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烟火凡尘来

    郑岩出院这天，宋居安特意去接他。
    他的东西不多，但坚持自己提。
    进了电梯，宋居安倾身按下一层，站直了，对他说：“行李都帮你收拾好了，车票是上午10点的。”
    郑岩不吱声，从进来为止就对着电梯壁，脸色挺臭。
    宋居安瞥他，手臂一伸揽着他的肩膀，把人扯过来。
    郑岩挣了两下，反被按得更紧，于是作罢了。
    他垂着脑袋：“我爸妈他们都同意，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留下来。”
    宋居安沉吟半刻：“郑岩，以后不能任性了。”
    平声静气的一句回复。
    郑岩瞬间红了眼眶，不再提了。
    再次回到营地，郑岩在外面站了一阵儿，细细去看这里的每一座建筑，告别似的。
    宋居安说：“进去吧。”
    他极慢地点下头，走出那一步。
    营区内，一路上都不见有人，哪怕操场上也是一样。
    郑岩还是停下脚步，久久凝望。
    宋居安给了他与这里告别的时间，不催促，不打扰。
    再往前就是训练场，远远的，就能看到整整齐齐的队列。
    队列一侧是消防车。
    郑岩顿下脚步，愣神看着：“队长…”
    “他们在等你。”宋居安说，同时提过他手里的包。
    不远的距离，走过这一程，却费了不小的力气。
    郑岩边走，边垂下眼瞧自己的打扮。
    领子不整齐，就把它压平了，扣子都扣好，要郑重点。
    脚下也越走越快，捯饬好自个儿，他抬头。
    对面，大家在朝他敬礼。
    也就在这一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
    他稍稍扭头，在身后不远处，宋居安身板打得笔直，缓缓抬手敬礼。
    郑岩吸了吸鼻子，眼神变得坚定有力，下一秒举起右手，回敬一礼。
    向队长、向战友。
    简单的告别，很快就结束了。
    几名队员跟着郑岩回宿舍取东西。
    没有痛哭流涕，平静的相送，就连时间也流逝的格外快，不觉间就到了送郑岩去车站的时候。
    宋居安送人去门外，大蒋把包拿去车里，坐在驾驶位上等着。
    郑岩默了默，一本正经说：“队长，希望下次见面，我是来喝你喜酒的。”
    宋居安笑一下：“臭小子，迁就你几回可别以为我没脾气。”
    郑岩看着他，忽然咧嘴笑开。
    宋居安反愣住，很久没见他这么笑了。
    郑岩说：“以后，你就不是我队长了。”他敛笑，更认真：“你也是我哥。”
    宋居安一时不知作何感受，只是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郑岩的后脖颈。
    “照顾好家人。”
    郑岩重重点头。
    宋居安收手，放人走。
    郑岩走出几步，回头：“再见，哥！”
    宋居安说不出话来，唯有朝他挥挥手。
    车子很快开走。
    这下……好像连那点勇气都要消失了。
    空唠唠的，怎么都填不满。
    下午，罗清强带着宋居安去了一家权威的心理咨询所。
    过程并无特别，在罗清强看来，他很平静。
    会把那些经历轻描淡写的陈述出来，或是一句带过，情绪上丝毫不起波澜。
    结束时，宋居安声称要去卫生间，先出门了。
    ……
    晚上下班都十点钟了，斯微揉着太阳穴走出电梯，一转弯，发现门口立着个人。
    宋居安耳朵灵，朝她看过去。
    斯微只怔了一下，抬步走近。
    闻到股烟味。
    她找出钥匙，边开门边问：“等很久了？”
    声控灯暗了一半，宋居安轻咳了声，“差不多。”
    门开，两人前后进去。
    换完拖鞋，斯微说：“今天不是周末。”
    “嗯，指导员特批的，明早就走。”他声音有些嘶哑，那会儿在过道上没听出来。
    斯微去厨房热水，问：“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没随身带。”他坐到沙发上。
    斯微把热水壶放到底座盘上，抬眼去看客厅对面，能辨出来，他是在走神。
    时间好像一下子就拉长了，静得令人发怵。
    他们之间，似乎就是从郑植牺牲之后，开始变得鲜少有话可谈。
    不知不觉中，水就快烧开了，热气从壶嘴里顶出来，嗡嗡的声响是这屋里唯一的动静。
    稍后，就在斯微往杯里倒水时，宋居安突然问她说：“每天这样累吗？”
    斯微拿着杯子出来，放下说：“生活就是这样，累也会习惯。”
    宋居安目光追随着她弯腰放杯子的动作，再在自己身边坐下，自然地偏过脸。
    在触及到斯微清明水亮的眼眸时，思绪忽然卡住半秒。
    斯微一秒别开眼，脱了鞋，双腿曲在沙发上，侧身靠在他肩侧。
    “郑岩出院了吧？”
    宋居安放松肩膀：“他退伍了，就在今天。”
    斯微心中咯噔一下，一时间想起了郑岩那股子机灵执拗劲，也能猜到他多半会不情愿的。
    宋居安一条手臂绕过去，环住她的小.腹。
    “不做消防，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以后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
    斯微没应，垂下眼，瞧见他腕上的那条红绳。
    “这个，你居然还带着。”说着，覆手去摸。
    宋居安略勾唇，“有它在，我会安心。”
    斯微稍坐起来点，扭头看他：“真的安心吗？”
    宋居安被她问住，淡定地避开她的眼光，点头。
    斯微看着他绷紧的下颌，几秒后，调整回刚才的姿势，继续靠着他。
    她抚着那条红绳，低声说：“周末，我想去那寺院一趟，该还愿了。”
    宋居安感受到肩上的重量，那重量更像是压.在他心口，令人承受不住。
    “我陪你一起。”他开口，大手反手握住她的，紧紧包裹在掌心间。
    斯微看着交握的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更多的是欣喜。
    夜深，宋居安说要在沙发上睡，斯微没有问原因，默许了。
    这样的距离，好像是目前维持他们关系的最佳选择。
    而他们也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着某种东西，以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方式。
    还有一点心照不宣，那就是他们一致认为，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够敞开胸怀拥抱对方。
    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罢了。
    这个夜晚和过去一个月的夜一般漫长，宋居安躺在沙发上，混乱疯狂的记忆交替不断。
    失去并肩战斗的兄弟，信念筑起的高墙日渐崩塌，愧疚感更是将他整个人拖入漆黑恐怖的深渊。
    他因这种种改变，纵使是一直坚守的信仰，如今也动摇了。
    夜深人静，大脑在各种纷乱思绪的消耗下，渐渐迟钝，渐渐沉入睡眠状态。
    他梦见郑植和他并肩在操场上奔跑，他嘲笑他速度慢，可话音刚落，郑植就超越他，头也不回的跑远了，眼前就剩下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跑道。
    画面一转，他一身消防服站在消防车前，面前是正在燃烧的贸易市场，队员们架起高压水枪喷射灭火，可这火越烧越大。
    热浪掀起黑烟满世界飘荡，火光冲天，他仰头，眼中跳跃的火焰转瞬间演变为熊熊烈焰。
    他大惊，冲上前要拉开战友们，疯了般吼着：“撤退！撤退！”
    就在这时，那些人都消失了。
    贸易市场发生爆燃，火光包围整个世界，火焰从后面席卷而来，灰烟、尘土强势地要吞没这里的一切。
    在滚动的烈火前，郑植一身戎装只身站在那里，笑容一点点绽开。
    宋居安拼命地朝他跑去，可是距离他却越来越远。
    他嘶吼：“郑植，快回来，别去！”
    郑植笑容不减，一动不动。
    在他身后的火，正迅速逼近。
    宋居安蓦地定住，眼前烈火滔天、汹涌蔓延，眨眼间就将对面的人吞噬在火焰中。
    他猛然惊醒，心有余悸不断地呼吸。
    “宋居安。”
    这三个字像是从遥远的他方传来，他反应不过来。
    斯微再低声：“宋居安……”
    他瞳仁一闪，僵硬地扫视周边。
    天，已经亮了。
    转向旁边的斯微时，他的脸色恢复不少。
    在他开口前，斯微说：“去洗漱吧，我准备早饭。”
    说完，走去厨房。
    宋居安摁了摁两鬓，踩着拖鞋去卫生间。
    听见关门声，斯微稍稍抬起眼皮，定定地盯着橱柜的某一处，眼中溢满化不开的情绪。
    几分钟过去，“咔哒”卫生间门开。
    宋居安从里面出来，下意识看向厨房，见她眉目平淡，手里拿着抹布擦拭橱柜上的水渍。
    早饭都吃得快，斯微要去上班，二人一道出门。
    电梯口，就他们俩。
    斯微的注意力都放在显示屏跳动的数字上，安静得很。
    宋居安余光落在她白净的脸上，心念一动，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
    斯微眼神一怔，略转头。
    宋居安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偶尔会这样，没事。”
    他沉眸看她：“这么热的天，手凉这可不正常，找时间陪你去医院。”
    斯微抿唇，乖巧点头：“其实不是大问题，如果真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不会瞒着你。”顿了一秒，她补充：“你也一样。”
    宋居安勾了勾唇，移开眼，不动声色地缓缓吐气。
    心里藏着事，面对她时，难免不自然。
    回到队里，大蒋已经带着队员们开始了上午的训练项目——纵深灭火救人操。
    宋居安换好制服过去，在旁边看完几波训练后，默默在心里竖了大拇指。
    中场休息，大蒋把数据板拿给他。
    宋居安翻看完，合上背在腰后。
    “副中队长的工作内容，都熟悉了吧？”
    大蒋挠挠头，“都能上手，就觉得做的还不够好，我这人也没有副……我是说，我就会莽，以后指不定出什么问题。”
    片刻无言过后，宋居安把数据板递出去。
    大蒋伸手去接，对方却没松手。
    “队长？”大蒋不明所以。
    “你小子以前是挺跳的，喜欢玩小聪明，还挺八卦，毛病不少，但这一个月，你没发现自己变了很多吗？”
    宋居安开解他，沉肃的双眼透出难得的温和，态度中不乏肯定。
    大蒋憨笑，“我……这…”他不好意思地抓脖子，不过再抬头时，坚定许多：“我会努力的！”
    宋居安极淡的一笑，手边收力。
    午后，他照指导员的要求去办公室谈话。
    进门，先打报告。
    罗清强：“坐吧。”
    宋居安拉开椅子，端正地坐下。
    “最近，没睡过好觉吧。”
    宋居安看着罗清强，对方眼神同样紧锁着他，目色深沉。
    沉默的相对，宛如某种固执的较量。
    相比之下，一个年过半百、经历过更多的男人，气势上自然更胜一筹。
    须臾，宋居安答：“还行。”
    “是一天比一天煎熬了吧。”罗清强立刻接话，眸光烁烁：“心理测试结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