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王新到凉州次日,就称病府中,有来探视,一概称说水土不服,闭门不见。先后两日,神都圣谕却到,就地委任凤阳王白弈凉州军政节度使,凉州军左营大将军蔺姜任凉州兵马使。新走马的节度使领了圣旨却出不得门,大小事宜均由兵马使代为处置。一时间,凉州诸员面面相觑,莫知其玄,尚未离境的众西突厥使臣却笑破了肚子,只道是中土人怠于安逸,羸弱无能。
白弈称病倒是不虚。蔺姜与姬显一番合谋给他足足一顿好鞭子,当真伤筋动骨,脊背一片火辣辣的钻心疼,便是柔软轻丝穿在身上也似粗麻磨搓般难耐。但说不出门却是假的。
闭门不见,是避开那西突厥王子阿史那斛射罗。
这群胡人,来到凉州必定不会安分离去。若是借口休整,于滞留期间在凉州城内密谋打探,再与关外西突厥众里应外合,那便是大麻烦。
他身为护送胡使的钦差督护,斛射罗想要做什么,自然要寻他借便宜。他要避谢,凉州诸员可不买这胡儿的账,如此,算是一枚软钉子。
然而,真叫他索性趁此空当好生将息,他也不能够。
初任重镇,多方待查,内忧外患,一时半刻张弛,都是战机,又如何能懈怠?
于是正门高悬谢字牌,偏门一扇开合,略乔装一二,便出门去私访。
官面上的事多数可以先暂交蔺姜操持,唯独两件紧要事,势必亲往:其一是马,其二是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历来兵争,明争戈矛枪戟,暗争粮草国力。但打西突厥又有些许不同。以国力论,草原游牧之族,自不能与泱泱中国相比,然突厥人久居游猎,精于马上刀箭,每每横冲直撞而来,大肆厮杀抢掠一番,席卷粮财便走,几乎从不与人持久鏖战,正是扬长避短的战术。要与马军争高下,步兵势弱,甲阵嫌钝,还需马军来担当重责。故此,要打这西突厥十姓部,马匹所占地位绝不比粮草低下半分。
凉州马军有军马,但尚不足够,还有一个地方必须牢牢掌握——马市。
马匹关乎兵事,不可私贩,凡有买卖,需在明市,均有官家备案。
凉州地处西北要道,邻接草原、西域,大宛、回纥各种名马汇聚,马市兴荣自不必说,繁盛之下必有利润,既然有利可图,那便是打不尽的八方算盘。如若不察,必生祸乱。
白弈初到马市,小心走看须臾,立时瞧出些不寻常处。这凉州马市与其说是竞价之市,倒不如说是什么行会帮派来得贴切。商贩之间看似彼此争利互无牵连,但行事准则却十分统一,仿佛自有领导。市正东处是最大的商家所在,一望聚气,其势与旁人大不相同。若有商会连纵,自当先拜会其盟。白弈思定,便上前问礼。
未曾想,尚不待他出声,已有人先发了话,“阁下找上门来,靠的是识人的眼力,还是识马的眼力?”话时,一名身着回纥装,戴着翠羽花帽的貌美女子已从剽悍健马群中钻了出来,翻领窄袖,修腰曳摆,体态颇见婀娜,但那浓眉大眼白肤高鼻的面相,衬着栗色微卷的长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回纥姑娘。只见她两三步上到白弈面前,将他上下一打量,笑了笑,“阁下不是来买马的。”
“何以见得?”白弈莞尔一问。
那回纥女子并不答话,反而转了个弯,问道:“阁下若是马商,请先自报家门。从西到东十几州的生意我都做过,唯独不做生客买卖。”
“那在下倒想讨教,贵商的第一单买卖可是‘自来熟’的?”白弈愈发笑问。
“话不能这么说呀,”回纥女子挑眉,“贩马与其他货物不同,鄙商第一单买卖是官家交易。”
“原来是官商。”白弈微笑,将圈中马匹细细打量,但见高眶悬铃明目,长颈脊拔,趹突蹄厚,俱是百里挑一的回纥良马。回纥马源自匈奴,堪称一绝,选作战马,自是上品。白弈见之暗许,又问,“既是官商,贵商的良驹,都是官府先经手么?”
那回纥女子闻之一笑,“这个阁下不如自去找官家问吧。”她话音未落,一阵蹄声急促,扬尘里已有飞骑来,寻声一望,竟是蔺姜。
好家伙,这边厢巧言拖延,那边厢已有信报,来得却灵通神速。
蔺姜驱马而来,至跟前打了两转,也不下马来,就着马鞭故意在白弈的肩头敲了两下,笑道:“这是哪儿来的黑道贩子?文牒何在?”
“你好样的。盯得这么牢实,看来当真不用我再多费心了。”白弈挥手拍掉那鞭子,不由笑叹。
“那当然!”蔺姜这才大笑着飞身下马,熟门熟路地将马在桩上栓了,“打仗就靠它们了,我睡觉都得睁只眼盯着!”他说着伸手在一匹高头马颈上抚捏了一把,颇有亲昵之意。
“大将军事必躬亲,当真辛苦。”白弈含笑。
“别埋汰我。”蔺姜忙道,“我听信报就觉着是你,所以才亲自来看看。”
他话才出口,那回纥姑娘却先插了话,“原来是你的相识,却不早告诉我一声,害我险些得罪人。”她说着冲白弈一揖,歉道,“小妹英吉沙,未知兄台贵姓高名,请恕不知之罪。”
白弈忙还礼道:“免贵,在下姓白。”
“你姓白?”不料英吉沙闻之双眼一亮,“原来你是——”
眼见她话就要出口,蔺姜忙一把将她拦下。两人在一旁说了些什么,英吉沙回来再向白弈施了一礼,便先自离去了。白弈从旁看着,不禁忍笑。
“笑什么,笑成这样?”蔺姜好尴尬地上前瞪了他一眼,“你别想歪了,她是高昌回纥阿萨兰汗的女儿。”
“怎么有个高昌王女在我天朝境内做起了马商呢?”白弈笑道。
“她是……逃过来的。”蔺姜竭力辩解,“你也知道高昌受突厥人欺压久了,抢了她去进献给戈桑烈,她逃出来就到了凉州。”
“那她也可以经西州回她的大漠高昌去嘛,怎么就贩上马了?”白弈闻之,愈发笑意不掩。
“回去很快就会被找着,岂不是又要给父兄添麻烦。”蔺姜叹一声,忽然跳起来,“我说从前没觉得你这么……欠揍啊!你管那么多,总之现在军马供给不愁,有行内人相助,好事一桩不就结了。”
“嗯,的确好事。”白弈点头。
蔺姜睨他半晌,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不说正经的么。”白弈已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说正经的就一句话,”蔺姜一摆手,“‘胡虏不破,何以家为?’我等后辈,不敢有悖。”他神色赫然肃穆起来,拧眉时显出威严来,意味深长地又看白弈一眼,缓道,“你来跟我叨这个,未免就有点——”
“好好好,反正自有蔺公做主,我不管你的私事。”白弈连忙截口将之打断,也沉了眸光,“我只最后多说一句你大概不爱听的。高昌虽然臣服纳贡,不过是依仗天朝以拒突厥铁蹄和吐谷浑侵扰,毕竟还是外族,当用则用,但不可大意,除非你拿得定十足。”
蔺姜神色微一震,便即应承道:“不劳大王叮嘱这个,大是大非,蔺某一向分得清。”
白弈点头沉默片刻,只将周遭马匹来回打量,忽然拍了蔺姜一把,将之拉近来,“上回教你去办的事呢?妥了?”他似正相马,却压低嗓音如是一问。
“妥了。”蔺姜应道。
“好,那咱们下午去州仓瞧瞧。”白弈点头。
“还去州仓?”蔺姜略一疑,旋即道,“好。下午去州仓。这会儿呢?”
“这会儿?”白弈看蔺姜一眼,笑道,“吃饭去呀。将军不闻,民以食为天?”他这话说得声渐高了,不再沉敛,仿佛蔺姜问得十分古怪。
蔺姜只瞧了白弈一瞬,立时扬眉展了笑意,“吃饭去,你就得跟我来了。”他也不牵来时的马,勾搭了白弈的肩背便走。
片时之后,蔺大将军以一碗辣子油浸得火红的牛肉汤饼杀得吃惯了秦菜皖炖的凤阳王泪下大败,算是报了一番成心调侃之仇。
凉州仓屯的是官粮,天朝虽未正式与西突厥宣战,但战备已然在暗下紧锣密鼓,粮草储备正是一道紧要关隘。眼看秋收,征纳之粮入库,恐怕要成为第一声战鼓后的首道壁垒。
白弈换了军士打扮,跟着蔺姜到了州仓。仓廒高阔,抬头匾额上的大字漆黑肃穆,气势*。东廒南侧供着列位廒神,正中又有狴犴神像,以示天下大公,律历森严。
白弈与蔺姜依次先拜了廒神,再拜狴犴,顶礼立誓,诸般仪式齐备,才由府库曹丞亲自开门引入。大费周章一番,蔺姜不免感慨,私下里拽了白弈,疑道:“你至于这么麻烦——”
白弈一笑,从前仓门之前缓步踱开去,“你习惯了大国底气,所以觉得无论如何,比粮饷,咱们绝不能气短。就好像突厥人自恃天性,认为他们的马军绝无可能输给咱们一样。咱们最紧张的是马,但胡人紧张的却是粮。你若是个西突厥将军,想在凉州城内生事,打击优势,挫敌锐气,是会从马匹下手,还是从粮草下手?”
愈是优势,愈是标靶,稍有疏忽,便可能成为纰漏。
蔺姜眸光一敛,显出沉思神色,“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他忽然压低嗓音如是问。
白弈笑看他一眼,不答,只将一块麻布和一只装满水的水囊丢给他,嘱道:“拿好了,以防万一。”
蔺姜正待要问,忽然,听身后一阵急促步子,转身时,曹丞已奔至面前,“将军,”那曹丞一躬到地,也顾不得将蔺姜让至一旁无人处,已急道,“使君差人来报,那胡儿王子从马市上抓了个回纥女子,说是西突厥逃奴,但不知怎么与军中几位闹上了,如今已到了州府,正不可开交。使君来请问将军一声,这……如何处置?”
蔺姜起先拧眉略怔了一怔,仿佛还未反应过来,片刻,眉间怒气已升腾,“什么东西!就胆敢在我天朝王土上随意抓人?”他骂着已大步向门口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白弈。
“去吧,去吧,”白弈摆手笑道,“这儿有我。”
蔺姜笑着,反身往外走时高声道:“兄长宽心,少不了连你那份一起教训回来。”说着,已牵马扬鞭,转瞬去得远了。
他一路加鞭,到得州府大门前,尚未入得门去,已听见喧闹声。他步如流星赶上堂中,望去却是一片混乱。只见几名卫军与几个突厥人已扭打成团,州府押衙们估摸着是上去拉扯的,也给卷入其中,一旁为两名突厥人看押的回纥姑娘正是英吉沙。凉州长史王徽干瞪着眼,已没了办法,但看蔺姜来了,忙像抱住根救命稻草一般连连招呼。
“都散开!当你们还在菜园子滚泥坑呢!胡闹!”蔺姜皱眉断喝一声,顺手抄起堂前杀威棒,抖手向阵中打去,迅疾精狠,专挑腿脚下手,转瞬趴倒一片,唯独一个少年,看衣着似名将官,左躲右闪十分灵巧,死揪住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罗不放,仔细看下,竟是姬显。
“姬显退下!”蔺姜又斥一声。
不料姬显竟置若罔闻,反双手一扎,死死钳在斛射罗的肩头。蔺姜见状,摆棍一挥,毫不留情正中当空劈下,眼看就要砸在姬显的手臂上,姬显一惊,不得已撒开手来。蔺姜一棍劈下,棒打两边,先扫飞了斛射罗,回棒一抡,当胸一个闷击,将姬显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扰乱公堂,蔑视法律,我看你们是都活转过去了!”见两路人彻底分开来,蔺姜这才收了棒,转身向长史王徽行了一礼,“使君受惊。末将疏于管教,才叫这几个顽劣小子胡作非为,该当如何,但凭使君处置。”
“岂敢,岂敢。”王徽忙下座还礼,和声道,“军中子弟,将军自领还去督导便是了。”言下之意,是买这个人情。
不料,蔺姜却拒道:“国有国法,不容徇私。”他说着看了一眼姬显,当即厉声令道,“中郎将姬显,公然搅闹府堂,妨害公务,罪不容赦,把这个首犯拖出去脊杖一百!”
话音未落,众卫皆惊。
姬显本还只是愤愤地坐在地上,但闻此言,气得一蹦三尺,“大哥!分明是这胡儿——”他忍不住嚷道。
“还多嘴!”蔺姜截口将之打断,又起一棍,正敲在姬显的后膝上,当即打得姬显跪下地去。
两旁押衙上来拖了人出去,扒衣服上架就打。姬显一肚子委屈憋火,倔得咬牙,半声也不哼。
那斛射罗给蔺姜一棍扫飞,摔在堂角,这才给人扶回来,本想发难,见姬显已被拖出去上了刑罚,反而不好再多诘责,只好半冷不热地笑道:“蔺将军果然是执法严明。”
“那是自然。”蔺姜将杀威大棒往地上一杵,大棒撞在地上,“嘭”的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头一颤。他抱臂堂上,看了斛射罗一眼,“末将无才无德,勉强拉扯得几个弟兄,靠的就是‘法令如山,一视同仁’这八个字。今日有幸得见王子的威风,万分感慨,倒是另有八个字想赠与王子。”
斛射罗诧异道:“愿闻高见。”
“高见不敢当。”蔺姜冷笑一声,“王子不闻‘在我王土,伏我王法’么?”他说得并不大声,却是不容置疑的浩然气势。
斛射罗浑身一震,尚未思明,却听蔺姜喝道:“请王子伏法!”
州府押衙及众卫军早按捺不住一口郁闷气,但闻号令,齐声呼“诺”,叉起斛射罗就拖走。
诸胡人哪里肯依,就要来夺。
蔺姜将那杀威大棒立在大堂正央,朗声喝道:“天地法器,不容侵犯,搅扰执法者以谋逆论,当堂杖毙!”
在堂众军立时应声“威武”,将几名胡人严阵禁戒堂上。
斛射罗眼见己部受制无人能援,不禁疾呼:“我乃突厥使臣!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你敢打我,不怕惹人笑话?!”
“鸟!老子怕你跟狗姓!拖下去打!”蔺姜毫不客气呸他一口。
斛射罗一路叫骂着被拖下,不一时便换了惨号连连传来。想来押衙们一口恶气要出,打这胡儿尤其下手得狠。反倒是姬显,见此情形乐不可支,挨着大杖犹忍不住笑。两人受刑,一哭一笑,倒也奇景。
待到刑罚毕了,押衙们将两人抬回堂上,长史王徽升了座,秉承礼仪之邦天朝气度,给使臣请来软席。偏偏斛射罗被打得嗷嗷喘不上气,哪里坐得,如此一来,反倒似故意刻薄奚落于他了。但斛射罗也很实在,坐不得索性趴了,捡了个舒服便开始发难,“这女人是高昌进献给我父汗的女奴,私逃在此,我如今要将她捉拿回去,你们凭什么多管闲事?”
长史王徽不卑不亢地应道:“这位娘子既在我凉州地界,便当受我天朝圣恩庇佑,王子若要拿人,空口无凭怕是不妥。”
斛射罗哼一声,向属下使了个眼色。两名突厥人立时已将英吉沙摁下,一把扯下衣袖。但见胳膊上一道血红烙印,衬着胡女本就白皙胜雪的肌肤,十分刺目。英吉沙虽奋力挣扎,奈何挣不脱两名男子的禁锢。斛射罗指着那烙印道:“我部的奴隶身上都会烙下标记,这就是证据。怎么,贵朝要为一个女奴与友邦交恶?”
为了一个番邦女子,此时与西突厥使臣翻脸,说来,于大势确实不智。来日真打起仗来,先行不敬的是己,要讨还公道的是敌,若再被人有心渲染传扬一番,这一仗怕是要打得底气见短,师出无名,于士气是大害。
但难道就这么任由胡儿嚣张,不管她的死活了?她到底也是高昌王女,若高昌王因此一怒,反与突厥人连通,也是个大麻烦。
何况,毕竟有过些许交情,军马、马市又多拜她相助,此时弃她于不顾,未免太有违道义。
一瞬犹豫难决,蔺姜暗把眼去看王徽,想问个说法,却见王徽拧眉向他微微摇头,一时不禁愈发有些莫名气短。
此等要拿主意的时候,白弈那家伙偏躲在一旁。
蔺姜与王徽又互相看一眼,当下对合了说辞,“此事关乎邦国之交,我等不能立做决断,需要呈报节度使裁决。”
“那么请你们快一点请他出来,不要总是借口病了,躲着不见人。我们休整了几日,也该尽早上路返回草原了。”斛射罗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地板。
听斛射罗忽然主动提起要走,蔺姜不禁诧异。这胡儿不安好心,不见怎么作乱就主动要走了,倒真有些奇怪。他正暗自思度,忽然,却有一名官人奔上堂前疾呼:“使君!出大事了!州仓……州仓走水!”
这一报来得太突然,一语震惊,诸人变色。
“说清楚!”蔺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官人,逼问道,“方才与我同去州仓的那名军士呢?”
“东廒烧得浓烟滚滚,人难靠近,当场大乱了,哪还找得着什么人?”那官人急得满脸是汗,“使君与将军快召集人手先去救吧,其余待平息再究不迟!”
好你个白善博!
蔺姜气得手抖,一把甩开那官人,也不听王徽呼唤,只身先奔返凉州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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