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日落西山时,屋里便昏暗下来,愈渐影绰。
三进的堂屋,上到最里,推开屏风,里院十分古雅,乍见之下,只觉是个文雅君子观风赏月对酒吟诗的好去处。但若要细看:院中地势开阔,古木参天,又是另一番气度。
然而,更令人称奇的,却是这家宅中的静谧。往来不见半个仆婢,冷清得颇有些蹊跷。莫不是自己当真繁华京城久居安逸得忘了辛苦?白弈不动声色地四下里打量,随手在屏风边框上抹了一把,心下不由一沉。西北风沙极大,穿身鲜亮些的衣裳出去转一圈立时就要作了蒙蒙暗色,这些摆设之物每日沾灰落尘自不必提。但这屏风却十分干净。要么家主人既有亲自劳动的时间,又有打扫擦抹的癖好,要么——这府内定有家人仆役。但这便是出奇之处了:既有家人仆役,为何提前便遣退得如此干净?刻意得如同布局一般,未免可疑。这个蔺慕卿,又在耍什么把戏?白弈既已起疑,却不想立刻点破。以蔺姜为人,做不下什么大奸大恶,姑且静观其变。
片时,蔺姜单手拎着一大坛酒返来,轻而易举,步履轻快。他将酒坛搁在面前案上,松手时,那坛子才猛向下沉了一沉,压出闷声一响,“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坛子酒,千杯不足,知己难求,唯愿酒后真言足矣。”他说着,将几个海碗一字排开,醇酿一碗一碗,斟得满满的。他一面不疾不徐地斟酒,一面笑问:“咱们是喝完了再说,还是先说了再喝呢?”
但闻此言,白弈心中一动,瞬间明白:原来如此!果然,到底还是为了这个。
他瞧了蔺姜一眼,却没应声。气氛顿时微妙得有些诡异。
蔺姜依然笑着,但手中的酒却渐渐有了动静,打破初时的平如镜,随着空气中骤然凝结的沉默愈来愈冷,颤得涟漪四起,愈显波澜。
白弈仍旧不动,又向姬显看去,见姬显正倚在玄关处抱臂而立,低着头,阴影笼罩在那张尚透着稚嫩的年轻的面庞上,隐匿了神情。
那般模样,似浸染了满满的伤怀。这孩子实在与阿鸾长得太像了……白弈轻呼出胸中长气,终于反问:“什么意思?”声未发,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
“你不是真当我远在边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吧?”蔺姜一笑,扬唇时,眸中精光已现了几分辣意,“说吧,痛快说清楚了再喝,还是朋友的酒。”
“否则便是断头酒吗?”白弈扬眉。
“省了吧!跟我来这一套。”蔺姜眉心一拧,一把拿住白弈的衣襟,“阿显过来,”他沉沉唤了一声,嗤道,“你白大哥也算一条好汉,让开路去,料他也搁不下面子逃了!”他虽如是说着,却先抬腿以膝盖狠狠地在白弈的心口上顶了一记,臂上再施力,已将之摁下地去,反拧了胳膊。两人撞在一处,碰得案几摇晃,琼浆洒落。
白弈似并无意反抗,顺从地任之摆布,只是笑道:“我当你怎么,原来变了‘笑面虎’。”他贴面在地上,夜晚寒气渐渐透了上来,激得人愈发神思清醒。他抬起眼,正见姬显站在面前垂目看他,一双眼闪烁不定,犹似辰星,“好,你们想叫我说什么。”他叹了一声。
“难道不是你该给点什么说法?”蔺姜冷哼,“白弈,你别搞错了,我就是现在拿你人头去城楼祭旗,也自有一百种解释向上头交代。少你一个,我城照守,兵照带,胡贼照样打,余下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跟我什么相干?我若不是……若不是看在阿妹的面上——”他终于提起墨鸾。
初时,白弈只是微笑地听着,至此终于笑出声来,“既然如此,你不如即刻砍下我的头颅,封匣,发还神都,她恐怕才释怀了。”他双手依旧被反剪着,并不设计挣脱,眼角眉梢散出的嘲弄冰冷又坚硬。
蔺姜却陡然暴怒起来,“好!你他娘的就有种!老子忍你也忍够了,真当老子是猫叫唬你的!”他跳起来骂了一连串,一脚踩在白弈的背脊上,单手拧了他的双臂,另一只手却从靴侧摸出一把近尺长的瓜刀来,抡刀便剁!
刀锋寒光一耀,如白星落尘而下,眼看砍在颈项,只怕血红喷溅,人头就要滚落。
白弈却仿佛当真就死一般,竟半分也不动弹,任凭刀光寒风直逼而来。
“大哥!”
千钧一发,姬显忽然大呼,猛扑上前去,徒手截住锋芒。刀刃割入肉中,鲜血顿时涌落,滚烫全洒在白弈的后颈,又顺着流淌在面颊。
“滚开!”蔺姜勃然怒喝。
姬显双手紧攥着刀身,仍是不放,“若真杀了这人……阿姊……阿姊她会——”他声音听来急切又辛酸,交织时,细微得几乎要听不见了。
不料,白弈却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似一枚银针,刺得蔺姜眉心一跳,“你看见了?”他愤然冷哼,腕上着力,便要将姬显推开。
“大哥!”姬显情急高呼,顾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蔺姜手中的刀,“他毕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皱眉盯着蔺姜,眸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眼底徘徊的犹豫出卖了他心下的难决。
蔺姜眸色略一震,反现了哂意,“原来倒是我们弟兄还欠着大王两条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开一步,扬手将那把刀扔在白弈面前,“也罢。要么大王收了回去?”
这是当真要绝义不成?
白弈听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脱桎梏,他终于撑起身子。双臂被扭得酸麻,苦涩却似细而深的伤口,有血腥点点缓慢散开,“我救人也不是为了行善,你们不必……”他淡淡地轻叹。
“你还——”听这一句,蔺姜立时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显一把拦腰截住,这才愤愤不甘地哼了一声,甩手罢了。
姬显看着白弈,脸上渐渐浮现出自嘲来,略扬起脸时,眼眶却有些泛红了,“若你只是个毫无关碍的人,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一刀杀了你,也可以故作洒脱地说‘杀了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仇恨根本没意义’。怎样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涩涩地笑了一声,“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六岁就没了娘,九岁起便离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救我、养我、教导我的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一个骗子、凶手,杀我父,伤我姊。我没办法接受。我不能杀了你,也做不到洒脱,只好问你要个说法。”
“但你要我对你说什么?”白弈拧眉反问,“是要我说‘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不起’,是这样?”
姬显的肩头一颤,怔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嗓音竟有呜咽声,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骗了——”
“所以不如继续骗下去吗?”白弈平静地将之打断。他望着姬显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若是如此,与从前又有何分别?”
“但你至少……总可以有点什么解释……或许,苦衷之类……”姬显的目光彻底虚浅下去,游移不定得像只脆弱的猫,仿佛一切的竭力强辩,不过是拼命地替自己寻找一个理由。
但白弈却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没有。阿显,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借口。”白弈泰然回望,脸上犹带血痕,眸色却平湖如镜,“我这一生愧对过多少人,你叫我数也数不清了。我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如有报应,也是善恶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或是你阿姊来日叫我还她一条性命,我不会摇头说半个不字。但——”他顿了一顿,眉宇间隐隐浮上些疲惫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谓的‘解释’。做过的事明摆在那里,冠冕堂皇,装模作样,未免多余。”
姬显呆愣半晌,忽然问道:“若换作别人来向你寻仇,你也会如此吗?”
白弈的眉心一震,直盯着姬显的双眼,“若真还能有这样的人,我会再补他一刀。”他怅然扬眉笑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说真的,我很高兴你像你大哥,并不曾学这些旁门左道。”
姬显低头默然良久,喉结滚动隐约可见,仿佛竟是强忍饮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弈的衣襟,三两下扒了上衣,将之推在地上。他从怀里取出一条马鞭来,望着白弈的脊背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开得几乎可以见骨。
白弈自始至终地挂着微笑,拧眉时默然无声。汗水和着血水滚落,颗颗冰冷。
直到再也无力挥鞭,泪痕早已不知觉湿了满面,姬显垂手站在白弈的身后,盯着那片皮开肉绽。血色在眼底沸腾,而后冷却,往复交替,“我阿姊是个傻瓜。”他惨淡地笑了一声,喃喃地犹如自语,“小时候,阿娘给她做了个皮影人偶,我很想要,她就让给了我。其实我知道,她也喜欢的,但她就是不说出来,全藏在心里。
“于是我就学会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从那以后,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会大声地说:‘我要那个!那是我的!’每次阿姊就不说话了。爷娘若是问她,她就说:‘我不要。给弟弟吧。’
“我那时候很得意,觉得自己多威风啊,每次都能称心如愿。所以就愈发地肆无忌惮,连逃命的路上都能赖着不走,结果……”说到此处,他咬唇静了良久,仿佛询问一般望着白弈,“如果她也能任性一点,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就去抢,是不是一切都会与今时不同了?”
没错,是他一直不知珍惜,肆意挥霍着她的善良与体贴……
鞭笞之刑,皮肉之苦,全不及这一下疼痛,猝不及防。蓦地,白弈仿佛被蛰了一般。他回身,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怎样也不得出口,硬生生如鲠在喉,仿佛连气息也要阻滞了。
静默片刻,姬显终于倦意地闭了眼,“杀一人,救一人,你我两讫,互不亏欠。这一顿鞭子,是替我阿姊打的!”言罢,他狠狠将鞭子砸在地上,反身夺门而去,转瞬,消失在已然降临的夜幕之中。
堂间只余白弈与蔺姜二人,黯然相对。
蔺姜看着白弈后背的伤口。姬显当真半分不留情面,那般血肉模糊的惨烈,恍惚令他有些错觉,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皖州山中,那时白弈救了他一命,却被石雷炸得重伤。那种在伤痛中咬牙隐忍的表情犹在眼前,别无二致,无论是昨日今夕,“我真搞不懂。你这家伙——”他不忍叹了一声,端起一碗酒,将之淋在白弈的伤口上。
酒水冲刷血色,刺得伤口钻心地疼痛。白弈深吸一口气,却是合目淡笑。
“你当真不后悔吗?”蔺姜怅然追问。
白弈轻叹:“既然无用,悔之何益?”
“既然不悔,挨这一顿鞭子又是何苦?你也可以再出一刀。”皱眉时,蔺姜眸中的神色又锋利起来,“……为何就不能坦诚一些?解释当真是多余的么?我不明白,痛快地说清楚有什么不好?”
“坦诚。”白弈将这两字重复一遍,哂笑,“你太为难我了。”坦诚这种事从什么时候起已遗忘了,是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蔺姜怔了一瞬,亦是哂笑,“还喝我的酒么?”他又端一碗酒递给白弈。
白弈看也不看,接起来一干而尽。便如此接连饮了三大碗。蔺姜拍了拍白弈肩头,与他比肩一处坐下,问:“好了,酒后之言,醒时就可以当没说过。你现在告诉我,小皇子的事,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酒浆醇烈,热辣辣地蒸上来,激得人双眼湿润。白弈一面擦着脸颊上的血痕,一面笑道:“若我说没有,你会信么?”
蔺姜却一把掐住他肩膀,“她也会信的,只要你说。”
会么?她真的还会信么?
白弈默然良久,“这些事不可能是蔺公告诉你的。”他轻易又将话岔开了去。
“不全是吧。但我本以为你会解释。”蔺姜无奈地苦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你认得这字迹么?”
“谁会在这样的信上留下自己的笔迹?”白弈看也不看,一把将之抓来撕得粉碎。
“你已知道这人是谁了吧。你只是不愿澄清。”蔺姜看着他将信撕了,紧着又道,“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顾忌,但你不能这么对她。她为了你——”
“别说了。”白弈截口将之打断。他略有些身形不稳地站起来,脊背伤处牵扯,痛得不禁咬牙皱眉。但他半声也未出,只是默然走上案前,将余下的酒一碗一碗端来,全灌下肚去。而后,他俯身拾起那把仍躺在地上的刀。
“好。若我还能再见她,我就负荆请罪,把该说的都说清楚。白弈今日立此一誓,如有违背,人同此案。”
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干脆利落,决绝得再无丝毫犹豫。
小说推荐
- 凤鼓朝凰/沉佥
- 凤鼓朝凰txt下载由网友上传,作者为:沉佥小说我的痞子王妃简介:贤妃开国,嬖宠倾邦,倾邦而后开国,一个传奇女子,相恋一世,相误一生。天降青鸾鸣紫徽,寒潭凄恻九重悲。奈何心愿与身违。素手遮天终有泪,丹凤朝凰始于飞。山河高处不胜寒。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虐恋情深天之骄子搜索关键字:主角:墨鸾,白弈┃配角:殷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73章
- 凤鼓朝凰
- 《凤鼓朝凰》本是山野少女的墨鸾被凤阳侯之子白弈带回侯府收作义妹就此卷入末世王朝党阀谋国的斗争漩涡 一个是天真少女,一个是天之骄子,两人在朝夕相处中相互倾慕却身不由己,一再错失。白弈尚主贵为驸马,墨鸾入宫终成皇妃 然而,叫墨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心上的良人竟是狡诈豺狼,本以为是天赐的巧遇,原来是阴谋的开
- 都市言情沉佥完本
- 最新章:《》(上)、(下)全国已上市
- 凤凰谋之吸血凰后
- 慕容雨悠,古老且神秘的慕容家族唯一的后人。她的择偶标准《凤囚凰》中史上最腹黑的容止 终于老天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穿越到一个叫纳兰容止的男人身上。只是,老天爷你这不是玩我么 我喜欢容止没有错,可是为毛给我个冒牌货?给个冒牌货我也忍了,为毛是两魂一体,而且是两魂争一体 丫的,我二十一世纪的天才少女,难道
- 穿越架空折眉完本
- 最新章:第290章 番外 逆天的纳兰悠(3)
- 千秋我为凰:火凤凰
- 她,出生尊贵,却惨遭敌人追杀;说她说她蠢?说出真实身份吓死你 原本想低调做人,既然你们非要惹上本姑娘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炽凰本想当个普通人却落入了一个神秘男人的怀里“我说大小姐,对付这些人小心脏了手啊,不如嫁给我“不嫁,本宫就是豪门【女强爽文.妥妥的亲妈文【展开【收起 作者:若水三秋酱所写的《千秋我为
- 都市言情若水三秋酱连载中
- 最新章:完结感言
- 一朝天子一朝凰
- 七位帝王,七个女人,是得天下流芳万世,还是携红颜共度一生?多少人在皇位之争中沦陷,又有多少人在情的泥淖中湮没 一朝天子一朝凰,君王之爱,谱得几段离合悲欢 一面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一面是赫赫有名的大唐画圣,他这个人,全天下除了和尚,好似没人不倾心爱慕。可他唯独,爱上一个撒娇胡闹的小姑娘 她嘟嘴“这么多姑
- 都市言情鹿家少爷完本
- 最新章: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生三世
- 凤飞朝凰
-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柳扶苏不能成为一朵风吹而落的花朵,而要成长为一棵顶天立地的扶苏树,不必依附何人,也能扎根于天地 乱世中,我不信命,不信爱情,只相信财富才能安身立命!我柳扶苏一手拿算盘,一手创南岳国第一家柜坊(钱庄,融通天下 作者:陌上春望所写的《凤飞朝凰》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
- 穿越架空陌上春望连载中
- 最新章:第八十五章汇通天下
- 鼓魔
- 云南点苍山鼓王世家,制造了一具魔鼓,用六种皮革制成六面奇形。奏响第一面就发出一种制人杀人的魔音:或使人浑身酸软昏昏欲睡;或使人狂笑不止而脱力断气;或使人狂舞累死;或使人神志狂乱、不辩敌友自相残杀。得到这具魔鼓的人,便可称霸武林 作者:所写的《鼓魔》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玄幻小说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28章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是著名作家、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凌力创作的“百年辉煌”系列小说中的第三部。小说以少年康熙为故事主角。康熙七岁登基,四大辅臣把持朝政,他们借口恢复祖制,几乎全部推翻了顺治皇帝的变革措施,特别是辅政大臣鳌拜结党营私,擅权跋扈,诛杀异已,凯觎皇位,造成政局混乱,民怨沸腾。康熙苦读史
- 历史军事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20章
- 石鼓歌
- 东方玉武侠作品全集之《石鼓歌》第一章 南岳疑云第二章 石鼓题歌第三章 透骨阴指第四章 东厢迎煞第五章 沿途多怪客第六章 移花接木第七章 陆地神龙第八章 三狼窜第九章 白衣崆峒第十章 无形之蛊第十一章 水陆追踪第十二章 柳暗花明第十三章 环尺逞威第十四章 赤发仙子第十五章 怪异之室第十六章 神秘公主第
- 武侠小说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