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十）
    --------------------------------------------------------------------------------
    我们绑在沙发上，浑身无力，两眼呆滞，瞪着天花板一瞪就是一天，以前有电视可以度日，有警察兄和记者陪着闲聊与采访，现在电视被砸了，警察兄被赶了，记者也不能来了。以前我们成天昏昏欲睡，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一天，现在却是整日整夜的无眠，每度一秒有如受刑，我们甚至不知羞耻怀念起警察抽耳光的样子，说他们如果再抽耳光，一定好好的配合；如果要烧猪毛，一定推荐身上最值得烧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熬了几天，一天晚上，警察兄挑着满满两桶菜饭进来了，我们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等看清确是警察兄后，四头猪的泪水哗哗流了出来，我们这才发现，我们是多么地想念警察兄。警察兄显然想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声不响给我们松了绑，然后说吃吧吃吧，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吃完后，想好好感激他，但他支支吾吾躲躲闪闪，似有难言之隐，我们便知趣不和他过多勾搭了。
    我们又恢复了一日三顿的供给，还有凉开水喝；最满意地是，警察不再捆绑我们，四头猪又能在办公室自由活动了，虽然天地依然很狭小，但对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由我们感恩不尽。只是每次吃饱喝足后，我们会心神不宁，预感将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这天中午正在吃饭，几个警察陪着烧我们猪毛的警察领导进来了，警察兄像小媳妇见到公婆一样，连忙起身迎接。警察领导问警察兄：
    “他们最近表现还老实吧？”
    警察兄说：“不是一般的老实，都不会说话了。”
    我们吃饭动作慢了下来。
    警察领导围着我们转了几圈，说：“好好吃，长壮些。”然后拖过一把瘸腿的椅子，坐在我们面前。我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看着他。
    警察领导说：“你们受委屈了！”
    老繁说：“不委屈，就是被你扇耳光烧猪毛有些闹心。”
    警察领导干笑两下：“不委屈就好，哈哈……，你们对今后的出路有过想法吗？”
    我说：“没什么想法，希望能早日回到学校，好好读书，充实自己，将来为社会作贡献。”
    警察领导又干笑了两下：“好啊，精神可嘉！不过你们再回学校读书，有这个必要吗？充其量只是浪费国家的教育资源。你们把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又能干什么？能正常工作吗？能挣大钱吗？能升官吗？能开跑车吗？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吗？能受到世人尊重吗？能有女人和你们做爱吗？豪宅给你们住着也不像啊！人类这些美好价值你们都无法体会，也无法享受，你们说读书还有什么用？趁早给自己找出路是正事。”
    小门说：“既然我们不能享受这些价值，找不找出路也就无关紧要。”
    警察领导说：“但你们需要最基本的生存啊，不管是人权猪权，我们还是要尊重的。”
    我说：“可是读书与最基本的生存并不矛盾。”
    警察领导说：“现在对你们来说，博士与文盲是一个概念。知识虽然能改变命运，但对你们，知识就是悲剧，因为你们懂得越多，就会越痛苦，面对如此花花世界，没有一样能享受，你们说这是不是悲剧？”
    老繁振腿高呼：“让悲剧来得更猛烈些吧！”
    警察领导没想到四头猪这么难缠，脸露愠色，但语气更温和了，推心置腹说：“对你们的遭遇，我深表同情，虽然你们长成猪样，但我骨子里还是倾向把你们当人看的，你们要知道，多少人在我眼里，都是懒得当人看的。”
    奶油说：“那你当什么看？”
    警察局长掷地有声地说：“蚂蚁！知道吗？一种微不足道的小昆虫，据说它们团结起来力量很大，能抬起半个馒头，但我一泡尿就可以把它们冲垮。”
    奶油说：“你的尿对蚂蚁来说，堪比一场洪水。”
    警察局长哈哈大笑，调皮地说：“对于蚂蚁，我是洪水；对于人，我可是猛兽，害怕吧？！”说着亲切地拍了拍奶油的耳朵，“这个猪崽子还挺幽默的，那天真不该抽你耳光，说你是叛徒。你们总是这么合作，事情就很好办了嘛。”
    老繁警觉地说：“我们怎么就合作了？”
    警察领导作惊讶状：“刚才气氛这么好，有说有笑，难道不是合作吗？”
    我说：“你与我们最好的合作就是放了我们。”
    警察领导说：“但你们太特殊，我很着急啊，我是想找一条最适合你们的出路啊，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小门说：“我们会有出路的，这个不用你操心，家人会把我养起来，这不会妨碍大家吧？”
    警察领导咽了下口水：“这不是妨碍不妨碍的问题，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坦率地说，你们已经不能属于自己！”
    我说：“连自己都不能属于，那我们能属于谁？”
    警察领导说：“问得好！以你们的特殊身份，你们属于整个社会，但就是不能属于自己，你们已经无权过问自己！”
    老繁冷笑说：“笑话！我们凭什么要属于整个社会？凭什么不能过问自己？”
    警察领导终于不耐烦了：“不讨论这些了，总之，你们现在受我控制，我也有权对你们进行控制，一切我说了算。实话说了吧，我们准备把你们转给一家境外马戏团，谈判工作已接近尾声，他们明天就要过来验货，你们要好好配合，否则，那不光是砸你们的饭碗，也是砸我的饭碗，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奶油说：“你把我们卖了多少钱？”
    警察领导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费力扯出两声干笑：“呵，嘿…，也不能说是卖了多少钱，充其量是一点手续费用而已，用来抵你们这些日子的生活开支。”
    老繁说：“警察兄已经告诉我们卖了多少钱，你们的手续费未免要价太高了吧？”
    警察领导恶狠狠瞪着警察兄，警察兄一脸慌乱，高声叫屈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啊，你们不要冤枉我。”
    警察领导骂道：“你这猪脑子怎么就不长记性？”
    老繁冷笑道：“你这么厚颜无耻，我们会配合吗？”
    警察领导彻底翻脸：“不管说我厚颜还是薄颜，我都不会计较。你们要是不配合，又得回到从前的日子，吃不饱睡不好，还要绑起来，没有任何自由，说不定我心情好了，还要把你们折磨几下，到时就没那么仁慈了。我小的时候，有一头牛偷吃了我家的秧苗，知道我是怎么惩罚它的吗？我用一支支爆竹塞进它的嘴巴、耳朵、鼻孔、眼窝、肛门，然后点燃，准备像发射卫星一样把它送上天——那时刚刚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我激动啊！你们都是聪明的猪，当然知道牛是不会升空的，它唯一的下场就是炸得稀烂并死掉，哈哈哈……”
    几头猪毛骨悚然，几欲休克，看来这个警察领导的创意才能堪称天才。
    众警察走后，我们商量对策，虽然在这里遭罪不少，但我们对去马戏团更是心惊肉跳，不用说，在那里四头猪将整天与狮子老虎狗熊为伍，完全被当成动物对待，成天当猴耍，不会有半点尊严，更不会有半点自由，彻底沦为马戏团的赚钱机器。我们发誓，宁可饿死也不去马戏团。
    第二天早上，几个警察把会议室清理干净，然后告诉我们这里将是马戏团验货的现场。十点钟的样子，警察领导陪着一堆人进来了，其中几位西装革履，在一堆警察制服里，都显得风度不凡，不用说他们就是马戏团的人；虽然是境外马戏团，但这些人都长着一幅东方面孔，说的话也能听懂。这伙人把我们一一打量，连声说“货色不错”。警察领导向来宾一一介绍我们，他是这样概括的：老繁，暴戾野蛮；小门，倔强冷漠；奶油，天生做叛徒的材料；我，阴险狡诈。
    警察领导向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团长先生，这几个家伙都不是善良之辈，很难对付，你们要小心。”
    团长先生倨傲不屑笑了笑：“狮子老虎都被我们弄得帖帖服服，区区几头猪算什么！”
    警察领导说：“此猪非彼猪也，他们都有一定的智力，还能思考一些问题，并且很不听话，非常难调教。”
    团长先生说：“我们自有手段，先把他们和狮子老虎关一个笼子里，再让蟒蛇缠上几天，看是他们狠，还是我狠。”
    我们抽了口凉气，这个团长的狠辣劲和警察领导有得一拼。
    警察领导关切问：“要是狮子老虎把他们吃了怎么办？”
    团长先生哈哈一笑：“马戏团所有动物都被调教得比奴隶还要乖顺，我们一个眼神，动物就知道该怎么做。几头猪很快也会像奴隶一样听话的。”
    警察领导说：“这真是太让人佩服了！贵团准备让这几头猪干什么呢？”
    团长先生说：“打算把他们朝脱口秀主持、脱衣舞歌星、小丑和戏剧演员的方向培养。我们团里各种动物不少，但能说人话的几乎没有，虽然有几只鹦鹉鹩哥，但都登不了大雅之堂，这几头猪最大的价值就是能说人话。”
    警察领导说：“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慢慢意识到了他们的价值。”
    团长先生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们外语水品，你知道，我们团经常在世界各地演出，他们要是只说贵国语言，外国人会错认为这是猪本该发出的声音，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几个警察横眉瞪眼，要发作的样子，警察兄大喝道：“你们这些黄皮白心的烂香蕉，不准侮辱我们的语言！”
    警察领导瞪了警察兄一眼，呵斥道：“怎么就你话多？”
    团长先生自觉话不够妥当，连忙鞠躬赔罪。
    团长先生走到我面前，突然抛出几串英语，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示意我也用英语回答。我张着嘴巴，努力做出发声的样子，喉管嘶嘶哑哑，发出的是一团含糊不清的嗷嗷声。
    警察领导说：“你怎么了？”
    我一边嗷嗷，一边比划，做出书写的动作。
    一个警察拿出笔和纸，我捧笔写道：“我们昨晚就不会说话了，估计语言功能已经退化，和普通猪没什么区别。”
    警察领导大声道：“不可能，昨天还与我有问有答的。”
    我们装作很沮丧的样子，警察领导不管问什么，就用一片急切的嗷嗷声回应，表示我们对突然失声也很着急。
    警察领导老羞成怒：“再装神弄鬼，我把你们一个个给毙了。”说完还真把手枪亮了出来，对准了我们。
    我们用脚掩着脸，浑身瑟瑟发抖，发出呜呜咽咽的哼唧声，在沙发上蜷成一堆。
    最初马戏团以为我们在伪装，后来居然就信了，团长先生气恼地说：“我们看中的就是这几头猪会说话，所以答应付给你们巨款，现在他们不能说话，价值将大打折扣；如果真想卖给我们，那只能付原来款额的千分之一，按市场上生猪价格收购。”
    警察领导低声哀求说：“再等等几天，我一定让他们恢复语言功能。”
    团长先生重重哼了一声。
    我们在人群中看见了女记者，只见她端着摄像机正一阵猛扫。这么隐蔽的事，也不知她怎么得到的消息，估计是警察兄告诉她的。
    警察领导终于发现了女记者，喝声问道：“你是谁？怎么跑进来的？谁放进来的？”说完将冷硬的目光朝所有警察扫去。
    众警察无辜地摇着头，表示这事与他们无关。
    女记者走了出来，说了自己的身份，又亮出证件。警察领导不吭声了。看来记者还真有些厉害，无冕之王不是白当的。女记者说：“你们的所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不道德的，甚至是违法的。如果你们认为他们是人，那么你们就是贩卖人口；如果认为他们是猪，那么卖他们也不是你们的事，他们的父母，他们自己都有权利，惟独你们没有；何况他们最终身份还没有确定。你们这样铜臭熏天，见利忘义，知法犯法，是对人类良知的践踏。”
    警察领导大为光火：“记者我见得多了，不需要你给我上纲上线，也不需要你告之我所谓的人类良知，你这满口的书生语言留着糊弄妇女儿童和大学生吧。”
    女记者不慌不乱：“如果你们不想管这事，完全可以将四头猪交还其父母、学校，或者还其自由。你们不想渎职，却又禁不住利益的诱惑，你们终将会遭到人们的唾弃。”
    警察领导脸色铁青，叫道：“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了，马上给我消失！”
    女记者说：“不管公务还是私务，我也不和你争了，咱们今晚电视上见，相信大家自有说法，公众自有舆论。”说完真的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