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酒绿

第15章


  外婆家人多地方小,所以在凌晨十五陪他一起回附近的招待所。
  年时正好是三九严寒,雪落成冰又落又成冰,新雪积在上面,踩上去仿佛云里雾里,每一步都不稳。
  “十五”
  她微微侧过头,含笑说:“嗯?”
  他始终记得,那一夜她穿着红色鸭绒棉袄,厚厚鼓鼓的走在雪地上,像一只刚刚吃过的冻柿子。忍不住伸手去扶她,她倏地一下躲开,披着的围巾也滑落在雪上。她似是毫无察觉,鞋子漫不经心地踩过去。十五和十六的围巾原本是一对,他本来想买情侣的鸭绒棉袄,可她坚持过年喜庆,而他终究穿不了红色,于是无奈里买了成对的围巾手套。
  他弯身小心翼翼捡起来,不知道为何竟然感到恐慌,可还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必……而且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子欲养而亲不待,你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百善孝为先……”
  十五站在雪地中,那一瞬间眼里弥漫了雪一样的迷蒙,平静似冰,他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只觉得好像外婆看着陶阿姨的模样。
  她低头,很长时间后说话:“卫燎……你送我一个金锁好不好?”
  他皱紧眉问:“为什么?”
  仿佛太冷了,她苍白的脸渐渐变成淡青。
  “姥姥说,小时候给我算命,说我的八字称出来只有2两7 钱……独马单枪空做去,早年晚岁总无长。” 她双手紧紧抓住被他重新系上的围巾,继续说:“姥姥说金子重,可以压命……”
  他从来没见过十五以这样梦呓一样的口气讲话。她的言语总是干脆利落,他想了想,他退后一步,笑着并点点头说:“好。”
  年时的凌晨家家结彩的灯犹如霞光,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和着凄厉的北风,几乎没有发察觉他们之间出奇地安静。
  她微仰着脸继续说,并没有看他:“长命锁的样子,要刻上字,一面是长安,一面是行乐,好不好?”
  冻得通红的指尖流畅地划过,仿佛正在把字写在被烟火染得暗红的天幕上。
  他仍旧笑着点头,她轻笑扑到他脸上轻吻一下,但随即跑开,像调皮孩子。可眼角似乎一闪,湿润的,他看不真切,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十五仍旧蹦蹦跳跳的向前走,猛地又弯腰抓起一团雪,在手心里揉搓。她悉悉索索片刻,转身时,手里的雪已经变成了一朵花,伸过来用花瓣轻挠着他的脸。
  他忍不住笑:“什么你都能变成花,你干脆吃花好了。”
  她垂眼侧过脸,将雪花丢在一旁,刚刚还那么喜欢,转眼就腻了,果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正失笑,她却猛然扬起头,视线狠狠刺了他一下:“吃花?我不是公孙绿萼?”
  他倒是糊涂了,问:“谁?”
  她说:“没有,没有什么……”她红彤彤的一团,明艳如太阳的底色,将她微微抖着苍白手指清晰地凸显出来。她的手轻抚上他的嘴唇,渐渐又去摸索他的脸颊,语气嗔怪而极力甜蜜:“你呀学习都学傻了。人人都说你卫燎是天之骄子,家世人品都顶好,人又聪明绝顶,想来世上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
  “可又有谁看到你读书到深夜,凌晨又要起床,形势举止都要小心翼翼,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个天大的破绽,生怕人瞧出来一般?瞧你,瘦了这么多,脸颊都陷了进去。”
  望着她,忽地咽住了言语,忘了原本谴责:“十五……”
  只有她你最了解他。
  其实她也很瘦,骨节棱棱手指,她的眼已经变成小小的杏核,明亮而幽密。
  十五似乎无声地笑了笑,目光移开。不知谁家阳台的焰火,一团一团五颜六色蹦出来,最后缠结成无数丝线,仿佛流星雨,如此绚烂斑斓滑过,而她只专注于那些虚拟的流星。
  “是啊,我最了解你,你也最了解我,不是嘛?”
  十五缓缓依在他的怀里,说出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贴着他下颌的发丝也被冷风冻得冰凉颤抖,他的内心却温暖而平静。
  许多事,以后的许多年里,卫燎样样都记得。
  所以,也清楚记得,过年回到大学后的六个月,已经变成折磨。他们没有吵架,一次都没有,他不擅长,而她只是沉默。他问她话,她温柔应对,人人都说他的女友善解人意得天妒人怨。随即才想起来自他们再次重逢起,她一直是这样,只是以前他不曾察觉,也没有察觉。可是一旦知道,单单“善解人意”四个字,就仿佛毒药,渗入,在心口处烧得剧痛。
  陶阿姨每周都会来一次电话,打听她的近况,终于在一次忍不住哭诉,永远打不通三月电话后,他对温柔应对所有问答的三月发作。
  他说:“十五,别拿对付你母亲的那一套应付我!”
  他过目不忘,所以仍旧清晰记得那天刚刚下过暴雨,他们已经同居很久,窗口紧邻排水管,自顶楼的泻水打在铝制的管壁上,犹如瀑布一样。她那时迷上了美剧《法律与秩序——特殊受害者》,长时不断轰轰作响里,她的眼自电脑屏幕上离开,瞪得极大,里面隐藏不住的无限惨伤,教人疼痛。
  分手时,她说:“卫燎,我们分手吧。”
  彼时身侧一盏路灯,瓦数出奇的大,灯火辉煌,一片明亮的光泽如同夕照。他明明听清,但还是问:“你说什么?”
  十五仰起头,眼里有一种深深宁静。
  “十六,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三年,他们重逢后的整整三年,她从来叫他卫燎,这是第一次唤他十六,也是最后一次。
  同伴
  午夜惊醒,三月才发觉在新开张酒店的顶楼总统套房里,这是褚颖川一种劣习,他房产无数,却只喜欢住在酒店里,而且必须是顶楼。近来三月觉得自己似乎有太多日子住在酒店,于是一根刺如鲠在喉,再也睡不着。静静起身,赤脚一路走到隔壁ROYAL ROSE房,打开书桌上的电脑。
  说是隔壁,其实已经很远,ROYAL ROSE皇室玫瑰是三个房间之一,在一次清洁员打扫时,她听到她们戏说“夫人房”,和褚颖川常住的紫金房同行政房组合在一起就是总统套房,占据了酒店19楼的半层楼面积。据说,一夜就是五位数的价钱。
  所以,三月放心把声音放大,网上刚出豪斯的第五季第五集。她忍不住惊喜,点上一根烟,静静观看。
  片子里的情节是美剧一贯紧张,13得知一夜春宵的对象得了癌症,命不久矣,两人的关系反倒接近,亲昵,甚至生死相随的意味。
  三月禁不住笑,处于痛苦中的人,下意识的都要去找同伴,痛苦的同伴。
  闪神的功夫,影片情节突变的戏剧又真实。原以为的同伴,不过是误诊,她会继续健康的活下去,而她已经预知了死亡。
  豪斯也是,看到别人的快乐,一向顽劣恶劣的他,再也忍不住动容,转身离去。
  休?劳瑞不愧是英国学院出身,那一瞬的表情几乎叫人落泪。
  看到最后,恍然顿悟,这一集是在讲述痛苦同伴。
  世界那么大,能理解你痛苦的又有几个?仍记得《七宗罪》里,摩根佛李曼说,一个男人去遛狗,遭到抢劫,被人抢走钱包和手表,他倒在行人道上后,凶手持利器刺瞎他双眼。他说,无法理解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回答他的人说,人们一直如此。
  人们一直都是如此,习惯对许多事视而不见,漠视许多事。大千世界里若找到一个可以理解痛苦,依偎痛苦的人,是如此难得,如此稀罕。只是,那个人已经痊愈,而你却没有,他已无法理解你的痛苦,你们终究无法避免的形同陌路,不再是同伴。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三月回头,看见褚颖川披着睡衣站在冰箱前。三月忍不住哀怨,明明说单单一个拉门的轨道就六七千,隔音、密闭效果顶级好,如今看来纯属放屁。口气也忍不住恶劣起来:“我要咖啡!”
  好一刻,褚颖川坐在三月身边,递给她一杯牛奶,捂在手里极为暖和,原来是他刚刚用微波炉加热过。
  她仍忍不住皱眉说:“我说要咖啡的!”
  褚颖川人后从来没什么好脾气,踹了她一脚:“老实喝,哪那么多废话!”
  于是只能认命的送到嘴里,其实不用尝就知道,冰箱里只有一种是牛奶,高钙脱脂。
  想当年她去应聘百加得,十多个女孩数她样貌最不出众,但应聘的经理也绝,只扔下一套百加得制服说,谁能穿上就用谁。只有她能穿上,一尺八的腰围。她当玩笑的对褚颖川讲,多亏了脱脂奶。
  他缓缓靠过来,靠在三月身上,但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起看电脑。他眉心舒展,心思滴水不露的神情。
  三月还是不动声色的将影片换成波士顿法律,可以把人笑的肚子痛的黑色幽默。
  人人都说褚颖川待她不同,其实,不过是她善于察言观色。她还是个孩子时,曾狠狠作闹过一阵,以为那样就会不同,然而还是一样。于是,她变得安静,含笑应对每一句苛责和恶意,久而久之就得了温和好脾气的美名。然而,她由始自终不过小心翼翼窥探别人脸色而已,借由窥探得来的心思,做着别人想让她做的事,说着别人想听的话。
  她不过知道,褚颖川什么时候想要同伴,什么时候想要安静,什么时候想要开心。
  褚颖川握住三月的手,轻声问:“你养过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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