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鼎


    朱越回到桥头的时候,整个博浪沙都在发光,博首是灯塔的金光,尾部就是炽烈的白焰。“你看。”王意密指着熊熊的火光说,“博浪沙有多美!”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熊熊烈火光。王意密到博浪沙那么久,朱越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样激动的神情。他知道,王意密欢腾激动的不是壮观的大火,而是这场堵住了赤旅的战斗。
    毫无疑问,这三名城守付出了超出他们能力的努力,有理由为之自豪。战争也有富于感染力的一面,有时候厮杀本身会让人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不过朱越可没有时间来庆祝这小小的胜利,正相反,他的心里直往下沉:火烧得这样大,比预想的要猛得多,这样下去沟里面的鲸脂撑不了多久。 激烈的交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档,双方都从对方的视野里消失了。大蓝靠在黑石上喘息不定。其实几次交锋都是电光石火,真正动手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半袋烟,可是大蓝几乎累脱了形。
    打仗不是平日里舞刀弄枪,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在战场上使出来就要耗尽浑身的力气。李白深倒下以后,大蓝和朱越对付了最后一波攻击。他颤抖的双臂甚至不能平平地把长枪刺出去,看着眼前血色的皮甲和冷冷的刀光,他知道自己完蛋了。然而倒下的居然是赤旅,腹中还带着折断的长枪,到现在大蓝也不能回想起这是怎么发生的。当时只要对方再上来一个人,再多一个人,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然,大蓝也没有力气去想。大蓝就那么坐着,喘息着。李白深的身体正在旁边慢慢冷却,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交锋过后的极度疲惫全面占据了他的身心。
    打仗原来是这样的。既没有想像中的激烈,也来不及感受血腥。刀光剑影下面,身体是在依据本能行动。大蓝有一种可笑的虚幻感,就好像自己站在半空中观看着另一个自己与赤旅厮杀,而那个旁观的自己完全关闭了心灵。大蓝没有打过仗,但是他打过架,而且经常打架。十三岁,大蓝就开始长个子,足足比同年的孩子高了一个头。他不识字,自然不知道“横行乡里”是什么意思,但是乡亲们就有深刻的体会。
    杨万村附近十里八乡,人人都听说过“拳头最大的大蓝”。对于这点,很难有个客观的评价,不过每个挨拳的人都会觉得那只在眼前骤然放大的拳头实在是大!大蓝很喜欢这种感觉,拳头砸在人脸上那种沉闷中带着清脆的声响让他浑身的毛孔都吱吱欢叫。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很难打到人,而寻找些鸡毛蒜皮的借口去打人足以消耗一半的快感。杨万村最德高望重的老者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说:和镇衡玉那里有种特别适合大蓝的活儿,那边的人最喜欢看人打架,喜欢到了要出钱雇人打架的程度。这对大蓝的确是不小的诱惑——打架居然还有钱拿!
    大蓝马上离开了杨万村,这使那位老者越发德高望重。但是大蓝并没有到达他的目的地,才走到青石,他就发现用拳头换饭吃要比在杨万村打架难得多。在一家烧饼铺子门口,鼻青脸肿的大蓝被四个同样鼻青脸肿的城守按倒在地上,那个头目模样的城守看了大蓝好一阵子,刀子一样的目光缓和了下来。他指着自己的军服问大蓝:“想不想拿钱打架?”那个头目倒不是拿大蓝开涮,不过大蓝也实在毛糙,才穿上军服就把伙头给打了。伙头阶级不高,却是军中最有势力的那种兵。没过几天,大蓝就来到博浪沙报到,紧接着就被朱越扔到了干涸的溪沟里。被扔了三次以后,大蓝不想再打了。
    打架和被打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后者实在没有什么快感可言。而且他渐渐发现,原来不打架,也还有很多又不无聊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像李白深一样,大蓝也觉得博浪沙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可惜,即使是钓鱼捉蟹的快感,也和打人脸有所不同,似乎总是少点什么。直到突袭灯塔中那三个赤旅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原来打仗是比打架更刺激更过瘾的事情。然而和打架一样,敌众我寡的打仗一点都不刺激。准确地说,那比打架糟糕得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有一点点失误就会送掉性命。
    这让他全身都紧张起来,即使是最有效的刺杀也没能令他体会到一丁点的快感,他已经神游物外了。这时他能体会到的是另一种东西,或许可以称作责任。大蓝没有力气多想,他只知道,如果赤旅从他的眼前冲了过去,博上的弟兄就完了。责任感与快感完全不同,即使大蓝现在浑身都轻飘飘的,心里却很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感觉,但这感觉在心中盘桓不去。朱越又下来了,扛着老大一只油桶。“在填坑呢!”朱越指着黑石的后面对大蓝说。
    大蓝也能隐约听见兵刃敲击地面石子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想理会:“填呗!填完了再打就是。”朱越放下油桶,又听了一阵子,脸色很不好看。赤旅没有工具,只能用刀剑掘地,效率肯定很低,但是他们一直在干。大队的赤旅已经转去南暮山麓,黑石后面顶多就是十来个兵士。主攻方向已经换了,这些赤旅还是主动而努力地准备着下一次攻击。“博上也是。”朱越阴沉着脸说,“那些赤旅都去砍树了。人影都看不见,光听见砍树的砰砰声。”
    “啊?”大蓝没听懂。“他们要扎桥呢。”朱越解释,“我是说,那么点人都能各自为战,不用等上面的命令……这些赤旅实在很厉害。”赤旅一到就发动攻击是对的,地形不利,他们不该给城守任何反应的机会。惟一的问题只是城守们的坚韧超过了赤旅的想像。赤旅一击失手,马上转换方式准备再战,不愧是天下强兵,单这份应变就不是青石六军中任何一支可以比拟的。朱越不知道这两个月的仗到底是怎么打下来的,要按他的认知,青石早该知败了。
    “厉害还不是被咱们干掉了?”大蓝不屑地说,“再来还是一样死。”其实他和朱越想的一样,等到赤旅准备好了,只怕城守们再也顶不住这一波攻势。他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是:“无非一起死。”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现在这个词仅仅是一个词而已,不再具有原来的威力。“别守了。”朱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脚边的油桶,“把这个点起来,他们一样过不来,再上去帮我扛两桶下来。”大蓝登时一愣:“你用了这个,航灯怎么办?”博浪沙的鲸脂只能用来点航灯,规矩几十年下来都没破过,何况存油本来不多了,如果用来放火阻敌,不知道还有多少够点灯的。
    朱越苦笑不语。他和老酒、吴麻子已经搬了十来桶鲸脂到沟边上,除去运到山路上的几桶,库房里剩下来的也就够烧三五天。可要是赤旅攻上来,还谈三五天以后的事情做什么?这些鲸脂就是能多挡住赤旅一刻也是好的。大蓝一拍头:“我是糊涂了。”抬头正色跟朱越说,“火准备好,可我人还是呆在这里。”他晃晃手中的步军弩,“还有三支箭,一把刀。越哥,你只管去帮烂疙瘩他们守博上,我顶到最后一刻再放火,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
    朱越见他神色郑重,也不多劝,微微沉吟一下,说:“大蓝,我在上面看着两头,不叫你一个人扛着。”大蓝点点头。朱越转身要去扛那几桶鲸脂,忽然听见大蓝说:“越哥,你说烂疙瘩说的扶风营到底会不会来?”扶风营到底会不会来?雾渐渐薄了,这是近黄昏的标志。博浪沙的海雾在第一颗星星升起来的时候一定会彻底消散。没有了海雾的遮蔽,城守们的机会更加渺茫,援兵到底会不会来呢?这个问题人人都想了无数遍,可是谁也不肯问出来。即使是王意密,心中也在打鼓。上博浪沙快三个月了,跟扶风营都没有联系。青石战事吃紧,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惦记着南暮山上的那支小部队。
    趁着战事暂歇,王意密又去吹了一遍雾笛。他是吹给城守们听的。大蓝把鲸脂倒在地上,险些把自己都滑了一跤。他把灯芯也铺开,骂骂咧咧地说:“这下子连使刀都要当心。”他抬眼望了望,朱越果然手持弓箭坐在博边。可他心里清楚,如果赤旅真冲了上来,他没有什么时间退上去,没到朱越面前就会被赤旅射死。命运既定,他也安心,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死法。
    他蹲下来拍拍李白深的肩膀:“我陪着你怎么样?还得给我煮螃蟹吃。”说着嘿嘿傻笑。才笑了一声,就听见朱越怒喝:“头顶!”开弓放箭,不料博上风大,距离远了就失了准头,“叮”的一声轻响,在黑石上溅起一粒火花。大蓝一抬头,黑压压落下一个影子,正好砸在他身上。黑石两面都内倾,他和朱越都没有想到赤旅竟然能在这样的巨石上搭了人梯爬上来。两个人都倒在鲸脂里。那赤旅显然没想到满地是油,慌忙间没挣起来。大蓝反手一箭,那支弩箭从赤旅的嘴里穿进去,射进了他自己大腿,痛得他闷哼了一声。再睁开眼,转角处也冲出个赤旅来,大蓝不慌不忙扣动弩机,那么近的距离,就是海燕也射中了。
    他抛下弩,看见朱越正冲下来,手中弓弦响动,头顶又掉下个黑影,正好落在他身边,肩头是半截箭羽毛。大蓝突然来了兴致,一拳砸在那赤旅的鼻子上,登时砸出两条黑血来。长笑声里,他看见冲到面前来的赤旅满脸惊恐地盯着他左手的火石。“嗒”,大蓝打了一下火石。雾终于散去了。山路上的大火比沟里的旺,鲸脂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对面杀声如潮,赤旅抬着一个长长的木筏子冲了过来。
    “放箭,放箭!”吴麻子大声呼喝,躲在门板后面奋力开弓。“是添油啊!”老酒取笑他,拔腿往沟边冲。三张弓能射出多少箭?赤旅的弓箭比城守们的密集多了。门板在博上显得突兀,几十名弓箭手列了一排,朝着门板乱射。好在博上风大,一多半的箭矢都被吹歪了。饶是如此,门板上还是“笃笃”声不断。吴麻子贴着门板,不时探出身子去放上一箭,瞄也不瞄。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风势,也只有乱射。
    朱越却跳出门板的遮掩,挺直身躯,射得有模有样。王意密吃了一惊:“副尉!副尉!”朱越理也不理,已经有弓箭手注意到了老酒,他要吸引尽可能多的注意。王意密会意,也从门板另一边站了出来。第一桶油在木筏子搭上沟沿的时候倾倒下去。已经黯淡了的火焰顿时窜高了一大截。这一下老酒成了众矢之的,再也没有弓箭手理会朱越、王意密。老酒的动作出人意料的敏捷,在箭雨里成功推下第二个油桶,只是在跑向第三个油桶的时候呆了一呆,火光掩映下,能看见他背上多了一条细细的影子。
    朱越的双臂已经肿了,再也拉不动弓弦,他看到老酒身上的那种细细的影子越来越多,眼睛忽然一热——他已经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感觉了。“撤到灯塔里去。”朱越嘶哑着喉咙说。依旧没有赤旅的弓箭手射击逃向灯塔的城守,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老酒身上。他已经推下了第三个油桶,正在踉踉跄跄地走向第四个。
    朱越用腰刀别住灯塔的门板。他知道这是徒劳,但总要做个样子。吴麻子呆滞地趴在二层的窗前,眺望着夜色中的滁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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