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意密轻轻拍击着从航灯机关里盘绕出来的蟒状雾笛,他背着身子,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援兵还没有来,现在已经太晚。他俯下身去,奋力吹响雾笛,低沉悲怆的角声在海上回荡。“有船!”吴麻子突然站直了身子,他转过头来再说,声音就平和了许多,“有船来!”
像是回应他的话,从敞开的塔顶传进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螺号,这是夜航船在对雾笛致谢。“王意密,”朱越说,“你的扶风营到底来是不来?”他终于问出这句话,又是捕蟹的季节,博浪沙外的海面上来来去去的都是蟹船。大猛咀上炊烟袅袅,许多的蟹船都要在这里打尖休息,让这原本空空荡荡的废村忽然变得生机勃勃了。捕蟹人们也许不知道,大猛咀的人都去哪里了?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关心——都是栉风沐雨的海上男儿,谁没有看过生死变迁?
天色将晚,博尖上的灯亮了起来。不是博上那座白塔,是博下新修的灯塔,形制与博上的灯塔颇为相似,但使的是北邙晶镶嵌的灯头,比原来不知道亮了多少倍。博浪沙这一带的海雾多,原来的灯塔位置太高,海船常常看不见。重建青石这几年,坏水河的水路彻底打通,灯塔的重要性也就益发突出,这第二座灯塔也迅速建了起来。
守塔人不是青石的城守——重建后的青石已经不再是“宛州十城”之一,当然也就不再拥有自己的城守。但他们过的日子与当年的城守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住在那几间破旧的草屋里,一样在巴掌大的菜园里种菜养鸡,甚至一样划着一条旧舢板去捕鱼捞蟹。不过,他们不再每天爬上高高的博浪沙去点燃航灯。他们划着船去,去那座建在礁石上面的新灯塔。博浪沙上的灯塔,和废弃的营房一样被他们彻底遗忘了。也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高高的博浪沙上还有一座灯塔,他们来去都是海路,甚至不曾走过南暮山那漫长而美丽的山道,只有在到达和离开的时候,才会看见那座白石的灯塔吧?
博浪沙上的风声呼啸,灯塔的木门腐朽洞开,躲在里面的白海燕被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扑啦啦从门洞里飞出来,好大的一片白影。独臂的中年人喃喃地自语:“这便不认识了么?吓成这个样子。”他身边的少年好奇地问:“朱大叔,这些海燕原本认得你么?”
朱越愣了愣,白海燕不过是三五年的寿命,住在灯塔里的这些,也不知道还有几只是当年窝在崖边草丛里的小燕子。他自嘲地叹了口气说:“就算本来认得,少了一只手,也认不得了。”少年摇头笑道:“未必就是朱大叔模样不同,只怕是住了豪阔的房子就看不起人了。”他的年纪不大,声音清朗,这一句话里却颇有风霜的意味。
朱越深深凝视了少年一眼:“那也没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原来这个少年是张羽狄的胞弟张思青,当年在淮安的商学里读书,逃过青石大劫。不过家破人亡,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旧友故朋也多变了脸色,这几年从一个富家子变成路护里的马夫,自然是颇有经历。博浪沙七名城守,活下来的就朱越一个,也只有张羽狄还有这么一个亲人,意外相逢之下,朱越总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这时候听他慨叹,只怕他意气不平钻了牛角尖。
张思青微微点头,伸出手去摸那腐朽的门框,半晌才说:“是没有什么不妥。便是扶风营来得晚了,也没有什么不妥,这是各自的计量啊!指着别人总是不行的。”博浪沙一战,他早听朱越讲了许多遍了。朱越苦笑道:“也说不上晚,只是……终于没有什么用处!”
张思青默然不语。确实来得不晚,赤旅进山的消息早已传进了南暮山,扶风营没等雾笛召唤就及时向离青石最近的博浪沙靠拢,几乎和回头的赤旅同时赶到博浪沙。不过赤旅人数众多,扶风营又辨不清博上情形,迟迟不敢发动。一直到海雾散去城守们退入灯塔,扶风营才在赤旅背后突击,一举消灭赤旅大部。这几个时辰的待机,便是城守们的性命和朱越身上七处伤口和一条断臂的代价。然而,博上的灯是一直亮着的。这就是朱越说“来得不算晚”的缘由——这一战,为的不就是博上灯么?
但是航灯不灭,又能如何?商军没有再次攻击灯塔,倒是后方改变了主意。第三批来自淮安的粮船在坏水河口掉头南返,那时候,博浪沙上的灯火还是亮的。那时候,守在博上的朱越和扶风营战士们是如何绝望地大声嘶吼,就好像船上的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心里清楚,青石陷落了,因为别人总是不可以指望的。可那些人,那些他们以为可以依靠的人是怎么样变成“别人”的呢?朱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守在博浪沙的这些弟兄,也可以变成不能指望的“别人”。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够了!朱越默默地用单手打开食盒,取出一壶酒来。山路颠簸,一壶酒洒出来快一半。他掂了掂剩下的一半,递给张思青。张思青郑重地把酒壶举过头顶,一杯一杯地斟满,洒在白石的塔基上。洒过七杯,他转向深沟的方向,又洒了一杯,那是给张羽狄的。博上的风这样大,他的心里却是火热一片。
他知道朱越为什么带他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祭奠他的兄长和那些与张羽狄一起战斗的人。朱越想让他明白的,他都明白,但只有在这个地方,那些道理才变得这样的振聋发聩:即使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公和背弃,也还是有着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也许平凡而渺小,却始终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用生命实践着他们的使命。只要相信这一点,他就能很好地活下去,比淮安天启那些锦衣玉食的人活得更真实更痛快!
相信这一点的是现在所能看见的最古老的灯塔在宁州。这是理所当然的,羽人才是航海的先驱者。其实那不能叫做灯塔,只不过是垒石的火坑而已,只有在不好的天气里才会点上一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一想,除去他们对于星辰的感知不算,巫人的海船上常常有着血统高贵的巫民,他们只要伸展开白色巨大的手掌,就能蜉蝣在天空上面。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导航呢?那些真正精美的灯塔都在东陆,尤其是地中三海的东岸。
每一处的灯塔都能反映出当地的风土和资源。比如动港外小岛上的七雪塔,那是一座七层木塔,雕梁画栋。晋北地方寒凉,最出名的物产就是木材。因为天冷,树木生长缓慢,材质细密,用于建筑造船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泉明则是铁塔铜灯,号称万年。明国产铁,锻造工艺又是东陆翘楚,这座铁塔的辉煌堪与远古时候大商的星辰殿相比——然而星辰殿五所,如今也只留下两处遗迹,不知道泉明的铁塔是不是真能够屹立万年。宛州海岸线上的灯塔是最密集的,这是因为宛州多山,地中三海是古陆下沉淹没形成的,宛州海岸尤其崎岖危险。
另一个原因则更加实在些:宛州重商,海运河运都是命脉。涉及交通,宛州商会向来肯下重本。官道就是一个例子。说到灯塔,从和镇到青石,虽然灯塔的形制各异,却都是石塔,近年又换上了水晶灯,用的燃油也都是鲸脂,这份气派,也只有天元大内可以相比。但是商人们肯花本钱并不是因为爱慕虚荣,他们的理由很实惠:造一座塔花的钱,也许几船货物就能挣回来;可要是沉了一条船,损失的不仅是船只货物和海员,还有来去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显得代价高昂。
人们说到宛州,往往觉得商人们重利轻义。其实真要是重利,又怎么会完全轻义呢?对于眼光长远的商人们来说,义利原是一体的。看灯塔就是一个例子,商人们建塔是为了牟利,可这些灯塔挽救了多少航海者的性命啊!若是云州越州沿海能够多建灯塔,从和镇到夏阳的南洋海路也不会成为海运中最艰险的一条线路了吧?
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痒,文锦渡起手来拂了一下,湿淋淋的,原来出了好多的汗。抬起头来看,日头却还是没有爬上中天。没有到正午,又不是夏天,为什么会这么热呢?他有些心烦意乱,一时连口也干了起来。
日头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走得那么快,有时候却又走得那么慢。文锦渡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块卧牛石上坐了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可实际上连一个上午都还没有过去。他忽然很希望铃鹿家门口的那块大石盘就搁在眼前,那样他就可以一格一格数着石盘中间那枚铁针的影子。只要那影子挪到离红线一格的位置,铃鹿就会在门口出现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是采石的日子。正午时分,山上坳的采石人都会聚在卧牛石畔,然后铃鹿就会唱着歌出现在香松林里,蹦蹦跳跳地走到大家面前,挥一挥手,领着大家去响水潭里采石。
采石的规矩在山上坳已经传承了不知道多少代了,从来都不曾改变过。当然,在铃鹿以前是风爷爷,在风爷爷以前是风太爷爷。风家祖祖辈辈都是山上坳的领路人,但在文锦渡的心里,铃鹿就等于领路人。从他第一次去响水潭那天开始就是铃鹿领的路,在这以前,风爷爷的故事,他也听长辈说过,但是那些传说始终没能在他的想像中沾上些许色彩,也就仅仅成为传说而已。
铃鹿从来都准时得很。等日头到了正中,采石人的影子胆怯地蜷缩成脚下那小小的一团,铃鹿的歌声就一定会从香松林中传来。最初文锦渡可没有留心到这一点。卧牛石边总是这样的热闹,人们欢笑着,调侃着,打闹着,铃鹿的歌声就在不经意中像穿透林子的阳光那样滑了进来。不记得是哪一天了,他忽然看见铃鹿从香松林中轻快地走出来,好像一匹活泼的小鹿,踏着日头的节奏走到了大家的中间。从那时开始,文锦渡就越来越渴望这半月一次的劳作。不管采石人们谈论着什么样的话题,他总是能在喧闹的笑声和言语声中听见那踩着松针而来的轻盈脚步。
“阿生,你又吹牛皮了!”他笑着重重地擂了鲍树生一拳,耳朵却机灵地支棱起来。然后,铃鹿那双甜蜜的眼睛就会闪烁在他面前。往往都是如此。
文锦渡一遍一遍地想铃鹿的样子,有时候是极清楚的,有时候却又模糊。
铃鹿并不美,就是在山上坳也有好几个比铃鹿更秀气的姑娘。可是文锦渡想到铃鹿的笑颜,就觉得一颗心都化了开来。
铃鹿是小巧的。她穿着大红的衣裳,皮肤白得好像羊奶一样,头发又黑又长,软软垂在腰上。铃鹿有着小小的脸盘、秀气的小鼻子和尖尖的下巴。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小小的黑眼睛就眯成了两段弯弯的睫毛线,满山坳里都是她清脆的笑声。她的红衣裳是用响水潭边的圆仔花染的。所有的领路人都穿这样的大红衣裳,宽宽大大的,红得好像晚霞一样。这是为了方便绘影辨认。
可是铃鹿穿着就是不一样。很久以后文锦渡才发现,原来铃鹿悄悄地收紧了那衣裳的腰身和下摆,走起来的时候柔软纤细的腰肢和洁白的小腿都在舞蹈。这就是说,铃鹿毕竟还是个爱俏的小姑娘。这让文锦渡忽然生出一些缥缈的希望来,小姑娘要比领路人亲切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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