诺?”
  肩胛曼声而问。
  李世民哗然一笑:
  ——“可逾千古!”
  十一、风角战
  ——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但这时走来的师傅,一身衣袍软软,脸已大致洗净了,身上虽裹着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却说不出的风彩焕然。
  小却一看到他的脸,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却却打断道:“不,他不算,他不过是人间之王。”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场头,似乎整个人都骄傲起来,像一匹小马驹儿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这么说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挡他快乐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小却听得开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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