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我们再次回到学校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系里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迎接仪式。我们像远征归来的英雄，身穿按照我们体形特制的衣服，肩挂绶带，怀捧鲜花，在学校管弦乐队意气风发地演奏声中，先是踏上几级台阶，接着又穿过一扇用和竹子和植物扎的凯旋门，然后走向了一道长长的红地毯……两旁挤满了夹道欢迎的人群，校长、系领导、辅导员以及我们班的同学来了，各社团的代表来了，其他院系的老师学生代表来了，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叫得出名叫不出名该来的不该来的也都来了。在人群中，我们还看到了教授甲，讲师乙，想跳长江的某老师，公寓管理员范叔以及和老繁谈过几天恋爱的外语系小女生；和我们同住一栋公寓的学生也来了不少，想起当初他们望风而逃时的情形，恍惚还在昨天，而我们离开校园已经三个多月。所有的人都拼命鼓掌，手掌拍红了还继续拍，嗓子喊哑了还继续喊，校长和系领导热情而不失庄重，辅导员百感交集，教授甲慨叹万端，范叔不停用衣袖擦眼泪鼻涕，我们班女生热泪盈眶，同学A不住的朝我们抛飞吻，嘴里高喊着“我爱你们”，我过去亲密地拍了拍他肩膀，说你爱我们就可以了，抛飞吻就免了，同学A顽固地说他就是要爱死我们，抛飞吻抛死我们。许多女生男生大人小孩纷纷扑过来向我们献花，玫瑰百合菊花郁金香康乃馨，蒲公英牵牛花萝卜缨子狗尾巴草，家的野的贵的贱的单枝的扎束的成捧的，无所不有，把我们怀里堆得花团簇锦，芳草离离，几乎淹没。在献花的人群中，外语系小女生独具想象，给老繁献上了一个可爱的布猪娃娃，老繁借机用蹄子捧着女生柔软的小手，千言万语要倾诉的样子，小女生明显不大适应，想想那双曾经和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大手现在变成了蹄子，也不知小女生作何感想。
    我看见小妖精也在人群中，便热情叫了声“小妖精”，相对外语系女生的含蓄，小妖精的表现则要大胆热烈许多，听到我的叫唤，小妖精二话不说，跳出人群就向我奔来，我连忙把鲜花放在地上，直接就把她给抱上了。很显然，小妖精把我当成了奶油，我们变成猪后，体貌特征非常相似，再加上耳朵嘴巴猪鬃衣兜裤裆鞋缝也插满了鲜花，不仔细辨认，还真不容易区分。我把小妖精拥抱良久，拿眼睛余光瞟着奶油，看奶油终于要发作的样子，才把小妖精推开说：“你抱错了，旁边那个才是奶油。”小妖精来不及嗔怪我，然后又奔赴奶油怀里，紧紧地将他抱住。看到这幕场景，所有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女记者也来到了欢迎现场，端着摄像机一路拍摄，还不住地朝我们抛媚眼做鬼脸，我们重温了她的百变风情，并对她由衷感激，若是没有她，我们在外不知要流落到什么时候。
    现场终于安静下来，校长开始致辞，他先简短回顾了我们那谈不上漫长也谈不上短暂的一生，存储在记忆角落的一些东西被校长翻出来了，虽然事是而非，但也有迹可寻，并非凭空杜撰。据说这是学校在电话里和我们家人联系后获得的第一手资料，为了不让我们家人心脏病发作，学校没有说我们变猪之事，对于学校的周全考虑，我们表示感谢。校长回顾我们一生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我们从小就不平凡，呈异像赋异禀，我们今天之所以被学校教育得如此与众不同，与儿时的异禀是有渊源的；我们今天之所以变成猪，同样也是这些异禀发酵的结果，从辨证的角度来看，我们变成猪不一定就是坏事。
    回顾老繁时，校长讲的是他九岁时在故乡草原曾经掏过一个狼窝，共掏得狼崽子三只，老繁当场摔死了其中的两只，为草原除了害，摔第三只时，幼小的老繁突然心生悲悯，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着他，他把瑟瑟发抖的小狼搂在怀里，带回了家，细心抚养。后来老繁和这只小狼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演绎出一幕幕与狼共舞的人间传奇。再后来老繁把这只狼放回了大自然。老繁上大学时，这只狼率领狼子狼孙一大群，守在路口仰天嘶叫长嗥，为老繁送行。老繁这个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所有人听后热烈鼓掌，发出阵阵惊叹，很多女生更是对老繁投去了崇拜仰慕的眼神。但此时的老繁并不得意，显得非常痛苦，老繁跑上台，从校长手中抢过话筒，哀求校长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说他一生惟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此事。大家颇感诧异，校长说这是一件壮举，是当代版的“李逵杀虎”，其传奇性极具时代精神和艺术价值，不仅此时要说，今后还要大说而特说。但看到老繁泪水汪汪的样子，校长满脸的疑惑，终于没再说这事。
    校长说小门从小就是诗人，五岁时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月亮被人欺负了，哭了一夜，云彩从天空飘过，那是月亮的泪痕。”
    “奶奶说，我睡了，就会成为乖孩子，可我不想睡，我正在怀念太阳。”
    “爸爸光着身子，妈妈光着身子，我光着身子，我们躲在被子里说着秘密，最后，我的秘密被他们挤走了，滚下床去，滑溜溜的。”
    儿时的小门一度被誉为神童，现在他虽然不再写诗，但他是以诗的方式在生活，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非常人所能抵达。我听了小门的诗，觉得还不错，但大家没什么反映，只有几下稀落的掌声和调笑，这掌声还是冲着小门一家光着身子在被子里说秘密才给的。
    校长说奶油过一岁生日时，家里给他“抓周”，奶油不得了啊，在这次抓周活动上，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行为艺术。在满目的东西中，奶油什么都不抓，而是站在桌子上，直接把一泡童子尿撒向了一本书，然后趴在桌子上，抱着那本被尿泡湿的书啃起来。所有人听了都快活地笑起来。
    和他们三个比起来，我的故事显然不那么有趣，校长说的是我小学五年级把牛粪抛进数学老师家的事，校长可能也觉得这事没什么轰动效应，既没有老繁的传奇性，又不像奶油的故事那样引人发笑，便把一些很有力度的词加在我身上，说我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有胆有识敢作敢为，于是我的故事就不那么干瘪了。大家出于对校长也是出于对我的礼貌，礼节性地拍了几下手掌。
    接下来，校长用“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形容了我们的大学生活，主要是说我们炒掉三位老师、“窃听门”事件、外出找工作挣钱等事迹。校长不点名地痛批了被我们炒掉的三位老师，也痛批了那些在背后说小门是垃圾的老师，说他们无所作为，自甘平庸，误人子弟，师德沦丧，不配为人师表，更有愧于教师这一光荣称号。这有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站在校方的立场，我们的行为是大逆不道轼君杀父的。我们不晓得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浑身不自在，斜眼瞟了几下人群中的教授甲、讲师乙和想跳长江的某老师，他们也是浑身不自在，无地自容的样子，估计此时长江在身边，他们就真的跳了。校长也善意批评了我们的罢课行为，说这事如果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将会载入史册；但发生在今天，载入黑板报都不行，因为我们的行为是不成熟的，欠考虑的，偏激的，事情本来可以处理得更好。好在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大家一切重新开始，他坚信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在我们身上发生，也永远不会在我校发生。
    再接下来，校长花很长时间讲述了我们变成猪后的遭遇，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比说书还精彩，大家一时提心吊胆，一时又为我们一次次的绝处逢生欢呼。当讲到警察局、研究所对我们的折磨以及“夜来香”旅馆的棒打脚踢时，校长几次摘下眼镜在那里擦泪，众人也是一片泪雨滂沱。校长将老繁的衣服揭起，把他肚皮上的伤口给大家看。此时老繁的伤口经医生治疗后，已经完全愈合，只是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巨大的鼻涕虫趴在那里。校长指着“鼻涕虫”说：
    “老师们，同学们，野生动物研究所罪恶的刀子就是从这里下手的！‘夜来香’打手们凶残的脚就是冲这里一遍遍踢下去的！”
    刚才校长讲述的时候，大家只是愤怒，现在将伤口现身说法，大家震怒了，几个柔弱的女生受不了刺激，当场趴在同伴身上痛哭起来，其中外语系小女生更是肝肠俱裂。看到这个场景，老繁和贾宝玉一样，展开了一些心理活动，心想自己只是割了一道口子，挨了一些打，所有人就这么关心，这些女生就如此伤心，特别是她，这说明她心中还是有自己的，要是真能换来她的关心，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呢？
    众人无法理会老繁的胡思乱想，在那里怒潮汹涌，情绪激愤。
    讲师乙振臂高呼：“捣毁野生动物研究所！”
    同学A高呼：“火烧‘夜来香’！活捉黑老板！”
    也有人喊：“严打黑势力！”“取缔卖淫嫖娼！”
    范叔也跟着不知所云喊了一句：“朗朗乾坤，申冤报仇！”
    看到人群情绪调动得差不多后，校长满意地将双手做成“T”字状，示意大家平息。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校长放缓语速，讲起“寻找四只小猪”活动在他以及校领导一手策划全盘操作下，才出现了今天圆满的皆大欢喜的局面，这样的局面来之不易，大家要倍加珍惜。当然，校长也不忘社会各层付出的努力，并特意指着女记者，将她向众人介绍，并说她功不可没，居功至伟，不愧为人民喉舌，舆论尖兵。女记者一直忙着拍摄，对校长的口头授勋没有过多反映，只是对众人微微摇了摇手。
    众人望着女记者，感慨道：“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最后，校长勉励我们好好表现，用心改造，不辜负全社会和母校对我们的关心，说不定哪天表现好了，改造好了，再来一次基因突变，又从猪变回成人，那将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听到校长说“用心改造”，我们浑身别扭起来，好象我们是劳改犯似的，但想到学校用如此高规格的仪式欢迎我们，我们只好停止了别扭。至于还能不能再变回成人，我们不作奢望，我们已经适应了猪的身份和生活，对人的一切，不再怀念和向往。
    欢迎活动结束了，我们在辅导员的陪同下，回到了阔别三个多月的公寓，走进公寓后，恍惚走进了标语的海洋，只见大厅、楼梯阶、扶手、每个楼层的门窗、厕所、阳台、空中，到处贴满或悬挂着欢迎我们“回家”的标语，标语内容文采一般，但也有不少写得充满诗意和温情，甚至还有哲理意味，例如：
    “你在外面还好吗？是否还会想起从前……”
    “归来吧，浪迹天涯的猪兄弟！”
    “常回家看看——三楼的哥们想念你们！”
    “轻轻的，你回了，正如你轻轻的走，我挥一挥衣袖，送给你无限祝福。”
    “子非猪，安之猪之乐？”
    “造化弄人，猪弄造化——愿你们好运！”
    老繁笑着说：“我在外面很不好，所以没有心情想起从前。”
    奶油说：“我们再也不走了，只是你们别烦，三楼的哥们！”
    小门说：“我走时惊天动地，回时动地惊天，谢谢你通过衣袖送给我的祝福。”
    我说：“我是猪，但我不知猪之乐何在。”